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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国文化论争对于文化发展的意义与局限探析

2014-03-20

关键词:西化论争时代性

李 薇 薇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从1915年新文化运动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这段时间中国社会经历了激烈的文化碰撞与深刻的社会转型。本文聚焦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本位文化”与“全盘西化”的文化论争,意在梳理论争双方(乃至多方)的文化观点,尝试阐释这次文化论争对于中国文化发展的意义以及缺憾,以期能在回顾历史的基础上为审视当下、筹划未来有所贡献。

一、“全盘西化”派的主要争论观点

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社会关于文化发展这一问题可谓观点林立、纷繁复杂。而其中“全盘西化”成为了一股影响深远的社会思潮,在1934~1935年间与“中国本位文化”展开了激烈的论战。陈序经无疑是全盘西化派的灵魂与核心人物,是全盘西化思潮最坚决的倡导者和捍卫者。 在1930~1933年间,陈序经写作了阐释全盘西化基本理论的《东西文化观》以及《中国文化的出路》。首先,他指出了当时中国问题就是文化问题,中国一切问题的解决端赖于文化,并对当时中国人士的文化派别进行了基本的划分。陈序经指出:“中国的问题,根本就是整体文化的问题。……中国的政治、经济、教育等等改革,根本要从文化着手……为中国的前途计,我们要为它找寻一条出路……中国文化分为三派:复古派、折中派和西洋派……兄弟是特别主张第三派的,就是要中国文化彻底全盘的西化。”[1]其次,陈序经阐述了全盘西化的三大理由:一是文化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并成为动态发展的系统。陈序经提出:“文化可以说是适应环境以满足其生活的努力的工具和结果……人类因为有了创造文化的能力,他们也有了改变、保存及模仿文化的能力。他们若觉得他们的文化有缺点,他们可以改变之。”[2]5而在改变原有文化学习他者的时候,尤其要注意文化的整体性。二是基于中西文化对比的基础上提出全面学西方。陈序经认为中国文化一切均不如人,而西方文化是世界文化的趋势。他说:“欧洲近代文化的确比我们进步得多,西洋的现代文化无论我们喜不喜欢他是现世的趋势。”[2]98三是基础文化论。“即认为在世界多种多样的文化中有一个基础文化,西洋文化是现代的基础,是现代化的根本和干体”[3]。由此陈序经认为西洋文化由于具有世界文化的基础地位,遂成为一切民族学习和仿效的榜样,进而陈序经还概括了纷繁复杂的西方文化的共同特性,也可以说是基础中的基础,那就是“民主中心的制度”。陈序经指出西方无论是极左还是极右,“只是时代环境里一种暂时变态,民主中心的制度,并不推翻。”[4]157由此,陈序经在论战中较全面地提出了自身的主张,并招致本位文化派以及西化派内部对其观点的激烈争论。

胡适是此次文化论争中全盘西化派的领军人物,胡适加入论战对于扩大全盘西化在全国范围内的影响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其实严格说来胡适并不是全盘西化派,但是由于其特殊的文化影响力以及一贯的西化主张,很多时候被误认为是全盘西化派。早在1929年,胡适在英文的《中国基督教年鉴》(ChristianYear-Book)发表了题为《中国今日的文化冲突》(TheCulturalConflictinChina)。在这篇文章里,他使用了两个意义不尽相同的词,一个是wholesale westernization,可译为“全盘西化”,一个是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可译为“全力的现代化”或“充分的现代化”。因此,很多人以此认定胡适是全盘西化的主张者。但是在胡适参与论战的过程中,其对于全盘西化的主张前后并不一致,随着论战的展开呈现出复杂性。首先,胡适为了区别于折中派,提出了同意全盘西化的看法并说明了理由。胡适指出:“我是主张全盘西化的。但我同时指出,文化自有一种‘惰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然会有一种折中的倾向。……全盘西化接受了,旧文化的‘惰性’自然会使他成为一个折中调和的中国本位新文化……我们不妨拼命走极端,文化的惰性自然会把我们拖向折中调和上去的。”[5]这种文化发展的“惰性”说引发了陈序经和本位文化派对于胡适的争论。陈序经于同年4月21号在《独立评论》上发表《再谈全盘西化》,指出文化确实是存有惰性的,这种惰性无非就是中国固有的文化,而这种惰性正是“西方文化的窒碍物,若能全盘西化,则惰性自然会消灭”。而对于胡适提到的“文化的惰性自然会把我们拖向折中调和上去”的现象,陈序经认为这只能当做东西文化接触以后的一种过渡时期的畸形现象,然其趋势却在“全盘西化”的路上。其次,胡适提出用“充分世界化”、“现代化”来代替“全盘西化”。由于感觉到这次文化论争“全盘”的数量不好界定,且容易导致对立双方为抽象名词而产生无意义的争论,在1935年6月23日,胡适发表《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以求得围绕全盘西化的论战在语气上加以让步、原则上予以坚持的收场。胡适说:“为免除许多无谓的文字上或名词上的争论起见,与其说‘全盘西化’,不如说‘充分世界化’。‘充分’在数量上即是‘尽量’,在精神上即是‘用全力’的意义。”[6]由此可以看到,胡适所主张的全盘西化是一种基于“实践层面的手段取向”,而陈序经的主张更多的是“理想层面的目的取向”[4]139。对此,陈序经依然表示了不赞同,认为“充分”、“尽量”这些词含混不清,同时认为“西化”是包括“现代化”和“世界化”的。因此,在主张全盘西化的态度上,胡适远不如陈序经决绝,但在考量中国国情及现实环境时更看重文化发展中操作的一面。

此外,提出同意西化并指出全盘西化存在问题的还有张佛泉、张熙若等人。张佛泉在论战中提出了“根本西化”论[3]。在胡适抛出文化惰性说之后,张佛泉发表《西化问题之批判》一文,提出同意胡适的观点并批判了“全盘西化”论。张佛泉是主张西化的,但是对于西化吸纳程度却不同于陈序经,主张对西方文化进行具体的区分,反对陈序经的“笼统西化”、“皮毛西化”。另外,张熙若提出了“大部西化”[3]。指出“我们今日大部分的事物都应该西化,一切都应该现代化”,“现代化可以包括西化,西化却不能包括现代化。这并不是斤斤于一个无谓的空洞的名词,这其中包含着许多性质不同的事实。复杂的社会情况是不容许我们笼统的”[7]。由此可见,用现代化来取代西化,认知到西化与现代化的差异,显示了此次文化争论的进步性。对此,陈序经依然采用了文化发展的单线进化观点,认为只有西洋的文化才是现代的文化,全盘西化就是现代化。

二、“中国本位文化”的提出及主要的争论观点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本位文化”论的提出,一方面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中国文化激进主义的纠偏,尤其是传统文化被全盘否定之后的再次检视,有文化发生的历史必然性,另一方面也有着国民党当局充当幕后推手的现实背景。

1934年2月,蒋介石在南昌总理扩大纪念周发表《新生活运动之要义》讲话。3月,南昌举行新生活运动市民大会,蒋介石作了《力行新生活运动》的演讲。随后,国民党中央党务委员会和南京国民政府通令全国推行新生活运动。此运动按照蒋介石的说法,就是要“使全国国民从衣食住行日常生活上,表现我们中国礼义廉耻固有的道德习惯来达到行动一致的目的”,“此为实现我中华民国新生命之基点也”[8]。至此,依靠南京国民政府的力量,社会上开始全面推行复兴传统文化、践行礼义廉耻的新生活运动。就在新生活运动全面推开不久,1935年1月10日,王新命、何炳松等十位颇具时名的教授联名在《文化建设》上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称《一十宣言》、或《十教授宣言》,以下简称《宣言》)。提出文化建设的方针:“不守旧、不盲从;根据中国本位,采取批评态度,应用科学方法检讨过去,把握现在,创造将来。”[9]“本位文化”派由此而生。该《宣言》分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是说明《宣言》发表的原因:即“没有了中国”。《宣言》认为“在文化的领域中,我们看不见现在的中国了”,“要使中国能在文化的领域中抬头,要使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思想都具有中国的特征,必须从事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二是对过去的检讨,即“一个总清算”。《宣言》指出:“中国在文化的领域中,曾占过很重要的位置。从太古到秦汉之际,都在上进的过程中。”但是自打汉代以来就停滞不前了,直到鸦片战争中国文化发生了质的转变,但是由于其受外国文化的侵略和冲击,中国文化逐渐失去了本位的特征。三是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对策:进行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具体有以下几点认识:第一,中国本位的基础是此时此地的需要。《宣言》指出中国有自己的特性。中国是现在的中国,有其时代性。第二,“必须把过去的一切,加以检讨,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第三,吸收欧美的标准决定于现代中国的需要。“吸收欧美的文化是必须的,但须吸收其所当吸收,而不应以全盘承受”,吸收的标准是中国的现实需要。第四,中国本位文化建设是创造,其创造的目的是,不但能与他国并驾齐驱,对于世界文化还能有珍贵的创造,促进世界文化的发展。由于《宣言》发表之后引起了各方文化人士的强烈反响,王新命等十教授在1935年5月10日再次发表《我们的总答复》,重申“中国此时此地的需要就是中国本位的基础”,“中国此时此地的需要就是:充实文化的生活,发展国民的生计,争取民族的生存”[10]。到此,十教授基本阐释了本派的观点。

《宣言》在发表以后立即遭受了包括西化派在内的诸多人士的批判。1935年3月31日,胡适在《独立评论》上发表了《试评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一文,对十教授的主张提出了严厉的批评。随后,陈序经、张佛泉、张熙若、严既澄、常燕生、梁实秋、熊梦飞等人也相继发表批评《宣言》的观点。这些批判大致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关于《宣言》的文化性质。胡适认为十教授所谓的《宣言》“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不过是早年洋务派‘中体西用’论的翻版”。二是批判《宣言》的政治目的是反映了国民党人加强思想统制的要求。“燕京大学的刘廷芳就‘宣言’的政治目的提出以下三个问题要求十教授公开回答,即(1)此次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有无政治背景?(2)诸位对于文化统制问题取何种态度?(3)此次运动最后的目的是什么?”[11]三是认为《宣言》太过“笼统”、“空泛”,只提出空洞的原则,缺乏可操作性的具体实施方案。四是争论的焦点便是围绕“中国本位”展开。如严既澄认为应把“中国本位”取消,把讨论集中在“今日中国究竟应否接受西方的文化”这个题目上。所谓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其办法就是“以中国固有的文化为主,而吸收西洋文化之所长以补助之”[12]。这样,“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由于其《宣言》本身偏笼统以及受制于政治的利诱,其结局并没有达到十教授预期的目的,而在与“全盘西化”的争论中相互吸收和借鉴走向了历史发展中充满必然性的文化选择。

三、“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文化”论争对于文化发展的意义及局限

上世纪三十年代“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文化”论争的高潮集中在1935年上半年,这次论战在规模上和影响上远远超过了1933年开始的广州文化论战,形成了全国性的规模,论战关注的核心问题便是“中国文化向何处去”,它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对于东西文化认识的进一步深化,参与论战的各方人士尝试性地作出了自身的解答。解答中对于中国文化发展的民族性以及落后于西方的时代性、走文化发展的现代化路径均有或多或少的触及,体现了这场文化论争具有进步性的时代意义。但同时,此次论争在一定程度上又呈现出一种“混战”局面[4]200,双方阵线并不是特别清晰。在论战的过程中,有阵线比较明确的“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文化”的直接对峙,同时也有“全盘西化”派内部成员思想的激烈交锋,还有各方人士对“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文化”双方的批判,最后还有同一个人在论战中前后思想的变动,例如胡适就是典型的代表。这些是近代中国文化转型过程中不同文化因子相互碰撞、交融以及整合的现实反映。但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说:“凡‘时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年代,必文化昂进时代也。”[13]梳理论战各方的观点,在文化角度对这次论战作一个简单的审视,虽任务艰巨却意义重大。因为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即已经主动或被动地迈出了文化现代化的步伐,但对于具体历史中的重大文化事件进行基本的定位,进而明确我们走到了哪里,是十分必要的。那么,上世纪三十年代“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文化”论争对于文化发展的意义及局限又是什么呢?

(一)上世纪三十年代文化论争对于文化发展的意义

首先,文化论争在文化发展的目标上提出了现代化的发展取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现代化”问题“达成了文化上的共识”[14]。对立双方,尤其是“全盘西化”派提出了现代化的发展目标,指出现代化不等于西化。如前文所述,张熙若指出“西化不等于现代化,现代化可以包括西化”,并进一步指出,今日中国大部分事物都趋于“西化”和“现代化”,这是中国文化发展的趋势。西化是现代化发展模式中的一种,世界各国的现代化不一定抄袭西化的现代化。胡适也在论辩中用“充分世界化、现代化”取代了充满争议的“全盘西化”,认为现代化更具有文化发展的普遍性。另外“中国本位文化”派也在《宣言》以及《我们的总答复》中极力宣扬一种与复古、折中派相区别的开明态度,主张学习西方的精华,保持中国文化的传统。十教授表示只是反对“全盘西化”并不是反对“西化”,表示“外来文化果足为我们营养的资料,自当尽量吸收,但必须根据此时此地的需要,加以一番审慎的选择……”[10]。可见,“中国本位文化”派也在努力修正自身的“文化本位”主张,提倡中西兼容并收。近代以来中国文化现代化目标的确立十分复杂与艰难,经历了多次的文化论争来阐明现代化的发展意义。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本位文化”论与“全盘西化”论的文化论战正是推进文化现代化的一个甚为关键的节点,其在文化的发展取向上提出了现代化的发展路径并进行初步论证,逐渐意识到现代化是一个价值中立的概念,而西化却有着很强的价值取向。这为之后不久出台的新民主主义的文化观以及现代化论的成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其次,文化论争在文化发展的内容上重点关照了“文化发展的时代性与民族性”这一问题,提出文化发展要二者兼具。在进行中西文化、古今文化比较时,处理“文化的时代性与民族性”是核心问题。所谓文化的时代性与民族性是指:“世界上的各民族文化虽然各有特点,可以根据这样那样的特点区分为不同的类型或文化圈,但它们同中有异,都具有时代性并按历史发展的时代顺序演化。文化的这种时代性是文化领域中也有所谓‘共相’……文化除了时代性之外,还具有民族性。同一个时代,不同的民族,其文化还是各有特点的……文化的时代性与民族性,说到底,是一般和特殊的关系。”[15]正确处理文化的时代性与民族性问题是进行东西文化比较、继承传统走向现代的关键所在。从鸦片战争以来,在文化发展上往往都是因为没有看到时代性与民族性的统一而走向偏执。以国粹派为经典代表,持文化发展的中国文化民族性为一端看不到文化的时代性而全力拒斥西方先进文明的引进;同理,西化派只是一味坚持文化发展的时代性而置中西文化的民族性于不顾,同样也得不出文化发展的正确路径。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化论战中,双方逐渐意识到这一问题的重要性,并进行了比较充分的讨论。

在论争中,“全盘西化”论一般被批判为只看到了时代性而丢弃了民族性。其实即使“全盘西化”派最激烈的倡导者陈序经也不否认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性,相反往往西化论者却具有深沉的民族情怀。另外被屡次误认为是“西化”与“卖国”代表的胡适一语道出了这些西化主张者最为深切的爱国热忱。他说:“我们提倡西化的人并非不爱国,也并非反民族主义者,正因为爱国太深,故决心作铮臣,做铮友,而不敢也不忍讳疾忌医,做佞臣损友。”[16]因此,“全盘西化”派与“中国本位文化”派最终的和解在某种程度上是意识到了彼此之间最为根本的“民族本位”。同时,“本位文化”派在坚持传统不可撼动的同时也如上文所述主张吸收西学,改造本民族传统。也就是在坚持文化民族性的同时看到了文化发展的时代性。此外,这场文化论争还提出了文化时代性与民族性的具体内容。如陈序经认为西洋文化是一个整体,其基础为“民主的制度”、胡适力倡西洋之“科学”与“民主”等。“本位文化”派也在不断充实“本位的内涵”,对中国固有文化中某些长久起作用的道德规范、价值标准,诸如“四维八德”之类进行了基本的梳理,以期和西方文化精髓进行融合。如严既澄指出:“今日唯一的表现中国民族的自信力的路径,只有孔子的‘好学不倦’,孟子的‘取人为善’的精神,去尽可能地学取在今世的一切强国中已著成效的东西——一切学问智识、文物制度、方法组织都包含在内。换言之,也就是所谓‘全盘西化’。”[12]由此可以看到,这一时期的论争对于五四时期提出“文化发展的民族性问题”有了新的解答,提出在内容上要兼具时代性与民族性。

最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化论战在文化发展的方法上各抒己见,尤其是“西化”派贡献颇多,基本形成了通过不同文化的交流来实现保留中国文化的意见。“全盘西化”派与“中国本位文化”派立足于自身观点的倾向性,给出了文化发展的具体方法。“中国本位文化”派立足于“中国本位”的根基,来吸收西方文化,但其目的还是最大限度保持中国社会的特征。而与之相对的是“全盘西化”派更加注重西方文化的引进,来改造中国的固有文化。例如胡适提出了文化发展的“自由接触论”,其背后的思想仍是“文化惰性说”。他说:“中国的旧文化的惰性实在大的可怕,我们正可以不必替‘中国本位’担忧。我们肯往前看的人们,应该虚心接受这个科学工艺的世界文化和它背后的精神文明让那个世界文化充分和我们的老文化自由接触,自由切磋琢磨,借它的朝气锐气来打掉一点我们的老文化的惰性和暮气。” “如果我们的老文化里真有无价之宝,禁得起外来势力的洗涤冲击的那一部分不可磨灭的文化,将来自然会因为这一番科学文化的淘汰而格外发辉光大的”[17]。还有李麦麦提出了文化发展的“先欧化再保留”论[18]。这种观点并不否认中国传统的价值,只是认为“这要在我们的文化已经欧化近代化之后,才有可能,这犹之数千年来的中医虽保有一部分医药的经验但要发扬这一部分医药经验却非待中国的新医学发达之后不可。不这样而强使现在的文化建设‘具有中国的特征’定会阻止中国走向近代文明之路”[19]。因此,持此类意见的人认为现阶段中国文化建设的任务是实现“欧洲近代化”,同时反对中国封建主义的文化糟粕。由此可见,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化论争中,学者给出了文化发展的具体办法,大部分人赞同在中西文化交流基础上实现中国文化革新的方法。

(二)上世纪三十年代文化论争对于文化发展的局限

“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文化”的论争进一步回答和深化了五四时期关于“如何看待中西文化”的课题,而就“中国文化作何选择”进行了多方论证,推进了文化发展。但同时由于历史发展的限制,在中国代表进步文化的阶级在此时未能正式出场以及参与文化论战(中国无产阶级文化的代表——中国共产党此时正在进行艰苦的长征)而使得论争具有局限性。这种局限性最重要表现在双方对文化的实质未能有一个很好的把握。

“全盘西化”派的代表性人物陈序经和胡适均提出了自己对于文化的看法。陈序经从广义上界定了文化的含义,认为文化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动态整体。同时胡适也认为“文化是人类生活的样式”。这种从广义上笼统界定文化的内涵便于自身观点论证的展开,但同时却未能进入具体文化发展的内部对文化进行精细的划分,也未能看到文化与政治、经济的互动关系而忽视了具体环境中经济基础对于文化发展的根本性制约。只有由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中国共产党才解决了这一问题,如毛泽东对于文化与政治、经济之间关系的分析就是十分正确的,他在区分了文化的不同形态的前提后说:“一定的文化(当作观念形态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经济的反应,又给予伟大影响和作用一定社会的经济和政治。”[20]反观之,陈序经与胡适的文化观显然是基于一元进化论基础上的文化单线发展观点,忽视和抹杀了文化的多样性,也就是不同民族自身的文化个性。如林毓生认为胡适是“全盘反传统主义”和“全盘西化”的代表,由此,“全盘西化”派是不可能找到文化发展的正确路径的。同理,“中国本位文化”派虽然看到了中西文化的差异,但绝大多数骨子里固守着自身文化优长的观念,其《宣言》和《我们的总答复》感情渲染有余、逻辑分析论证不足,因此也未能提出对于文化实质的学理见解。正如殷海光先生所说:“十教授宣言,在现代讨论文化问题的文献里,可以算是一篇典型的浮文。”[21]因此,由于双方均未能提出对于文化本身实质性的正确分析,导致此次论战在文化发展的目标、内容以及方法上就存有缺憾了。

首先,在文化发展的目标上虽然提出了现代化的发展路向并进行了初步的论证,但是同时也要看到这种现代化观点并没有建立在对西方文化丰富全面了解的基础上,顶多算是“全盘西化”派个别人员对西洋文化的一腔热忱,而不是建筑在整体上中国人对西洋文化肯认的基础之上,所以由于缺失了广大民众对于西化的社会心理,“全盘西化”要想此时被广泛接受是不可能的。同时即使是提出“现代化”的西化派,也未能对“西化”与现代化作出深刻的区分。而现在看来,“西化”与现代化之间有着“亦是亦非的辩证关系”[22],中国的现代化绝不等于“全盘西化”,但同时却与“西化”有着密切的关系。其次,在文化发展的内容上提出了文化的时代性与民族性问题是历史的一大进步,但是同时也存在对于时代性以及民族性的内容提炼过于简单、片面的嫌疑。陈序经认定西洋文化的基础是“民主的制度”,“本位文化”派提出用传统文化中“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等文化“精华”与西洋文化相融合来实现文化的发展,但是因其受政治价值取向的制约,使得这种对于民族性的概括大部分成为对“固有道德”的维护。另外在民族性与时代性的统一性上两个派别的坚决捍卫者存有割裂式认知。最后,在文化发展的方法上虽然提出了多种中西文化交流的方法,但是在这多种方法的背后缺乏总体正确的指导思想,且很多方法不具有现实的操作性,呈现了学者实验室式自我设想与推理的色彩。

历史有着复杂的真实。回顾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化论争,审视其对于文化发展的意义与局限,我们发现进步与缺陷是如此矛盾地存在于同一主体之中。一方面,这是事物本身特性使然:利与弊、好与坏、进步与缺憾本是事物的一体两面,相对而生,不可分离;另一方面,这也正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复杂激烈的文化转型中不同文化系统相互碰撞、吸纳、整合的现实反映。其实在好与坏、利与弊、进步与缺憾之间还有内涵广阔的中间地带等待我们去发掘与还原,对一个历史事件作出是与否的判断并不容易,尤其是对阵线本不清晰的文化论争作出定位更是难上加难。但是因为如此,研究更应该深入历史本身,探寻当下文化发展的“思想种因”,从而为继承与发展传统文化、清理与超越西方文化,实现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科学化、时代化的文化路径选择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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