简析福斯特对阿伦特世界异化思想的分析与批判
2014-03-20孟根龙
孟 根 龙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北京 100024)
生态危机是当今人类社会面临的重大问题,如何认识和摆脱生态危机,思想家们各抒己见。作为生态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的福斯特,一方面通过挖掘马克思生态思想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对生态危机产生的原因进行了深入思考,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造成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只有进行生态-社会革命,建立生态社会主义才能引领人类走出可能灭绝的困境;同时他又分析和批判了其他思想家们关于生态危机的观点,并积极吸取其合理性。在这方面,福斯特对阿伦特世界异化思想所作的分析与批判,值得认真总结。福斯特认为,借助阿伦特的“世界异化”概念,有助于我们深刻认识人类今天不得不面对的生态危机,但是阿伦特并没有认识到世界异化的社会根源,她与许多思想家一样认为现代性是造成世界异化、生态危机的根源从而走入了误区。
一、阿伦特世界异化思想及局限性
海德格尔的学生阿伦特对海德格尔的思想做比较彻底清算的同时,建立了自己著名的“行动理论”。人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的或政治的动物,所有人类活动都依赖于人们共同生活,人的意义在于积极生活。所谓积极生活,“就它是人积极投身于做事情的生活而言,总是扎根在一个人和人造物的世界当中,决不能离开或超越它”[1]14。人只有在与他人分享这个世界、共同拥有这个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中积极行动,才能使人获得意义。阿伦特这一思想一方面深植于西方政治思想中亚里士多德对人的本质的著名规定的传统,另一方面来自于她对现代科学技术带来人与自然严重分离的世界异化并由此导致公共世界及生活意义丧失的思考。
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一书中提出世界异化的概念,并分析了现代世界异化的表现形式及其根源。阿伦特认为,“地球是人之状况的集中体现,而且我们都知道,地球自然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能为人类提供一个栖息地的场所,在这里人类不借助人造物的帮助,就能毫不费力地行走和呼吸”[1]2。但是,现代科学世界观力图使人满足于摆脱地球的束缚,切断了“让人属于自然母亲怀抱的最后纽带”[1]2,使人与自然疏离开来,因而产生了世界异化。从历史上看,世界异化是随着哥伦布、伽利略和路德时代的“从地球的分裂”开始的。“有三大事件站在现代的门槛上并决定了它的性质:美洲的发现和接着发生的、对整个地球的开发;宗教改革,通过对教会和修道院财产的褫夺,开始了剥夺个人财产和积累社会财富的双重过程;望远镜的发明和一种从宇宙角度来看待地球自然的新科学的发展”[1]199。三个重大事件对现代人类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使得人们一方面希望离开地球而进入太空,另一方面又逃避世界而转入个人的内在性中。阿伦特对这一图景的担忧集中体现在她对人造卫星首次进入太空而人们欢欣鼓舞感到无法理解,她由此看到的是,人们对世界变得冷漠,世界不再是我们存在于其中的居所,以至于人们希望逃离自己的家园。由此,阿伦特勾勒出一副关于现代世界的图景——近代以来公共领域的丧失和共同世界的萎缩,她说:“完全可以想像,现代——肇始于人的活力如此史无前例、生机勃勃的迸发,却终结于历史上已知的最死气沉沉、最贫乏消极的状态中。”[1]254-255
在阿伦特看来,“世界异化的第一个阶段以残酷、悲惨和物质贫困为特征,即‘劳苦大众’的数量不断上升,剥夺使他们失去了家庭和财产(即家庭在世界中私人拥有的一个份额)的双重保护,而直到近代以前,家庭和财产一直庇护着个体的生命过程和受制于生命必然性的劳动活动”[1]204-205。马克思在其早期著作中敏锐地意识到世界异化在资本主义经济中的意义,世界作为一切自然的物体“被非自然化了”——木材使用者的木材和木材出售者的木材被转化成为私有财产和一般的商品形式,“而使人非人化,并且使木材丧失了它本身的性质”[1]257。按照马克思的描述,原始积累、人类从土地上的异化,这些成为世界异化的关键的表现。在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生活当中,人类的实践活动出现了自我异化。“劳动者(1)与劳动对象的异化,(2)与劳动过程的异化,(3)与自己的类本质(即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特有的改造世界的创造性活动)的异化,(4)与劳动者之间的异化——所有这一切共同构成了马克思的劳动异化概念——都与人类对自然的异化不可分割”[2]72。然而,阿伦特认为,马克思所强调的是根源于劳动中的人类自身的异化而不是世界异化。也就是说,马克思关注的是自我异化,而阿伦特关心的则是人与客观物质世界的异化,即“世界异化”。恰恰是世界异化构成我们这个时代最基本的特征,而非马克思所设想的自我异化[1]203-204。现代的标志是世界异化,“我们虽在这个社会中观察和生活,我们却仿佛被移到了离我们自身的人类存在无限遥远之处,就像远离我们的无穷小和无穷大的东西一样,即使借助最精密的仪器来观察,它们也远非我们所能经验”[1]255。
阿伦特认为,人类依赖现代科学世界观加速着财富积累,但财富积累的过程,是以世界异化的不断扩大为基础的,仅当世界和人的世俗性被牺牲,它才是可能的。“财富积累过程被生命过程所刺激,又反过来刺激生命过程,我们知道,这只有以牺牲世界和人本身的世界性为代价”[1]204。在当今时代这个财富积累过程极大地提高着人类的破坏能力,当“人类破坏力急剧增长:我们能够破坏地球上所有的有机生命,有一天也许甚至能破坏地球本身”[1]214。“在现代条件下,导致毁灭的不是破坏而是保存,因为保存良好的物品的耐用性,正是更新过程的最大障碍,更新过程获得的东西越多,剩下来能够保存的东西就越少[1]202-203。对此,福斯特也写道:“我们在进行各种根本的生态改变的过程中,就应该保持谨慎的态度,就应该认识到,如果我们把新的合成的化学品而不是经过长期进化的物品引入环境之中,那么我们就是在玩火。”[2]17毫无疑问,今天世界异化的具体表现随处可见。最新的科学数据显示,来自于化石燃料的二氧化碳全球排放量早在2000年就开始大量增加,同时全球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平均浓度也快速增加。地球上所有的生态系统都处于衰退之中,水资源短缺正在上升,能源资源正在成为通过战争被不断强化的全球性垄断资源。
阿伦特认为,苏格拉底之后的整个西方政治哲学都潜藏着现代世界异化的根源。政治哲学传统自柏拉图起就把沉思生活置于积极生活之上,不仅积极生活遭到贬低,积极生活内部各种活动的等级秩序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区分和注意,近代西方主体哲学的兴起和主体自我的膨胀则使此暗流涌现出来。我们的身份得不到维持,我们的行动不再能变成故事流传,我们也因此而像自然一样无穷循环,变成了无限流变的一部分。世界是我们实在性的试金石:在那里,我们与他人共在,我们的经验能变成别人共享的客观经验,我们的意义能被别人确证,我们的自我同一性通过交互主体性的承认而得以保持。只有通过和别人共享经验,即生活在一个共同的公共世界中,我们自身和世界才具有实在性。世界异化在她眼里不过是技艺者(homo faber)和动物化劳动者(animal laborans)的胜利。因此,要摆脱世界异化,不是要推翻资本主义制度,而是要建立人与人的统一性的公共世界。
阿伦特并没有对世界异化问题给出最终的答案。尽管阿伦特把世界异化与植根于财富积累的毁灭的体系联系起来,并对资本主义经济进行批评,但由于她从根本上把世界异化归结于科学、技术和现代性而不是资本主义,寄希望于公共世界的建立,而不是从产生世界异化的社会关系入手,因而找不到克服世界异化的正确道路,她试图以恢复古希腊城邦时代的公共世界来克服世界异化,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必须像马克思和恩格斯那样,对不仅造成社会异化同时造成世界异化的资本主义进行系统批判和变革,“诚如我们所知,破坏现存世界原来就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人类的绝大多数失去的只是他们身上的枷锁,得救的是整个世界”[3]188-189。
二、世界异化产生的根源及解决途径
福斯特承认16~17世纪伴随资本主义世界经济而出现的现代科学世界观,主张人类对自然的征服与宰制而对生态构成了巨大威胁,但是,“承认不是科学(也就是说,物理学和自然科学)而是经济学才是构成我们文化中机械观特征的主要源泉至关重要。自由市场的个人主义作为占统治地位的自由概念,不愿承认‘个人忽视他人需求’是非理性的,不愿承认世界不是‘由众多微小单位组成的’,这是问题的核心所在”[3]45-46。在福斯特看来,全世界的自然科学家虽然作了大量努力来警示我们人类和地球所面临的危机,却没有足够的能力认识到问题的根源,甚至可以说没有认识到人与自然的对立以及人类所面临的危机的严重程度,因为他们大都没有深入探究生态危机背后的社会问题。福斯特指出,生态危机的原因“需要超出生物学、人口统计学和技术以外的因素作出解释,这便是历史的生产方式,特别是资本主义制度”[3]68。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生态危机因而是世界异化的根源。资本主义建立在对人和自然剥削的基础上,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就是剥离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世界异化的历史。资本主义的主要特征是,它是一个自我扩张的价值体系,经济剩余价值的积累由于植根于掠夺性的开发和竞争法则赋予的力量,必然要在越来越大的规模上进行。现代资本主义财富积累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不断增加人类破坏力的过程,“毫无疑问,这种控制与破坏的辩证法现在正呈螺旋式上升,已超出了星球的控制范围。在经济上,世界经济体系的中心和外围国家之间的整体不平等在增加,加之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阶级不平等的加剧,必然导致生态的进一步恶化。在生态上,全球性变暖的进程改变了世界气候和整个地球的生命支持体系”[4]269。人类生存可持续性所必须的自然条件遭到了破坏,以至于“目前人类和环境的关系难以为继。那些最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拥有最大的人均生态足迹(per capital ecological footprints),这说明当今世界资本主义发展的整个过程是死路一条”[4]256。因此,“人们普遍认为生态革命是必要的,这将是发生在人类与地球关系中的一场巨大突变”[5]11。真正的生态社会革命是与最广泛的社会关系相联系的,关键是变革生产方式与生态之间的关系,这就意味着要打破现存的资本主义社会统治秩序,朝着平等主义的方向进行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而不是进一步扩大人与自然新陈代谢的裂缝,目标是返回到更加有机的、可持续的社会生态关系中。这与马克思对未来社会主义的设想具有一致性。
福斯特指出,在马克思看来,异化劳动包含了人自身的异化、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异化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而这些都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政治经济——劳动力成为商品、原始积累、土地垄断、金钱崇拜、私有财产密切相关,要改变这种异化现象,必须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马克思引入了“联合生产者”的共产主义概念。“共产主义就是通过联合的方式积极废除私有财产”,这种积极的共产主义不再把私有财产制度和财富积累作为工业的推动力而被异化,因此,共产主义是一个“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的社会[3]89-90。
三、新的公共世界愿景
由于资本主义不仅造成了人的异化,也造成了世界异化,因此必须通过生态-社会革命代之以新的社会制度,即走向生态社会主义,这是一个真正平等、生态与社会可持续发展、生态文化多样性的社会。社会主义宗旨是以人为本,不是为了利润而是为了满足人的真正的需要,实现人的解放。社会主义社会以自然的生命律决定的可以叫作生态基本三角的东西为基础,即:“(1)自然资源应由社会运用而非占有;(2)由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合理地调节人类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关系;(3)满足共同的需要——不仅满足当前的世代也要满足未来的世代。”[5]33自然界不再作为纯粹的有用的工具,人类不再无止境地从自然界掠夺资源和无休止地向自然界倾倒废物垃圾。在社会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对立关系变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有机的内在联系,因而就为消除世界异化创造了条件。新制度的核心在于合理的民主的经济规划,即“(1)实现真正的公平;(2)满足当代人及未来几代人的基本的物质上的和非物质上的需求。(3)确保社会——而非个人——的对自然资源的使用以保护环境为前提;(4)创建一种与人们彼此联系的人与社会之间相联系的社会环境”[6]135。合理的民主计划强调我们彼此之间的责任、对于自己的社区的责任以及世界各地社区的责任。当然,要完成这一任务,需要各个层面的社会计划:地方的、国家的、区域的和国际的。在诸如为每个人提供衣食住行以及医疗保障、文化教育等基本需求方面,在土地分配方面,在经济生产与消费比例以及投资方向等方面,人们必须找到改善生态系统并与自然进行良性互动的最好方式。
在新的民主的计划经济社会中,要创建可持续发展机制,在保护全球环境的同时,也要保护居民当地的生态系统。“环境不是人类经济‘之外’某种东西,如我们目前的意识形态告诉我们的;它为所有生物构成基本的生命支持系统。治愈经济和环境之间的‘新陈代谢断裂’意味着新的生活、生产、种植粮食、运输等等的方式,认识到我们是深深地嵌入在环境中的”[6]140。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不是远离自然的,“形成人与自然共同体,也即尊重自然,对于锻造一个平等的社会至关重要”,但这一共同体的形成并非靠阿伦特主张的体验式道德幻想来实现,而必须进行生态-社会革命。“生态革命意味着打破既剥削人又剥削自然的恶性循环”[6]144,在不超越自然的限制和规律的前提下,通过合理地调节人与自然的关系,形成一种和谐的人与自然关系,从而真正克服世界异化,实现马克思所说的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高度统一,阿伦特所设想的具有统一性的公共世界得以建立。
福斯特设想了新社会的具体情形。在可持续的新社会里,人们需要居住在离工作场所和孩子们的学校的合适距离内,生活在符合生态设计原理既节能又舒适的房子中,社区有足够多的诸如公园和社区中心等场所以便大家聚会和娱乐。市内和城际更好的公共交通工具可以减少对汽车和卡车的依赖,轨道交通比卡车在运输货物方面更加节能,并且较少引起伤亡事故,同时排放较低数量的温室气体。工业生产应该遵循“从摇篮到摇篮”的生态设计原则,其中产品和建筑需要设计为较低的能源输入,尽最大程度地依靠自然光源、自然加热或冷却,要易于建设和重复利用,而且要保证生产过程只产生少量甚至不产生任何废物。全社会必须有这样的预警原则:如果没有证据表明某种化学物质是安全的,那就不要使用它。农业生产必须以生态原则为基础,依靠农户或集体组织大型合作社进行生产,采用生态安全的方式来生产食物已经被证实与大规模工业一样具有生产效益,并且使用的能源较少,对生态环境的负面影响也比较小。实际上,有植物贯穿和依附的小型农场创造的网状似生产模式对保护濒危物种以及为益虫提供栖息之地是有用的。人们需要小城市,并居住在粮食生产区域的附近;工业应该分散化,而且拥有较小规模[6]140-142。福斯特设想的新社会是一个生态可持续的公平社会,是一个人人都能感觉到幸福的社会,因为这是一个注重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联系的社会。
总之,福斯特对阿伦特的世界异化的合理性及局限性进行了批判与分析,坚持马克思生态学立场,认为资本主义是世界异化的根源,它不仅造成人与人的异化,而且也造成了人与自然的异化。要克服世界异化,挽救地球的命运,就必须对资本主义进行彻底的生态-社会革命,建立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可持续的社会主义,由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合理地调节人类与自然的新陈代谢关系。福斯特认为,资本主义导致自然、人类、社会之间缺乏联系,“与自然连接的切断也许是富裕国家在过去几十年里越来越不幸福的原因”[6]77。今天,中国梦成为凝聚全国人民为实现民族复兴、国家富强和人民幸福的推动力量,建设生态文明,树立尊重自然、保护自然、顺应自然的观念,构建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的联系,是实现中国人幸福之梦的关键所在。这就是福斯特批判阿伦特的思想给予我们的启示。
[1] 汉娜·阿伦特. 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 埃伦·梅克辛斯· 伍德, 约翰·贝拉米·福斯特.保卫历史: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主义[M].郝名玮,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3] 约翰·贝拉米·福斯特.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M].刘仁胜,肖峰,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4] John Bellamy Foster.The ecological revolution:making peace with the planet[M]. New York:Monthly Press,2009.
[5] 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M].耿新建,宋兴无,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6] Fred Magdoff , John Bellamy Foster.What every environmentalist needs to know about capitalism[M]. New York:Monthly Press,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