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记忆
2014-03-18李清明
李清明 湖南湘阴人,1965年清明节出生,暨南大学新闻系毕业,高级工程师。在《花城》、《美文》、《读者》、《作品》、《广州文艺》、《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黄河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各类作品两百余万字。出版的作品集有《滚石上山》、《梦起洞庭》、《微雨独行》、《股海无边》、《寥廓江天》、《清明复清明》等。有多篇作品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长江颂”散文奖、“我心中的澳门”散文奖等奖项,连续四年进入《中国散文年选》、《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中国散文排行榜》、《中国散文100篇》等各种年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车 缘
少年无梦。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洞庭湖水乡,所见所闻均是勤劳的长辈们在为生计而奔波,为一日三餐而忙碌,似乎很少见到更多的喜庆和笑脸。
然而,让年少的我及伙伴们感到新奇和兴奋的,竟是村里买回来的第一台四轮东方红牌拖拉机。记忆中那种感觉不亚于现今在电视里看见航天英雄和他们的“神五”、“神六”等上天揽月。更有趣的是,住在我家隔壁年逾花甲的何爹,孩子似的以一个煮鸡蛋的奖赏硬是叫我扶着走了几公里的泥巴路,陪他老人家将四轮拖拉机上下抚摸了好几遍,还叫我找来一把青草亲手塞进拖拉机的机头,见铁牛无言,何爹不停地嘀咕:“这就怪了,这铁牛咋就跟我家的水牛不一样,只喝水不吃草呢?!”
那段时间,铁牛进村硬是把我们一帮小伙伴们的生活搅得乱了套,我们不论白天和黑夜都会成群结队地追撵和攀爬拖拉机。当时有一个较为明显的现象是,村办小学里经常只有一半女生在上课,男生则大多成了追车一族。于是老师和家长们便不约而同地找到了拖拉机手,请他制止。有时,拖拉机手会在铁牛行进一半时突然停下来,手拿机车的摇手追撵我们。被追上者,轻则遭一顿训斥,重则会惨遭一顿机手的“钉弓”(鲁迅先生曾称之为“栗凿”)。当然,我们也有对付拖拉机手的办法:一是我们受电影“地雷战”的启发,经常在拖拉机的必经之路上挖坑设陷,再用树枝和稻草将泥坑掩盖好,让拖拉机陷落其中动弹不得,最后还需水牛套上绳索拖拉出来;二是列队站在路边,见拖拉机路过,便齐声扯着童音叫骂:“拖拉机不稀奇,一边一块洋铁皮,中间坐个猪×的。”
光阴荏苒。似乎眨眼工夫,我便由无梦少年长成了一个满脸布满青春疙瘩的半大小伙子。于是我又羡慕起当时只有乡干部和城里人才配骑坐的单车。当然,村里面个别人家也会拥有一部半新不旧的单车。那种眼热和感觉竟无法用言语表达。夏日的夜晚,年轻的小伙子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骑着擦得锃亮的单车,车头上挂着一台装有干电池的三洋牌收录机,一边骑一边播放着时髦的花鼓戏。往往是单车刚过,车前车后必有一群穿红戴绿的少女少妇们前挡后追,吆喝着想搭顺风车。常常是铃声一片,戏曲声一片,还夹杂着打情骂俏声一片……
为赶时髦,我软磨硬泡,央求当时已是种粮大户的父亲卖掉两拖拉机稻谷,托人从城里购回来一辆属于我个人的单车。记得,我将新车骑回来的当天,小伙伴们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串鞭炮,“噼哩啪啦”地放了好一阵,姐姐则用毛线帮忙赶织了一个车套。每晚睡觉,我则将单车搬到床头,除了用车锁锁住外,还不忘叫大哥用牛绳将单车绑在床头。
印象中,老家的路全是泥巴路,只有乡镇上才有几百米长的煤渣和麻石路,而村子里到乡镇却有10多公里的路程。家乡的泥巴路往往要天晴十天半月才能骑车。有时,遇上下雨或是泥路未干,我要上乡镇办事,又想“显摆”不愿走路,经常是用肩先扛着单车走10多公里的泥巴路,再放下单车骑上几百米的煤渣麻石路。回到家里,还常常不忘在煤油灯下将单车擦得锃亮。如此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二十多年后,我开着车从广州重返故乡。在参加由我捐建的村办希望学校庆典的间隙,见到了儿时极为熟悉的拖拉机手。招呼过后,他一边十分亲热地拉着我的手,一边询问我还认识他否?见此,我竟潜意识地摸着脑袋瓜戏谑地说道:“讲别人我可能记不太清了,唯有你烧成灰我还认得,因为我年少的铁头不知吃过你多少‘钉弓咧。过去我们爬你的拖拉机常常被你追打,今日你坐我的车,叫司机拉上你在村里兜上十圈八圈如何?”由此引来大伙一阵开怀大笑。
这么些年来,我由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继而又用摩托车换成了北京牌吉普车、四缸三菱车、六缸丰田车、进口奥迪车……然而,真要说上感觉的话,无论坐上哪种小车,均远不及年少时爬拖拉机和肩扛单车走在泥泞小道上的美妙和兴奋。
车缘悠悠,我心依旧。
牧 鸭
水乡多水鸭。
水乡一望无际的湿地间到处苇林丛丛、水草茂盛,水禽们喜欢啄食的田螺、河蚌、小鱼、小虾等水产品丰富,人工饲养的水鸭也特别多。站在水乡祖祖辈辈燕子衔泥般筑起的防洪堤坝上向下俯看,望不到边际的湖洲、浅滩及稻田间到处是不停蠕动着的黑、白、黄、绿色的斑点,以及“嘎,嘎——嘎嘎”十分聒噪的水鸭们的叫声。
小时候,我常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坐在田埂上或湖沟边隆起的土堆间,用小手托着双腮饶有趣味地观看大人们牧鸭。只见他们驾着两头尖尖的“鸭筏子”,胸前用长麻绳吊着一只铁皮口哨,手中举着一杆特制的长柄鸭锹,驱赶着一大群黑压压的水鸭,一会用鸭锹甩着泥巴指挥水鸭们赶到刚收割完的稻田里抢食;一会拿起胸前的哨子“嘀嘀——嘀嘀”有节奏地吹着,将吃饱了的水鸭领至河滩上,或集合“开会”,或集体“洗澡”……他们的神态像极了一个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牧鸭人常被我们叫成“鸭司令”也由此而来。
看大人们牧鸭有味,跟在放牛的小哥哥、小姐姐的屁股后面,到生产队集体饲养的大鸭棚里或湖洲的野草丛中去捡鸭蛋则更加好玩和实惠。天刚蒙蒙亮,生物钟特别灵准的水鸭们总是会上飞下跳,不停地噪叫着催促牧鸭人早些开棚放牧。这时有些手忙脚乱、边放鸭边捡收鸭蛋的鸭司令们多半会在干稻草做的鸭窝内,遗失几枚零星的鸭蛋;有时夜晚正在下蛋的水鸭如果突然遭到野狗或黄鼠狼的偷袭和惊吓,就会中止下蛋,天亮时多会将鸭蛋裹挟到鸭棚前的河沟里或野外的草丛中……有时运气好,我们在四处寻找遗落的水鸭蛋的同时,还会意外地在湖洲的野草丛中捡到一两窝野鸭蛋咧。野鸭蛋个头比饲养的水鸭蛋要小,颜色均呈藏青色。用野鸭蛋做成的炒鸭蛋,口感及味道与家养的水鸭蛋相比几无二致。endprint
也许是我从小野惯了,喜欢动脑筋的缘故,捡鸭蛋时我极少与小伙伴们在鸭棚内或野外去争抢,而是独自一人等到中午,待鸭棚前浅水沟或小鱼塘的浑水彻底清澈了,再卷起裤腿下到水中去寻找。此时,白里透红的大鸭蛋一半静卧在淤泥中,一半显露在清水里,十分醒目……
记得,那是我上小学的前一年春天,父亲用半箩筐稻谷给我换回来了十几只毛绒绒的小鸭。我兴奋地用废旧砖头在我睡觉房屋临窗边的坪地上,给小鸭们搭建了一个鸭棚;还砍来结实的柳树棍,用小铁丝连接,在鸭棚前面圈定了一块十来平方米的活动场地;没有鸭筏子,我便从菜园中砍来几根楠竹,扎到一起做了一个简易的小竹排代替;鸭锹则是用母亲废弃的锅铲,将其敲直,接上一根长木棍,甩起泥巴来倒也经济实用;后又用捡来的两个鸭蛋换来了一只崭新的铁皮哨子……由此,我便开始了难忘而又有趣的牧鸭生涯。
小鸭极好饲养,一般开始只是让其在家门前的鱼塘和稻田边的小水沟里活动,待其翅膀长出硬羽来了才赶至河汊及湖面上经风历雨。放牧时,我还常常会用小鸭锹挖来蚯蚓,或从水沟里捡来田螺、河蚌砸碎,或抓来青蛙煮熟拌着剁碎的青菜等喂食小鸭。大清早起来,我还会根据小鸭们大便的成色和稀硬程度判断小鸭子是否生病了。请教喜欢我的鸭司令得知,水鸭不管得什么病,水乡田野间到处生长的车前草都是医治鸭病的一味特效药。有此经验,三天两头我便会扯来一大把车前草捣碎掺在鸭食里进行喂食。这样一来,我喂养的小鸭几乎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只只健硕有力,长得也特别快。
初学牧鸭,小鸭们常常不听我吹的口哨。无奈之下,我只好窝着嘴唇,学着大人们驯鸭的老办法,用喊叫声对小鸭们进行调教。比如:“喇喇,喇喇”——是呼叫“集合”,“嘘嘘,嘘嘘”——是呼喊“停止前进”,“吆嘻,吆嘻”——是催促“快走”……小鸭的生理特征是身躯内只有一根肠子从头通到尾,俗称”直肠子”,消化能力极强又快,特别贪吃。常常是小鸭们刚吃饱不到十来分钟,转背又会“嘎嘎、嘎嘎”地发出饿了的呼叫……这时,便是驯化它们的极好时机。我常常高举着鸭食,吹着口哨,只要哪只小鸭不听我的号令,就决不喂食……久而久之,小鸭们基本上也就都能令行禁止,听我的指挥了。
在水天一色的湖区牧鸭也有许多诀窍。比如:在流水区域赶鸭不能逆流而上,须顺流驱赶,不然水流一冲,小鸭们便会乱了阵脚,四处乱跑;在堤岸上行走,遇到刮风,也只能让水鸭们走顺风,如果逆风追赶,河风便会将鸭尾的羽毛吹得像一朵朵盛开的向日葵,让水鸭们满地乱滚……因水鸭和小狗习性相容、趣味相投,那段时间,我还常常举着饭团和锅巴,训练我家的小花狗帮我在湖洲上和稻田间放牧水鸭。有时,遇到水鸭们偷食生产队稻田里的谷穗,小花狗便会连跳带叫进行驱逐;夜晚常有野猫、黄鼠狼等钻进鸭棚里骚扰,小花狗则会不顾一切,用爪抓嘴咬,赶跑这些水鸭们的天敌。
小鸭们在我的精心喂养下,一天天长大了,开始是跳,接着是飞,后来跳不成飞不动,连走路都一摇一摆的了。转眼之间,炎热的夏季将至,水乡的水稻就到了收割季节。收割完的水田里既有遗剩的稻谷,又有禾虫、水蛭、田螺、泥鳅等水鸭们极好的“活食”。不久,十多只水鸭就全都开始下蛋了。水鸭每下一个蛋,我便用粉笔头在鸭棚的泥巴墙壁上添写一笔“正”字。我边扳着手指头边统计,经我饲养的水鸭,当年每只下蛋都在一百五十个以上,一直到临近过年的冬季方才停止。
水乡下雪的日子不长,只要天气好转,我便将水鸭们赶至离家不足千米的南洞庭的湖洲上放牧。广阔的湖洲冬日里虽百草凋零,但因湖水干涸,裸露的湖洲和浅滩上鱼虾遍布,田螺、河蚌比比皆是,还有密布的水草根茎……一时成了无数南迁的候鸟、野鸭、天鹅,以及水鸭等水禽们自由觅食的天堂。只要每次我吹着口哨,赶着水鸭从家门后越过湖堤,水鸭们便欢舞跳跃,拥至湖洲和野鸭、天鹅们混迹一处,抢食湖洲里的野味佳肴。在洞庭湖区一带因饲养的水鸭长时间和野鸭混迹一处,久而久之就会互相熟悉,直至相依相亲,融为一体。记得当时,水乡饲养的水鸭,绝大多数便是和湖里野生的“青鸭”杂交而成,学名叫“洞庭麻鸭”。
当然,把大群的水鸭赶至湖区喂养,如果偷懒,疏于约束管理,缺乏人与水鸭之间相互的依赖与默契,水鸭就会变成野鸭再也赶不回来。听大人们说,邻队的一棚六百多只水鸭,由于牧鸭人总是十天半月放出去却懒得费力赶回来,结果全部放野了……有趣的是,我划着小竹排在湖区里放牧的水鸭,不但一只也未曾丢失过,而且在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水鸭们竟还帮我带回来了五只青头蓝羽的野鸭。开始时,野鸭和水鸭们只是时聚时散,后经不住我用稻谷和晒干的小鱼小虾使劲催肥,以及精心照看和慢慢地接近……不长时间,五只野鸭就和我饲养的水鸭们形影不离,乐不思蜀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秋季,我要背着书包上学了,只好恋恋不舍地把水鸭的放牧权交给了弟弟。但只要我放学回来,或听到我吹的口哨,水鸭们依旧会“嘎嘎、嘎嘎”地欢叫不停,伸长脖子朝我一摇一摆地跑来,或踩踏我的脚背,或用扁嘴巴追啄着我的书包……甚是亲热哩。
再后来,我家和所有邻居家饲养的水鸭就被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全部“割掉”了。可怜的五只野鸭直到被民兵营长用竹篙扑打死了,还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未曾闭上呢……
寻 狗
乡村少年,终日与狗为伴。
开始,伴我左右的是一条被我唤作“小花”的斑点狗。春天它陪我钓黄鳝抓泥鳅,夏日它伴我摘桑椹掏鸟窝,秋天它随我叉水鱼捉乌龟,冬天它又帮我罩野鸡撵野鸭……总是形影不离。即使在我上学的路上它也是一边欢快地争抢着我手上的锅巴,一边在我跟前撒欢撒娇地陪我走到校门口。放学了,只要我一声唿哨,它又准能立马从草丛或柴堆中冲出,伴我回家。后来,小花因误咬了邻居一只下蛋母鸡,被狠心的邻居用裹着农药的包子毒死了。
记得当时我硬是抱着还有些温热的小花,坐在邻居家的台阶上不吃不喝整整一天,且一边哭一边擦着鼻涕十分倔犟地扬言:不赔我小花,我就要毒死他家的母牛!任我母亲怎样拉扯,就是不回家。邻居无奈,只好赔了我一条小黑狗和两个煮鸡蛋了事。三十多年过去,只要我一踏上故乡的土地,邻居们还会常常将此作为笑料,在我面前往事重提。endprint
小黑和我在一起,我长它也长。就在它即将老去之时,我也到了当兵的年龄。
那是一个秋日的早晨,小黑跟着敲锣打鼓的乡亲们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就在我跨上汽车的那一刻,小黑竟咬着我肥大的军装裤脚不让我上车。后来是弟弟强行抱开,小黑才极不情愿地松口。为此还差点咬弟弟一口。
后来,邻居告诉我,每日傍晚,只要有汽车在村口停下,小黑定会快步跃向车门,四处寻找我的身影……几年如一日,直到小黑老到步履艰难地又将我弟弟送上当兵的汽车,它才蹒跚地走向荒凉的湖洲……从那一刻开始,我便感觉:狗和人一样,有性格、有灵气、也有感情。
白云苍狗。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官场、商场、情场流连,见多了笑里藏刀,见多了背信弃义……总是让我梦回故乡,梦见儿时曾不离不弃伴我左右的小花、小黑,平添几许想念和感怀。
不久前,我购买了一块有山有水的土地,规划着建一个质朴而又回归自然的庄园。其中,最让我激动的是,终于又有条件可以与狗为伴了。于是,我又开始了有趣而又兴奋的寻狗时光。朋友建言道:“养就养一只藏獒吧。养一只藏獒,即使病了老了,也会紧紧地跟着你,不离不弃,像一个真正的兄弟。”
朋友的话语,似乎有些击中了我的软肋——茫茫都市,生存不易,人们似乎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金盔银甲,人为地自我保护与封闭,宁愿把目光和心思转向索求甚少、回报甚多,不问是非、忠勇无畏的生灵。那年四月末的一天,我购了一张广州飞往青岛的机票,因为青岛正在举行一个全国的藏獒展。
于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了被称为“天狗”的藏獒。它目光如炬,头如脸盆,浑身长毛,凶猛而且霸道。据说它还能储藏人的基因信息,只要你曾喂养过它,哪怕十年二十年还曾记得你。甚至爷爷喂过它,它还能认得孙子。
但此狗价格不菲,许多纯种藏獒挂牌价均在几十万、上百万元一条。无论是其相貌,还是价格,均让人敬畏不已。獒展旁,我咬了咬牙,倾其包中所有,以十多头大水牛的价格,换回了两只半大的藏獒。
两只小獒运回家的第一天,一扑便把母亲饲养在庄园里的两只下蛋母鸡咬死了。我用树枝抽打着闯祸的藏獒,却发现它高昂着狮子头,越打越凶,无半点畏惧和退缩。倒是小藏獒半夜发出的沉闷且有极强穿透力的吼声,硬是让一群一直活跃在庄园后山的黄鼠狼,一夜之间逃遁得销声匿迹。
小藏獒一天天长大,仅大半年时间,体重就超过了百斤,乍一看就像两头壮硕的小牛犊。这时,与藏獒同时饲养的两条母性纯种德国狼狗也到发情阶段。负责饲养的保安出于好意,总是牵着藏獒来到狼狗的身边培育感情。然而,不管正处发情阶段的狼狗怎样摇尾,怎样渴望,威严得像一位出征大将军似的藏獒兄弟却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不为所动。
一段时间,我整日与藏獒为伍,不断地想去揣摩和读懂其生存和情感信息,努力培育人狗之间的默契与感情。然而,我却时常不得要领,两只藏獒常常深沉和坚韧得像两个饱经风霜不苟言笑的藏族汉子,不会摇尾乞怜,也不会在表面上讨得我的欢心。尽管我总是尽我所能,让其好吃、好喝、好睡,但更多的时候却总见它俩遥望远方,不开心颜。
我关注着它们渴望战斗的神态,凝望着它们执著的眼神,感觉它们无时不在向往着广袤无垠的酷寒高原,向往着与恶狼、与雪豹奋勇的撕杀,向往着去掉脖子上的铁链……
也许,它们也是在寻找,寻找那久失的故园;在渴望,渴望着那天性的回归。
喂天鹅
我的家乡在洞庭湖的岸边。
小时候,翻上房屋后的堤坝,便是一望无际的南洞庭湖湿地。湿地里有许许多多白天鹅、黑天鹅,还有黑压压的一片片、一群群的白头雁、斑头雁,丹顶鹤、白鹳鹤,秋沙鸭、赤麻鸭,对爪子、八爪子等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各种野生水禽。
天鹅们大部分时间里是两只一对,时而慢慢地用红色的脚掌划水,在湖水中优雅地游来游去;时而用嘴巴相互啄咬羽毛,或窃窃私语,或交颈而歌……间或,我们仰望湖面的天空,看到的也是一排排一行行,一会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个”字,一会儿又排成“一”字,或“呦呦——呦呦”,或“哦呀——哦呀”……不停叫唤着继续南飞的天鹅。大人们说,南飞的天鹅硬要飞到离我们水乡不远处的衡山,绕“回雁峰”三圈后,再飞返洞庭湖哩。
邻居胡爹是我出生时认的“干爹”,老人喜欢养鸭、养狗,还会抓鱼、会讲故事。从记事开始,我和村里一大帮穿开裆裤的小伙伴们便整日整夜地跟着胡爹到处乱跑。一会儿背着竹篓跟老人学习捉鱼捕虾;一会儿扛着鸭锹请老人教我们牧鸭驯狗;更多的时候是缠着老人,请他讲述自己如何由一个“猎鸟人”转变成一位“爱鸟人”,以及如何尽心尽力保护天鹅的故事。
胡爹告诉我们,年轻时他和生产队里许多村民一样曾被拉进“打雁队”当过一段时间的学徒。第一次猎鸟,便亲眼目睹了天鹅殉情的惨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因生活所迫,水乡的乡亲们喜欢用一排排铸铁管改装成的“洞枪”,装上铁籽做的霰弹猎捕天鹅及水鸟。被枪声惊飞到半空中的天鹅,稍许镇静之后,如果在同样惊飞的幸存者中间未寻觅到伴侣,立马便会像坠落的子弹一般,哀鸣着从高空中垂直坠向湖面,在同伴的尸首边,扑棱着双翅,不停地哀鸣独舞,直至气绝而亡……后来,跟胡爹一起当学徒的水生被洞枪炸死,则让老人彻底萌生了放下“屠刀”的念想。一天凌晨,胡爹和水生受命一起到洞庭湖湿地中的天鹅潭捕猎天鹅。水生躺在像坟茔一样的掩体内点火,洞枪没响。水生等了一会,上前查看,洞枪却突然炸响……鲜血从水生的喉部流出,如一口泉眼……湖面的一大群天鹅却连羽毛都未伤着一根。它们在天空中盘旋了几圈后,也是“哦呀——哦呀——哦呀”地鸣叫了一番后,才向远方的天空飞去。从此,胡爹便认准湖中的天鹅是灵性之物,伤害不得,如有心涂炭必遭天谴。
至今,我依然记得胡爹的经典装扮:一顶竹笠、一身蓑衣,拄着一根分叉的柳树拐杖;肩扛一把自制的长柄抄网,用以打捞负伤的天鹅、鸿雁及水鸟,抱回渔棚精心替其疗伤喂养;左肩右肋背着一个长长的自制布袋,里面装满了晒干的小鱼、小虾和一些稻谷、炒米,这些都是老人喂食天鹅及水鸟们的上好饲料。平日,我们一有空闲便会跟在胡爹后面,帮他扛抄网、背饲料,学习些如何替受伤的天鹅、大雁们喂食、疗伤等方面的知识。在湖边的时间长了,天鹅们已能分辨出老人的脚步,胡爹喂食的鱼虾稻谷,天鹅们都争着抢食。有时,我们也会学着胡爹的样子,从他的长布袋中掏出一捧捧干粮,在同一地点抛撒喂食,天鹅们却躲之唯恐不及……胡爹见我们满脸疑惑,苦笑着长叹了一声:“小子们哎,你们和许多大人们一样六根未净,杀气太浓,天鹅害怕呐。”endprint
胡爹告诉我们,跟天鹅打交道,要有诚心、善心和耐心,要慢慢地用行动消除它们对人的戒备和敌意……不久,经我帮胡爹疗伤、喂养过的几只天鹅,居然也能从湖边认出我来,也能近距离地慢慢啄食我投放的鱼虾和饵料了。见此情形,胡爹便准许将一只腿部受伤的白天鹅让我抱回家中饲养。我把受伤的天鹅圈在家门前的鱼塘里精心饲养,仅一个多月时间,天鹅便恢复了健康。这时,我发现伤愈后的天鹅整日忧郁寡欢,食量也日渐减少……有时还总是面向洞庭湖的方向伸长脖子鸣叫不止……见此情形,我特意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扯开罩着鱼塘顶部的旧渔网,击水挥篙驱赶着天鹅起飞,回归自然。这时,只见天鹅朴棱几下翅膀,歪着长脖子求援似的叫唤了几声……便又垂头丧气地不动了。请教胡爹,老人拍着我的小脑袋戏笑道:“蠢家伙,天鹅在鱼塘里飞不起来,是因为鱼塘太小,没有供肥重天鹅起飞的‘跑道哩!”听后,我和一大帮小伙伴们仿佛一下子被点开了“天眼”似的恍然大悟:在十分广阔的湖面上,天鹅们起飞哪只不是朴棱着双翅,像飞机在跑道上起飞一样,由低而高再慢慢地拉起来起飞的啊。
寒来暑往,胡爹整日整夜守护在天鹅和水鸟们活动的湖边,收拆专事猎鸟的“滚钓”、“渔网”,掩埋拌有剧毒农药的稻谷……此举却常常遭到一些盗猎者的忌恨,认为胡爹有意跟他们过不去,是多管闲事。不久,胡爹家的水牛就被人踢伤,插上秧苗的稻田也被人有意踩坏……更有甚者,还扬言要趁月黑风高的夜晚把他丢进湖中淹死。尽管如此,胡爹依旧拄着那根分叉的柳树拐杖,整日整夜地在湿地周边默默地守望,孤独地行走——尖尖的竹笠,配搭上像长了两个翅膀的黑色蓑衣,远看胡爹像极了一只年迈孤寂、独行独舞的黑色天鹅。
又见天鹅和老人,已是十多年后。好几个清晨和傍晚,我依然习惯地站在湿地的湖堤上向下俯瞰,较之以前自然抬高了许多的湖床,仍旧到处是许许多多蠕动着的黄点、灰点、白点和黑点……这些都是天鹅和各种水鸟们的身影。在这些小点中间,一个大一点的黑点却仍在迎风孤立、踟蹰独行。胡爹告诉我,现在偷猎天鹅的人虽然比过去少了许多,但其使用的手段却更为现代。他们有的布设“天网”猎捕;有的用化学药品呋喃丹毒杀;还有的用“强光”照射,激光一般,直射距离可达几百米远,“光枪”过去,天鹅们全变成了瞎子傻子,只好乖乖就擒……
近看胡爹,老人腰身更加佝偻,头发胡子全都变成了白色,双眼也是半睁半开一片浑浊……只是抄网仍在、拐杖仍在、布袋仍在,竹笠和蓑衣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天堂牌”黑色雨伞。
鸟鸣如昨,残阳似血。
责任编辑 高 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