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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角、融合与创造(下)

2014-03-20汲安庆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14年3期
关键词:焦仲卿刘兰芝文本

汲安庆

如果把选择合适的视角视为文本解读的“稳境”,那么实现和作者或文本中人物生命的融合,则可以称之为“醇境”①。

生命融合是文本解读中主、客体相知、相融的“合一”状态,用钱钟书的话说是“人心之通天”,用叔本华的话来说就是“自失于对象之中”,“好像仅仅只有对象的存在而没有觉知这对象的人了,所以人们也不能再把直观者和直观分开来了,而是两者已经合一了”。②按接受美学的理论,这是读者期待视野和文本提供的视野经过互动、调试,最后达成新的一致所产生的生命拔节的精神愉悦。这种境界令人神往,也至为关键。文本解读想出新出彩,必须经历这个阶段。

那么,该如何融合呢?

从“有意味的瞬间”切入,不失为一种巧妙的融合法。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看起来容量巨大,结构复杂,实际上创作的时候往往是由某个瞬间诱发,然后才蔓延成篇的。比如曹禺《雷雨》的创作是从繁漪这个人物形象的闪动再生发出去的,高晓生创作《陈奂生上城》,仅源于陈奂生在弹簧太师椅上跳三跳的细节,至于进城卖油绳,不慎患上重感冒,县委书记帮助他进旅馆等一系列情节,都是由此衍生出来的。诗歌创作更是如此,即景生情,由事生情的例子,比比皆是。意象派诗人庞德就明确说过意象表现为“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情感的复杂经验”。③

这种“有意味的瞬间”,是创作的灵感、由头,实际上也是文本的高潮所在,精华所在,称之为照亮全篇的核心或灵魂,都不为过。基督教有“本性的恶会在一闪念中流露出来”的说法,认为真正的基督徒应该正视闪念中的恶,忍受苦难,进行赎罪,但不能自救,只有信仰上帝,依靠上帝的恩典,才能得救。托尔斯泰对人的理解更进一步,他觉得人在瞬间的善恶交错中能够接近上帝。所以在创作中,托尔斯泰经常会浓墨重彩地描写善恶交错的“瞬间”。高晓声与曹禺因缘际会,也在创作中不知不觉地把握了这种规律。

从这个角度说,很多文章其实都是心灵颤动的某个瞬间的延长!比如鲁迅的《风筝》,我们完全可以说是作者从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中认识到“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这个道理,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的那个瞬间引发开来的。摧毁弟弟风筝的往事,以及后来求弟弟宽恕,想陪弟弟一起放风筝,以及求恕不得所产生的深深忏悔,都是围绕了那个意识到自己错误的“瞬间”延展开来的。朱自清先生强调从作者“着意的”和“用力的地方”,“找出那创新的或变古、独特的东西,去体会,去领略”④,那些着意和用力的地方,常常就是文本的一个个美丽瞬间,有意味的瞬间。苏轼也有过类似的表述:“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其实就是要求将心与景遇合的美丽瞬间,用形象迅速定格,防止“妙观逸想”的逃离。既然“有意味的瞬间”被无数优秀的作家如此看重,作为解读者,当然可以从这里出发,沿波讨源,以探骊得珠。

追索矛盾,探察人物的心灵隐秘,也是实现生命融合的一种好方法。

矛盾有显性和隐性之别。显性的矛盾一如孙绍振老师所说的,“将人物打入非常轨道,迫使人物的表层情感结构发生动荡,以考察人物心理深层的奥秘”。⑤比如杜十娘将爱情看得比珠宝、比命还重的痴情和决绝,正是在获悉自己被心上人李甲所卖后凸显出来的;林冲嫉恶如仇,刚烈、果断的个性是在老婆被调戏,自己被发配,被陷害的逆境、绝境中显现出来的。关注这种非常态中的人与外界,或人与自我的冲突,的确可以顺利地一窥人物心灵的堂奥。

比如,林海音的小说《爸爸的花儿落了》中有一个细节:英子作为六年级唯一的一名学生代表,要在毕业典礼上致辞,她不无自豪地邀请当时还在住院的爸爸去参加,这时的爸爸有何表现呢?“他转过身,举起手,看手上的指甲”,过了一会儿,才又转过身,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为借口拒绝了英子。这就是一个显性的矛盾!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况且女儿还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本该排除万难,不惜一切代价前往的,可为什么竟那样狠心地拒绝了呢?追索下去,我们不难发现:这个看似残酷的父亲,实际上有着无限的深情。联系后文英子回家,厨子老高告知她父亲病危的细节,我们终于和英子一起明白:这个刚强的汉子其实是临终前拼尽生命的最后一丝能量给女儿以鼓励的。没有豪言壮语,却将这个血性男人内心的喜悦、酸楚、期盼和柔弱和盘托出!

隐性的矛盾也可以通过比照、联想、想象、追问等方式,促使其浮出水面。仅以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为例。虽然本诗依旧体现平民圣人的色彩,在贫寒中住不好、睡不好、穿不好的情况下,竟然发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祈愿,并说这样的华屋如果出现,他被冻死也毫不足惜。很高尚,很伟大,就像闻一多先生所称道的,是“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然而,一想到一个自视甚高,整天喊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大男人,奋斗了几十年,竟然连几间简陋的茅草屋都盖不起,为几根茅草和小娃娃争抢,抢不到还骂人家是“盗贼”,连一床被子也买不起,导致老婆、孩子跟着受冻挨饿,甚至因缺食少粮,导致幼子饿死——“入门闻号眺,幼子饿已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总觉得这“金石之声”似乎很乏力,很空洞,也很缥缈,自保的能力都堪忧了,这种虑及他人的情怀到底算哪门子的伟大呢?

这种矛盾一旦产生,文本解读的切入口和作者心灵互动的气场,还有自我生命体验被激活后的联想就会自然产生,对诗人内心世界的具象把握也更有可能。平心而论,置身杜甫当时的心境,我们能发出这样的心愿吗?哪怕虚伪一下也好!杜甫真的一直这样伟岸吗?难道没有丝毫的自私之心?抱怨之心?有,为什么还忍了,并继续诗意地生活,视诗歌为“吾家事”?这样探析下去,杜甫的形象就会在我们面前变得清晰、饱满起来。

如果说紧扣有意味的瞬间,追索形象中的矛盾,是一种尺幅千里,见微知著的文本解读艺术的话,那么从作品产生的语境,作者的人生际遇,以及一生的价值追求等方面反顾作品,悉心抽绎,就是一种大处着墨,知著见微的解读智慧。

依然以《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为例。倘若我们知道,在唐代诗人中,杜甫是一位恋家情结很深的男人,并非对仕途追求疯魔痴狂之辈,如“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等诗句,无不充满了对儿女、妻子的愧疚和自责,有了这种期待视野或前理解,再读“娇儿恶卧踏里裂”,就会加深对他的理解、同情和敬重。虽然穷困潦倒,孩子睡相又不好,蹬坏了被里子,使低质的睡眠雪上加霜,但杜甫不仅没有大发雷霆,反而依旧疼爱有加,称孩子为“娇儿”,这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做到的!倘若我们知道他很爱妻子、儿女,一旦归家,就不忘给她们买化妆品、食品、衣物,如“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也知道他曾经内心沉沦过“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甚至自嘲为“乾坤一腐儒”;还知道他做官兢兢业业,但是俸禄低微,在秦州甚至工资都领不到,他只得南下成都投靠朋友,我们就会懂得他并非一个迂腐、无能,只知道舍小家为大家的空洞、虚伪、极端的道德人物,实乃环境所逼,使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了这样的鸟瞰和谛视,还有将心比心的自觉,我们才会真正体味到他明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从政的梦想已经死灭,却依然笔耕不辍,经营着自己的精神家园,用爱和诗歌拯救自我,也拯救着那个满目疮痍的时代的可贵与伟大。

文本解读中,有个性化的发现与创造,堪称进入“化境”!

文本解读中的创造和学术研究中的创造是相通的,都是一种“接着说”的过程,是一种见出高度、深度、新度的高质量言说,不仅对作者本人的创作,对其他读者的阅读有启悟的价值,而且对解读者自身的审美素养、能力的提升也具有一种令人神往的促进作用。

文本解读中的创造,方法多多,但是下述几点应该引起特别的关注。

一、熟悉与陌生的相乘

有美感研究者提出过这样的公式:美感=陌生感×熟悉感。⑥福建师大赖瑞云教授觉得这个公式道出了优秀读物的秘笈——“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人人心中有”是熟悉的,“个个笔下无”是陌生的。既熟悉又陌生,美感产生,越熟悉越陌生,美感越强烈。如果熟悉感为零,接通不了读者的经验,美感就为零;如果陌生感为零,即笔下有,非常熟悉,美感亦为零⑦。

创作如此,文本解读亦如此。

对《岳阳楼记》的解读,历来多从思想和美学两个层面,分别对范仲淹的人格胸襟和岳阳楼的阴晴景象进行解读,虽然也会选择一个比较独特的视角,如从“异”字切入(览物之情,得无异乎;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体会范仲淹的伟大抱负,“把握文章的精髓”,⑧但是感觉贴标签的痕迹还是很重,也就是说太熟悉了。但是倘若从“双声话语”的视角解读,即从“劝慰的话语”——借写楼记的形式,为深受贬谪之痛困扰的滕子京进行心灵疗伤,这是文章的显性话语,以及比较隐性的话语,即“自勉的话语”——范仲淹汲取古仁人的精神能量,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逆境中,在绝望中,向自己的灵魂发布神圣的绝对命令,据此他对山高水长的人格风范有了更新更深的认识。

二、归纳与演绎的平衡

文本解读过程中,纯粹地运用演绎法,生搬硬套,搞拉郎配,只能导致文本解读走偏,难以服人。个体的内涵大于一般,用一般代替每一个个体,是根本行不通的。但是一味地运用归纳法,又很难具有概括力,甚至还会陷入孤证的危险,走向偏激。

因此,寻求归纳与演绎的平衡尤为关键。

一位学者从朱买臣妻子逼迫丈夫写休书、蔡文姬的三次婚变以及当时“东食西宿”的故事,归纳出汉代“并不怎么看待妇女的贞洁”的结论,然后根据刘兰芝的“自请遣归”,演绎出“刘兰芝起初并不爱焦仲卿”的论断⑨,便有失衡之处。

且不说“自请遣归”难以立住脚——刘兰芝私下和焦仲卿说的悄悄话,哪里能算数呢?更何况焦仲卿上堂和母亲辩论的时候,根本没有透露刘兰芝要“自请遣归”一个字。倒是焦母很明确,很决绝地说了“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的话,这说明,下休妻命令的不是刘兰芝,而是焦母。

单就汉代有“并不怎么看待妇女的贞洁”的风气,也不能武断地推断刘兰芝有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的想法。倘若刘兰芝是这样注重实利、追求自我的女性,焦仲卿甘愿为她冒犯母亲,甚至不顾母亲的年迈,愿意为之殉情,就缺乏必要的情感逻辑。即使持“真正的爱情是从被遣回家开始”说,而且升温很快,也难以服众。因为这个结论等于在说明:在婚后的两三年,焦仲卿对刘兰芝是漠不关心的,刘兰芝在焦仲卿身上找不到安全感,找不到幸福感。如此,焦仲卿后来的百般挽留,直至最后的以死抗衡,就更加显得无法立足,不堪一击。

相反,孙绍振教授在这方面的解读便令人信服得多——

从理性考虑,刘兰芝被休再嫁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求婚者还是门第高于原夫家的县令三郎——太守郎君,比之庐江府小吏要富贵得多了。从世俗角度看,再嫁高官,恰恰是一种报复和炫耀。但是,这样的世俗心态没有令刘兰芝重新开始生活,却导致了她的死亡。其中原因,就不是实用理性的,而是情感的,也就是把情感看得不但比显赫门第、荣华富贵更重要,而且比生命更重要。⑩

视情感重于功利,高于生命,有这样的“情痴”“爱痴”个性打底,他们夫妻之间的气话、求情、安慰、误会,乃至双双殉情,就都有了内在的根据。推广开去,文学作品中这种遵循特殊的情感逻辑行事的形象,并不鲜见,如杜十娘、安娜卡列尼娜,这种创作追求,将人性中的尊贵、高洁的元素提升到了近乎神性的地步!

三、学养与命名的互动

克罗齐说:“要想理解但丁,就必须把自己提高到但丁的水平上。”这其实强调了文本解读中学养的重要性。话语很极端,但有一定的道理。有理论水平和文化涵养的专业解读者,与一般水平的以消遣娱乐为目的的解读者,解读文本的水平肯定不在一个层次上。古今中外,大凡在文本解读中有独特创见的人,都是学养很深厚的人。

譬如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到韩愈、欧阳修都学《史记》,但是韩愈“得其雄”(雄浑、雄放),欧阳修“得其情”(情韵,深情)。诚哉斯言!将《史记》中的“巨鹿之战”与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马说》等文中内蕴的激越、冲突的情感相比,的确有“雄”的特征,连一些排比手法,短句的运用,都很神似;将《史记》的“垓下之围”与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秋声赋》相比,那种挥之不去的真情、深情也确有相通之处。在卷帙浩繁的作品中,能精炼、准确地遗貌取神,见别人所未见,道别人所未道,没有渊深的学养,根本不可能作此智慧之语。事实上,只要我们稍作留心,便不难发现刘熙载对古代的文气说、滋味说,是了如指掌,且能灵活化用的。韩愈说“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李商隐说“以自然为祖,元气为根”;钟惺说“厚出于灵,而灵者不即能厚”,无不是在强调道德、学养的重要性。

文本解读需要学养的支撑,经验的支撑,也需要个性化的“命名”。用一些具有统摄力、包容力的新词汇将现象概括,将本质解释,如“陌生化”“隐含作者”“召唤结构”“韵外之致”“草蛇灰线”,往往可以使文本解读别开生面,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这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照亮世界的第一次命名”的要义。{11}

在这方面,当代许多学者做出了表率。比如钱理群先生从鲁迅小说中发现了“看/被看”“归去-回来-归去”的结构模式,孙绍振先生从众多经典中抽绎出来的“审智”“审丑”“理性因果”“情感因果”“把人物打入非常轨道”,还有刘再复先生的“共犯结构”“伪形文化”……这些凝聚着他们独特生命体验的命名,极具阐释的张力和活力,不仅刷新了我们的期待视野,也为我们文本解读的创新带来了不尽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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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朱光潜:《谈文学.精进的程序》,见《朱光潜美学文集》第2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364页。

②[德]叔本华著,石冲白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49-250页。

③王家新、沈睿选编:《二十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03页。

④朱自清:《序》,见夏丏尊、叶圣陶:《文心》,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

⑤孙绍振:《巴尔扎克为什么那样残忍地折磨于洛夫妇》,《名作细读》,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314页。

⑥戎小捷:《陌生×熟悉=美——一个美学和艺术哲学的新思路》,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

⑦赖瑞云:《文本解读与语文教学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1页。

⑧聂进主编:《欧阳代娜:呼唤“整体改革”》,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99-100页。

⑨林怀宇:《文本阅读之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9-39页。

⑩孙绍振:《月迷津渡——古典诗词个案微观分析》,上海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页。

{11}赖瑞云:《文本解读与语文教学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7页。

[作者通联: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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