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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长水远(中篇小说)

2014-03-18刘凤阳

广州文艺 2014年1期
关键词:万华奶奶

刘凤阳 1963年6月生于湖北,15岁考入武汉科技大学,1982年毕业并获学士学位。1996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1997年3月获副编审职称,2000年转入广东省作家协会。1984年起先后在《人民文学》、《长江文艺》、《大家》、《芙蓉》、《山花》、《清明》、《星火》及《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小说、评论等。1993年由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隔夜茶》。现居广东顺德。

风来啦,

雨来啦,

癞蛤蟆背着鼓来啦。

——童谣

袁晋先

袁晋先从师范大学毕业来到白河镇中学时,二十岁刚出头,还是个白净清瘦、精力过剩的小伙子。他读书的时候,正赶上“文革”初期,原本五个学年的学制,读了不到三年就被草草中断,学校发了毕业证书,却没有颁发学位。组织上分配的工作,多是边远山区。学“师范”的,反正也躲不开这个“发配”的命。如今,一晃十年过去了,他已成了个胡子拉碴的半大老头,娶了个老婆在外地,离这儿有几百里路程。他老婆是城里人,在纺织厂做挡纱女工,有胃病,一次也没来看过他。

白河镇里有条河,就叫小白河。镇面上的几十户人家散布在河的两岸,多是土坯房;几幢青砖瓦屋,围成一个小院落,是镇政府办公的地方,日常少有人员出入。一条土路连着一拱石桥,通向东岸的沙石公路,每天有一趟从县城开来的班车从那里路过。班车停靠在一棵小树旁,没有站牌,也没有别的标示,偶尔有一两个人上下车,大约是邮电局的邮递员,更多的时候没有人,司机略略减一下速,卷起一阵尘土,开走了。在河的下游,有一片坡地,全镇唯一的中学就建在坡地上。

袁晋先一个人住在学校的老房子里。学校是由一座土地庙改建的,灰色的砖墙上刻有许多象形文字般的符号和图像。黄昏时分,袁晋先怀揣一支手电筒,沿着小白河慢慢地踱着步子。这时候,镇子上的人家炊烟缭绕,远远近近的灯火温暖而蒙眬地散布着;泛着白光的河水发出低沉微弱的喧哗,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东西似的。偶尔有人从石板桥上走过,四外里就传遍了咚、咚、咚的回声,持久、空旷、悠远……

从对岸的一户人家里跑出一个瘦高的青年,他赤着脚,径自趟过冰冷的河水,走进黑暗的野地里。一个女人在后面喊着:“万华唉,儿子唉,你要往哪儿跑哟!”

袁晋先认出这是他班上的学生家长胡大翠。她一路喊着,追过来,在袁晋先面前站住了。“是袁老师啊,到我屋里坐坐,喝碗茶?”

“不了,不了,”袁晋先忙说。

“那是我不成器的儿子,杨大秀他哥杨万华。叫老师您见笑了!”她朝野地里指一指,不再追了。

“你不去追他了?我这儿有手电筒,借给你用吧?”

“莫理他,莫理他!”胡大翠干笑一下,“这孩子被魔鬼糊住心窍了!夜里不睡觉,白天不干活。早上喊他起床,每回都见他像个虾米似的缩在被窝里,掀开被窝头,汗气儿冒得像个蒸笼。他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哇……”

“他是不是病了?”

“没得,没得,他没得病!”胡大翠说着,摸出一根纸烟点上,吧嗒吧嗒抽几气,吐一口浓痰。“造孽哦,受穷哦!他满二十三岁了,还没娶上媳妇,脾气就坏了。”

这当儿,一只肥大的狸猫从他们身边蹿过去,蹲在石板桥上,竖着耳朵,眼睛放出绿光,远远地望着他们,仿佛在监听这场谈话。夜色浓了,野地上悬浮着一层轻烟,静静地,不露一丝痕迹地向远处游移;四周的山失去了轮廓,和夜色融成了一体。

“你女儿杨大秀经常迟到,这样会影响她的学习,你们当家长的要督促她。”袁晋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知道,知道,让老师您费心了。”胡大翠说,对这个话题明显没有兴趣。她突然凑近袁晋先,“袁老师,您要是有了脏衣服、脏被单,就拿到我这儿来洗吧。我只收您半价儿。”

吴奶奶

大清早,冬天里苍白、稀薄的太阳光照着小白河,河水变得清亮、细弱。岸边的沙土地在早晨落了一层白霜,这会儿开始慢慢地融化了。

吴奶奶穿一件玉色大襟罩衫,黑缎子棉袄从领口、袖口露出来一截,颜色是精心挑选搭配过的。她打开鸡笼,“喔唏、喔唏”地吆喝着,“都到河边去,给我走得远远的!对,对,找食儿去,把嗉子吃得饱饱的再回来!花花,还有你,小幺……”

她抡起拐杖在空中挥舞着,把惊慌失措的鸡们一个个赶走,直到看不见。然后她搬来一只小板凳,靠墙坐下来,晒太阳。拐杖也靠在墙上,地上并排投下两个长长的影子,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拐杖的。

谁也说不清吴奶奶到底有多大年纪。镇上的大人小孩不论辈分,一律都叫她“吴奶奶”。她的穿着也是几十年如一日:一件玉色的大襟衫,在溪水里反复漂洗过,又拿米汤上了浆,硬硬挺挺地穿在身上;裤料是黑色的“府绸”,不褪色,不起皱,裤脚须高出脚面半尺,俗称“吊八寸”,整个人都干净利落了,露出来的一截小腿和脚踝,另外拿裹脚布严严实实缠上,走起路来像踩了一截木头桩子;头发已经花白了,却一丝不苟地抹了蓖麻油,挽的髻子尤其令人叹为观止:光而且圆,是年画里的老奶奶们爱挽的那种;髻子上打横别着一个簪子,是纯银的,手工雕刻着细花纹,一看就是有些年头了的、祖传的宝贝。有半大不小的姑娘小伙子从她门前走过,她便以手加额,打老远就开始端详人家,等到了近前,就喊人家的奶名:“狗娃儿,那不是狗娃吗?”

人家就只好站住,回答道:“吴奶奶,是我。您老好!”

“哟,又长高了!我瞅了好半天,差点没认出来!去年你才这么高,”她比划着,想一想,把手势再往低降了几寸,“这么高。”

不承认都不行。

“进屋来,我给你倒水喝!”

“不了,不了,吴奶奶,您老快歇着吧!”

吴奶奶确认了自己的视力和记忆,也并不坚持。他们不来喝水,她自己喝。她将铝壶“坐”上煤炉子,拎起保温瓶,把前一天喝剩的开水突突灌进去重新煮开,又搬了被褥去晒。晒衣绳牵在门外不远处两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榆树上,松松垮垮的,像一个懒惰的妇人用过的裤腰带。endprint

年轻的时候,那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事情了吧,吴奶奶开着一爿杂货店,虽说只是卖些针头线脑、饼干果子之类的小本生意,却也红火着呢。铺子就开在自家房屋外,盛着各式杂货的大广口玻璃瓶挨着窗沿下的柜台一溜儿排开,太阳照过来,样样东西都像镀上了一层金子。两分钱一包的瓜子;五颜六色的“豌豆糖”,一分钱可以买三颗,很够小孩子解馋。酱油、醋、香烟和烧酒,这些她坚决不卖,那个腌臜,那个腥臭味儿,她嫌得慌,躲都躲不及呢。那个走乡串户、居无定所的“货郎子”就是在那时认识她的。刚开始,她对他爱理不理,大眼都不瞧他。他从她这儿买走一匝一匝的绣花线,又把从山里收购的黑木耳、干枣之类“进”给她,买卖的价钱都依她说了算。时间久了,看他忠厚老实,慢慢消除了戒心,话也谈得拢了。隔十天半月,他来一趟,她便做顿饭,留他一起吃。他也不白吃,另备有额外的东西送她:新鲜时令的瓜果啦,从民间收集到的、不值钱却好看的小玉饰啦。有一次送了她一把牛角做成的梳子,一头是暗绛色的,沿着模糊的花纹慢慢过渡到另一头,淡成了玉色,光滑润泽,晶莹剔透,她难得地欢喜了好半天。可他哪里知道,每次他走了,她就要把用过的锅碗瓢盆全都放在开水里煮,就连他坐过的凳子,也要搬出去,在大太阳底下暴晒几天,她才放下心。她也知道这样做有些多余,他身上又没长癞,也没得痨病!可每次都忍不住照做,好像成了习惯,也是一种没头没脑的发泄。

终于有一天,货郎子对她说:

“我思谋着该歇歇脚、‘换换季了。”

她无端地便有些儿紧张,问:“你要回老家种田,不干这个了?”

“那倒不是。我是想……想也开爿店。”

她正咂摸着他的意思,见他突然张开那双大手,抱住她说:“咱俩合伙吧!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不行!不行!”她急忙推开了他。

“咋不行?你是信不过我了?嫌我穷?怕我没本钱?”一连串冒出来好多的问号,却没一个问到点子上。他总是不得要领。

“你容我想想看。我想一想,十天后再给你回话。”她慌忙说,只想赶紧把话题岔开。

货郎子悻悻地收回了手,望了她一刻,想说什么,终于忍住,便挑起担子走了。临出门,又说了句:“十天后我捎只野鸡来,咱们炖野鸡肉吃。”

她一个人坐下来,擦着玻璃瓶,心里挺乱,便想起货郎子脖梗子上那块疤。他说是小时候生疮落下的。那道疤红红地梗在那儿,泛着光,形状就像一条扭曲的肉虫。他身上好脏啊!每次到她这儿来,往凳子上一坐,他便脱下鞋,赤脚踩在地上。她说:“你把鞋穿上吧,多难看啊!”他说:“我脚底板发烧呐,贴着湿地,解乏。”——还说要捎什么野鸡肉,她才不沾那个土腥气呢!

十天后,她早早地起床,换上一套新衣裤,又仔细梳理了头发,关上门,封好窗沿上的隔板,坐在屋里。她把一个上午的生意都歇下了。近晌午,货郎子来了,在门上乒乓地敲着,喊:“吴大妹子!吴大妹子!”她动也不动地坐着,隔半天才丢出去一句话:“今儿我身子不舒服,你别来了。”外面说:“哪儿不舒服?开开门,我去给你抓副药来。”她说:“不了,不了!你走吧。”外面静了一静,只听见一串脚步沓沓地响着,有些不甘心,终还是走远了。她从门缝里往外瞅了一眼,只见货郎子背上耷拉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死野鸡,仍是穿了日常的那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裤,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有些着恼地想:他倒是省心!我倒是多余!既是不预备答应他,穿上这些给谁看?

那以后,货郎子就不再来了。她却突然觉得少了样什么,隔十天半月,逢到往常货郎子该来的日子,她便从早到晚站在窗口,望着那条尘土飞扬的大路。黄昏的时候,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长长的树影子铺在路面上,一点一点移动着、移动着,等移到沟坎上,就变得弯弯曲曲的,乱了条理。

她关上门窗,闷闷地坐着,也不想烧火做饭。只一回打了折扣,就再也不照面了,可见那心不诚得很!就是鸡刨食儿也还要个耐性儿啊!就是买捆青菜也得还个价儿啊!可是货郎子一次也不来了。

后来,国家实行“统购统销”,她便将铺子上交了。镇上安排她在国营商店里做了几年的售货员,退休后便成了“五保户”。也曾有人给她提过媒,她总是推托:“我一个人过惯了,爱干净。”

三十岁那年,镇妇联的女干部亲自出马给她提媒,对方是肉店的书记,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立过功,受了伤,落下一种叫做“不可复性颞下颌关节盘脱位”的病,类似于关节脱臼。他的脾气火暴,动不动就和人吵架,一吵架就顺手摘下自己的下巴骨,大着舌头说:“老子拚死拚活保过江山,连国家也不敢对我说个‘不字呢!”——她没等女干部把话说完,气得差点昏厥过去。过后只要一见到那个女干部,她便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吓得女干部走路都要绕着道,再也不敢和她打照面。

从此没人再敢跟她提过“婚姻”二字。

杨怀忠

剃头匠杨怀忠打了三十年光棍,三十一岁那年娶了镇上的洗衣妇胡大翠。胡大翠死了男人,嫁来时带了前夫的儿子,儿子就随杨怀忠的姓,叫杨万华。第二年胡大翠又生下一对双胞胎,取名大秀、二秀。眼下她们已上初二了。

剃头铺按件计资,一共三个人,归镇“手工业联社”领导。每天来剃头的人没见多少,倒是有不少闲杂人员看上了这间屋,进来打扑克,下象棋。胡大翠便成天叼根烟,大模大样地混在那些男人堆里。碰上打扑克“三缺一”,她便挽起袖子,自告奋勇参与进去。大多数时间她只能站在一旁干看,或跟着人家盲目地喝彩。杨怀忠催她回去,她总是说:“不着急,不着急!”那时候没有洗衣机,一些单位上的公用被褥、衣物都会送到她这里来,独此一家,其实是个不错的生意。开头那些年,镇卫生院、供销社还有一些熟人送点活儿来,结果不是丢了枕巾、被单,就是耽误了日期——她把衣物泡在那只椭圆形的大木盆里,直沤出臭味来也不急着洗。到后来,送来的活计日渐地少了,她乐得清闲自在,每天能到剃头铺去寻开心、凑热闹。

等到镇上的人家都开始吃午饭了,胡大翠才跟着杨怀忠,一前一后往回走。任凭杨怀忠怎么抱怨,她只是嘻嘻地笑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洗菜淘米,一边辩论:“就不兴咱娘们儿也热闹热闹?!”时间长了,杨怀忠也习惯下来,只偶尔回味一下打光棍时有酒喝、有肉吃的好光景。一家几口全指望杨怀忠挣的那点钱过日子,自然就穷。到粮店去买粮,别人都拿着布袋,胡大翠却只拎一只洗菜用的瓦盆,永远给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印象,到了年底好去领一份救济金。endprint

吃饭的时候,胡大翠吃着吃着,忽然一拍大腿站起来,从嘴里滤出一根头发捏在手上,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真是‘干一行吃一行,剃头的只好吃头发,一点都不哄人!”

一家人热闹起来,杨怀忠说:“大惊小怪的,我还当你吃出一坨金子了呢!”大秀也趁热打铁地喊:“妈,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胡大翠啪地打开她的手:“看啥子看?吃你的饭去!”只有杨万华坐在一旁,闷声不响地埋头往嘴里扒饭。他虽说没有杨怀忠的骨血,性子倒有些随他,一家人里他也只和杨怀忠多说几句话。

大秀说:“爸,赶明儿开了工钱给我买块布,做件新衣裳,我的这件衣裳小了,箍在身上,难受得很!”

衣服确实小了点,她发育早,不知是遗传了谁的基因,小小年纪,胸脯子鼓突突的,已经显了形。

杨怀忠说:“买!买,给你买!什么时候你能挣钱养活老子,也让老子享几天福!”

胡大翠说:“啥叫衣裳小了!又是跟学校那些丫头学的!比吃比穿不是你分内的事!你给老子记清楚了!”

大秀撅起嘴:“我倒是想比,只怕给你脸上抹黑。”

胡大翠一巴掌搧过去:“没学会爬倒学会走了,敢跟老子顶嘴!你翅膀还没硬呢!”大秀噙着眼泪,丢下饭碗想出门。“给老子稳稳地坐下吃饭!敢不把饭吃完就走,腿给你打断!”胡大翠厉声道。

“算了,算了,”杨怀忠劝道。

万华也丢下饭碗,一声不响地出去了。胡大翠嗓子立刻软下来,喊着:“万华,万华,你不吃饭了?”

“吃饱了。”万华头也不回地说。

杨大秀挨了她妈一巴掌,一下午在学校里少说了好多话。到了晚上就又云开雾散,像个小麻雀一样喳喳开了。她说:“妈,听说我们袁老师的爱人得了病,一定要他调回去呢。”她妈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大秀又说:“他要是调走了,谁来当我们班主任呢?可别换了周老师,他那么老,我可不喜欢。”

“咸吃萝卜淡操心!谁当还不都一样?!”她妈说,“去,把这件旧袄子给你哥拿去盖在脚头上,他那床被子怕是薄了。”大秀接了棉袄要走,她妈又递过一把刷锅用的高粱秸刷子,“把这个也拿去。”大秀说:“要刷子干啥?”她妈说:“叫你拿去就拿去,哪儿来的这么多口舌?”

第二天,杨大秀偷听到她妈和吴奶奶的悄悄话,终于解开了刷子的谜。上自习课时,她对同桌的同学说:“我哥今年满二十三岁了,还没娶上媳妇,脾气就变了。他夜里睡不着觉,早上去喊他起床,掀开被头,汗气儿冒得像蒸笼,他躲在里面哭啊哭的。吴奶奶教给我妈一个法子,让我哥睡觉时在大腿跟儿夹一把高粱秸刷子,就能治好他的病。”同学扑哧一声笑了。这当儿,袁老师倒背着双手从后面走过来,正好听见了。他说:“杨大秀,不好好温习课文,乱说什么!”杨大秀缩下脑袋,连忙翻开了课本。

袁晋先

放学的钟声响了起来。学生们从教室里涌出来,撒开腿就跑,好像后面有人追他们似的。那口铜钟钉在院内的古柏树上,一根长长的麻绳从钟锤上吊下来,偶尔有风吹过,便自顾自地发出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声。有个星期天的下午,袁晋先一个人在校园里踱着步子,忽然听见钟“当”地响了一声,只见一个男孩丢开钟绳,飞快地跑了。男孩敲了钟,过了瘾,便一个人坐在学校后面的土坎上,脸上洇着兴奋难耐的红晕。见袁晋先朝他走来,想是无路可逃了,只好硬着头皮,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趾头。

“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袁晋先板着脸问。

“初一班,张小祥。”

“学校里的钟是不能随便乱敲的,钟声是号令,谁都乱敲还不乱了套?!”

“就敲这一次还不行?”

“一次也不行,一次也是犯错误!你是个学生,要好好承认错误!”

“好的,我承认错误。”男孩低下头,眼里闪着一丝天真的狡黠,抬起屁股想走。

“站住,我还有话要问你,”袁晋先说,“星期天干吗不在家里帮妈妈做事,跑出来乱逛什么?”

男孩知道已过了“关”,一下子活泼起来。“啊,我家不在这儿,我来上学,住在舅舅家里。”男孩看了袁晋先一眼,“你家也不在这儿,你爱人在外地,她要你调走,对不对?”没等袁晋先回答,男孩又说:“你还是别调走,那样,等我升到二年级,就可以上你的班了。”

“是吗?你很想上我的班,为什么?”

“不为什么。”男孩说,“谁知道呢!”他从地上扯下几根枯草,在手里撕扯着,揉搓着。远远的,小白河静静地流着,溪边的碎石子在太阳下闪着亮光;对面山坡上一丛丛低矮的橡树挂满了枯黄的树叶,在风中瑟瑟地抖动着,却迟迟不肯飘落。袁晋先伸出手,在男孩的头发上轻轻捋了一下。

“等你升到二年级,我来教你。”

“好。”

男孩重又变得安静了。他坐在那儿,出神地望着远处。他的眼睛那么干净,那么清澈,就像清晨的溪水,还从来没有被什么东西干扰过呢。

“等我长大了,也来当老师,上课、下课时专门由我来敲钟,让全校的人都听见,那有多神气!袁老师,你说我能当上吗?”

“能,只要你想当就能当上。不过,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当老师绝不光是为了能敲钟。你还要做好多别的事情,吃好多苦才行。那时你或许就不想当了。”

“不,我肯定想,我不怕吃好多苦!”男孩抬起头,看着那口圆圆的、像个老头帽子似的铜钟。“杨大秀说,她长大了要开一爿铺子,铺子里卖花布和饼干。等她老了,就像吴奶奶那样当上‘五保户,有吃有穿,还要养一大群老母鸡,每天有鸡蛋吃。”

“是啊,开一爿铺子,卖花布和饼干,每天有鸡蛋吃……”男孩想了想,又说。随后他们沉默下来。太阳已经偏西了,空气冷飕飕地围绕着脚后跟;从井台那儿传来女人们洗菜的泼溅声。房子啦,树啦,山坡啦,这时全都罩上了一层灰色的懒散气息;所有的门窗都黯淡下来,像微微眯缝起来的眼睛。

“等哪天放了学,你到我屋里来,我给你找些书看。”袁晋先站起来,轻轻拍掉身上的尘土和草棍。endprint

杨大秀

要过年了。从腊月起,家家户户就开始杀猪宰羊,办年货。到了年三十,街上忽然静下来,商店提前关了门,四外里看不到一个人影。近晌午,谁家的鞭炮率先响起来,立时,挨家挨户都像是被引爆了的炸药仓库,隔老远也能嗅到那股刺鼻的硫磺味儿。人们把一年到头都吃不上的鸡鸭鱼肉一股脑儿摆上席面,享受一次不加节制的纵食豪饮。等到初一早晨,就连四五十岁的老汉,要是女人们不把新衣新鞋拿来,就赖在被窝里不肯下地。

小孩子被破例允许也叼根纸烟,一边模仿大人们从鼻孔里喷气,一边拿烟头点燃鞭炮,嘴里唱着:

二十三,炕灶干;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推豆腐;

二十六,蒸馒头……

张小祥一个人坐在石桥上,脚下满是糖纸、烟头和鞭炮屑。桥那边围着一群人,一个瞎眼老头坐在地上咿咿呀呀地拉着板胡……

妈捎信来说,今年寒假没空来接他,要他春节就在舅舅家过,要他听舅妈的话,手脚放勤快些。妈还给舅舅家捎来了一对猪腿和一袋花生。

放假的那天,别的同学都蹦蹦跳跳地往家走,他一个人落在最后面。学校陡然间变得冷冷清清的,所有的教室都锁上了门,窗子也用一些刚刚锯下来的窄木板歪七斜八地钉上了。只有一排排的桌椅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好像也会随时走出来,到一个什么好地方去。后来,张小祥呆在舅舅家没事干,就一个人跑到学校来,遇到袁老师正提一桶水往屋里走。袁老师招呼他,要他进屋去玩。他刚走到门口,看见床上坐着一个黄瘦的女人,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好像正在和谁闹别扭似的。小祥想:这个女的好凶!怪不得要袁老师调走呢!便转身跑开了。

张小祥走过杨大秀家时,听到有人喊,一抬头,看见杨大秀站在那儿,正使劲朝他招手。“来,快进来!我有好东西给你吃。”张小祥走过去,看见杨大秀脸上抹了两块红红的颜色,好像谁打了她两巴掌似的。他说:“你脸上抹了胭脂呢!”杨大秀笑笑,用手在脸上胡乱擦一把,又看了看手掌,说:“管它的!”

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地上湿漉漉的,发出一股潮气和霉味儿。杨大秀拉着张小祥来到床前,又说:“我有好东西给你吃。”

床上堆着一个大瓦盆,拿棉被严严实实地焐着。杨大秀掀起一角被子,把手伸进去,抓出一团稀稀软软的东西,说:“啊,好热乎!我妈做的糯米酒,好吃得很!”

她把手伸到张小祥面前,小祥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觉得酸叽叽的,还有一股剩饭的馊味。杨大秀却吃得很香的样子。

这当儿,杨大秀妈回来了。“好哇,又在偷嘴,我这焐的还是‘饭坯子,得酿几天才好呢!你这个糟蹋五谷的小败家子儿,打死你!”说着便劈头打过来。看到小祥,也没给个好脸色,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等她刚一住手,杨大秀赶紧拉着张小祥跑了出来。“跑!跑!等你回来老子再收拾你。”杨大秀一出来,立刻又眉开眼笑起来。

张小祥说:“你妈打你,你不害怕?”

杨大秀说:“老子才不怕她。”

张小祥说:“咦,你敢对你妈称‘老子?”

杨大秀说:“有啥不敢?她是个偏心眼子,就知道疼我哥,有了钱就拿去买酒喝、买烟抽。说不到儿媳妇,活该她倒霉!等我以后嫁了男人,一年也不回一趟家,也不捎礼物给她,气死她!”

不知怎的,张小祥想起自己的妈。他呆呆地愣在那儿,有点想哭。他得等到夏天,放了暑假时才能回去。夏天,还远得很呢。

杨大秀又问:“你妈打过你吗?”

“打过呀!”

“那你恨她不?”

“不……不恨。”张小祥想了想,说,“大人打你,是要你走正道,为你好。”

“屁——哟!”杨大秀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们手痒得慌,才打人。我爸打我妈,我妈打我,我就去打二秀。”

“你爸打过你妈?”

“打过,打得可狠啦!有一回她喝了酒,把米泼了一地,我爸把她摁在床上打,她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嘻嘻!”

过了一会儿,杨大秀又说:“差点忘了,我们快去吴奶奶那儿,她有好多吃的。”

张小祥迟迟疑疑地跟着她走。路上,一群母鸡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鞭炮屑里起劲地刨着,公鸡们则围在一旁喔喔地喝彩。

“‘教你走正道,为你好!” 杨大秀重复一遍,撇一下嘴,尖声笑了起来。

吴奶奶扶着拐杖,正弯着腰在一只破瓦盆里拌鸡食。“大秀呵,小祥呵,快来快来!”她老远就喊着,一边从屋里捧出一只小箩筐,大把大把地往大秀和小祥的衣兜里装炒黄豆啦,花生啦,糖果啦。“吃吧,吃吧,奶奶没有牙,一颗也咬不动啦。”

杨大秀嘴里咯咯崩崩地嚼着,说:“吴奶奶,给您拜个年!”

“好,好!”吴奶奶眉开眼笑,“恭喜你们又长了一岁!让奶奶看看妈给做的新衣裳,嗯,好看!”

杨大秀指了指地上的瓦盆,说:“吴奶奶,你咋把干饭倒进鸡食盆里啦?”

“是啊,是啊,”吴奶奶说,“鸡狗也有三天年呐!”说着便“咕咕咕”地唤起了鸡。

“好白的干饭哟!”杨大秀看一眼瓦盆,小声说。

那群母鸡挤挤擦擦地围住瓦盆,用又尖又长的嘴在米粒中刨着,翻拣着,露出不屑的神情,仿佛并不满意似的。

等杨大秀和张小祥走了,吴奶奶便搬出一只瓦罐,把箩筐里的零食重又加满,摆在迎面的桌子上。她炒了好多黄豆哟!就是十个小孩吃也吃不完。她的门上贴起了大红的对联,家具都擦拭一新,就连门槛也拿水洗过了。老远,还能听到她吆喝鸡的声音:

“小幺……花花……”

不明底细的人听了,还以为是谁家的女人在训斥自己的小孩子呢。

袁晋先

叶丽珍一到白河镇就开始抱怨。她嫌这儿的厕所太脏、不拿水冲,一走近就得看着那个臭气熏天的、满满的大粪池子;她嫌住的房子太暗、太旧,墙上稀奇古怪的图案让人看了夜里做恶梦;吃的水也不干不净的,井台上、小溪边,这儿那儿到处都扔着一些烂白菜帮子。附近连个商店也没有,哪怕买个针尖那么小的东西,也得走上好半天路。endprint

“好烦人哟,真是烦死了!”她说,把身子往床上一仰,抓过床头的一本书翻了翻,又不胜厌倦地丢开了。“真不晓得你是怎样在这种鬼地方呆下来的!”

“你累了,你得好好休息一下。”袁晋先安慰她。

学校的校工已经放假走了,食堂停了伙。袁晋先用一只煤油炉做饭,油烟子蹿了一屋。

“你就不能把这鬼玩意儿搬到外面去做?”她咳嗽一声,眼泪熏出来了。

“好吧,好吧。”袁晋先说,一边把毛巾淋上开水,拧一把,递过去让她擦脸。外面有风,炉子上的火苗呼呼响着,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她有胃病,只能吃软食,袁晋先就煮了一锅鸡蛋面条端进屋。

“起来,吃饭了!”他说。

她坐起来,脑袋耷拉着,头发乱纷纷地披挂在脸上,活像一个煤气中毒的人。“我不想吃饭。”

“那怎么行?等吃了饭,洗个热水脚,你得好好睡它一觉才行。”袁晋先耐心地劝道,像对待一个新入校的学生。

夜里,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熄了灯。天冷,就连蚂蚁也躲进地洞里了。四外静悄悄的,偶尔听到一枝枯死的树枝断裂下来,簌簌地落在地上。

叶丽珍缩成一团躺在那儿,半天没动弹一下。她的身体那么瘦小,就像一只褪了毛的小鸡。她心里烦闷、憋屈,睡也睡不着,就捂着脸幽幽地哭了起来。

“袁晋先,你想想办法吧!求求你想想办法!我们不能老这样下去。我一个人在家里,什么事都得操心,一脚不到也不行。碰到难处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就连写封信,也得等上十天半个月才能收到。从打跟你结婚,我就没能过上一天顺当日子!”

“能有什么办法?请调报告早就交上去了,镇上不批,县文教局那一关也难通过。再说那边合适的接收单位也还没有着落啊!”

“什么接收单位,只要能迁户口,回去当个临时工也比这里强!”

袁晋先不说话了。

“怎么,你是舍不得你这穷教书匠的‘身份?又没权又没势,谁把你们看在眼里?要是换了别人,兴许早就有门路了!”

“现在办事,难呐!”袁晋先叹口气,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镇上的那些人家,想起杨怀忠一家和吴奶奶,还有那个寄宿在舅舅家、总是孤零零的张小祥。“丽珍,我知道你吃了苦头,可凡事不能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叶丽珍生气了:“你就会说这些没用的话!你真是窝囊透了!明天我就去找你们校长,我倒要闹一闹,看他能把我给吃了!”

“不行的,不行的!”袁晋先忙说,“校长是个好人,再说他也当不了家!”

“那我就到镇上、到县上去闹!”

袁晋先也火了:“不许你胡来!你这样闹上一气走了,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叫我往后怎么工作?”

叶丽珍不吭声了。一会儿,从紧紧捂着的被窝里传出她的嘤嘤的哭声。他知道她不是成心的。她难,她嫁了他,可能真是嫁错人了。

袁晋先默默地躺在那儿,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地,墙上的神像一个个显现出来。他们望着他,露出狰狞而讥讽的表情,仿佛早已看透了他的生活……

第二天,叶丽珍情绪好了些,就拆下被套、床单拿到小白河去洗。太阳出来,高高地挂在天上,河底的细沙闪着熠熠的金光。几只白色的鸭子停在水当中,偶尔有洗衣妇从翻洗的衣兜里抖出来一点碎布或一节草棍,它们便争抢着把头扎进水底去啄上一气。

见叶丽珍走来,胡大翠连忙腾出一块洗衣石,招呼道:“来来来,来这儿洗。我们这儿是泉水,不‘砭骨头,一点也不凉!”

叶丽珍望也不望她一眼,屁股一扭,远远地坐到另一处洗衣石旁。

胡大翠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冷淡,仍是一连声地说:“你是袁老师的爱人吧?我闺女就在他的班念书。袁老师有学问呢,教得好呢!”

她伸长脑袋盯着叶丽珍看,明明看出来她眼泡子有些红肿。“哎,也怪可怜哟,”她叹一口气,又说。“一家人过不圆一家人的日子,隔河渡水的,往后生了娃儿可就苦了!”

叶丽珍明明有些着恼,便埋下头,不再搭理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她看见自己的面影浮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

后来的几天里,他们夫妇二人相敬如宾,都闭口不提调动的事。偶尔,他们也相伴着到镇上去走走,看这儿的新年风俗。到第七天晚上,叶丽珍突然说:“明天我要回去了。”

“明天走?假期不是还没有用完吗?”

“明天就走。”她的口气冷冰冰的。“我跟你讲清楚,我大老远赶来,不是来和你怄气的。调动的事你看着办吧!我倒是次要的,你总不能丢下你的老妈不管吧!”

袁晋先也不再挽留。他得把她送到县城,送上火车。直到临走的时候,叶丽珍仍在赌着气,一个人远远地走在前面。等袁晋先追上来,她却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好像结了仇。

吴奶奶门前的那棵老榆树上,不知什么时候架起了一个喜鹊窝。

胡大翠

开春以后,杨万华的病情越来越重了。镇铁器社已经把他除了名。他就整天在大街上游荡,见到猫就打猫,见到狗就打狗,夜里回家,脸上笑嘻嘻的,两只手沾满了牲畜的血。

胡大翠说:“万华哎,你要想打,就在家里打吧,老的也有,小的也有,莫要出门给我惹祸呀!”

杨万华收起笑容,一巴掌推了她个趔趄。“你这个老东西!你这个鸦片鬼子!”他嘀咕着。

杨怀忠站在一旁,好也不说,坏也不说。他明明从一开始就看不上这个过继来的儿子。

胡大翠只好去找吴奶奶商量:“您教的那法子,不见效呢!”

吴奶奶说:“年轻人血性旺,就是见效也不是长法。这种毛病,娶了媳妇也就好了。你还是赶紧给他娶个媳妇吧!”

“说得是哟!可谁家的闺女情愿嫁给我们这样的人家?托人提了几次媒,不是嫌我们穷,就是嫌万华太野,名声传出去,越发没人愿意搭这个茬了!”

“莫着急!莫着急!急性子吃不得热米汤,”吴奶奶宽慰道。“我倒有个主意,说出来只怕不合适。”endprint

胡大翠忙催促道:“吴奶奶只管说,又不是外人!万华都是您老眼瞅着长大的,还不跟您的亲孙子一样?!”

吴奶奶拿手抿一下头发,又搬着指头算一算,说:“大秀今年十几了?”

“过了新年儿满十七,虚十八了。”

“可不!跟我估摸的也没有差多少。你不妨托人打听打听,对一门‘换亲。”

胡大翠想了想,说:“这倒也是个主意……也只有这个法子啦!”

吴奶奶说:“只怕大秀她不情愿。”

“这丫头没心没肺的,书也念不进去,倒不如早些嫁个人家,混口饭吃。”

胡大翠便拿了这话回家和杨怀忠商量。杨怀忠一听就炸了窝:“不行,不行,闺女还在念书,年纪也小!”

“念书、念书!你倒要指望她能念出个名堂来?一眨眼就快二十了,总不能要她守你一辈子!兴许她福分好,能找个好人家,也不比跟着你这个剃头匠爹差!”

杨怀忠不吭声了。家里大凡小事,一向也只由胡大翠拿主张,他这个打了半辈子光棍儿的人,原本操不了这许多闲碎心。

见他不说话,胡大翠的心软了。“你当我不心痛自己的闺女,只把她当一盆洗脚水泼出去?她还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只是担心我们儿子,再这样混下去,只怕会闯出犯王法、坐大牢的乱子来!但凡我有一个法子,也不得这样做了!”

“是啊,是啊,”杨怀忠讥讽地笑一笑,抓到了把柄。“说到底,还是儿子亲!”

“你这是什么意思?儿子是我带来的,这话不假。可从小跟着你长大,随你的姓,哪一点把你当后爹待了?这个家穷是穷,可没有我一手操持,到如今你还得睡你的剃头铺,钻你的冷被窝!”胡大翠说着,不觉掉下眼泪来。

“好了好了,我又没说儿子不亲。要对‘换亲,也依你,还不行吗?”

胡大翠便四处张罗开了。她打听到一户远乡人,儿子自小耳朵有点“背”,其余样样都好,也有力气;女儿也勤快,不识字,但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绣枕套、纳鞋底儿都不在话下。做父亲的是个庄稼汉,额外会得一门手艺:逢年过节街坊四邻要杀猪,必指定要他操刀,临走便提回一串猪下水,算作酬劳。一家人日子过得倒也周转。托人去说媒,那家来人看了一回,便答应了。

杨大秀、杨万华各自成亲的日子定在端午节。因为是“换亲”,双方彩礼、嫁妆都免了,只添置几样日常家具,锅碗瓢盆之类,花不了多少钱。胡大翠许多日子没到剃头铺去,埋头干了些活,又东凑西凑借了点钱,办亲事也就差不了多少。

杨大秀辍了学,每天帮着她妈洗衣服。她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大人,不再嘻嘻哈哈说笑,也不再偷吃家里的东西了。这天,她到吴奶奶门口,对她说:“吴奶奶,我要嫁人了。”

吴奶奶装出吃惊的样子,说:“哟,我咋没听说呢?”

大秀说:“端午节就要‘过门了。”

“好,好!眨眼不见,咱大秀长成大闺女啦。喊你妈过来,就说奶奶要给你做身衣裳。”

吴奶奶从箱子里翻出来一卷粉红底带碎花的布料,对胡大翠说:“给闺女裁件衣裳吧,这还是我开铺子那会儿剩下的呢!你摸摸看,好厚实、好‘绒和哟!花色也好,这些年了也没见褪色儿。跟现在的东西就是不能比!”

胡大翠摸一把,点头称赞道:“好布!好布!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这样厚实的布了!”

大秀说:“多谢吴奶奶!”

吴奶奶因为能拿出这么好的布,脸上放出光,连声道:“谢啥?只要日后回娘家,莫忘了来看奶奶一眼就行了!”

杨万华也变了。回到家,看见水缸里没有水,就不声不响挑起桶把水缸灌满才歇下来。那家姑娘托人给他捎来一双绣花鞋垫儿,他拿来在脚底板反复地比试几回,却没舍得穿,整整齐齐压在枕头下面。

这一天,张小祥放学回来,在小白河边看到了杨大秀。她比他高一个年纪,但学校里的事情瞒不过人。张小祥喊道:“杨大秀,你咋不上学了?”

杨大秀说:“不上了。不上了就是不上了呗!”

张小祥说:“我知道了,你要当新娘子了!”

杨大秀低下头,脸红了。

张小祥说:“哟,还害羞呢!新娘子就是新娘子嘛!”见杨大秀呆呆的,好像要哭的样子,赶紧住了嘴。

“学校里好吧?我有好长好长时间没去了。听说我们班袁老师的爱人过年时来过了?”

“来过,我都看见了。”张小祥说。

“真的?她长得好吗?”

“她长得……鬼才知道呢!”张小祥想了想,“杨大秀,你不是说长大要开铺子吗?”

“不开了。”杨大秀说,“等我出嫁后,要养一大圈猪啦,羊啦,过年时杀了卖肉,赚好多好多钱。开铺子有什么好?吴奶奶开了铺子,到老了连个伴儿都没有,整天孤单单的,没人说个话儿,连夜里睡觉也吓得慌。”

过了一会儿,杨大秀又说:“哪天你到我们家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吴奶奶给了我一块花布做衣裳,好看得很。”

她的眼湿漉漉的,放着亮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笑了。“听说,我婆家那地方是平原,走路不用爬坡,庄稼长得好,吃的全是细米白面。”

张小祥说:“真的?”

见张小祥羡慕的样子,杨大秀安慰道:“你的脑壳灵,成绩好,好好地念书,将来坐机关,吃轻松饭,肯定比我强。”

“不会的,不会的。”张小祥说,“我只想当个老师。”

“那也好啊!像袁老师那样,有学问,有知识,多好!只怕那时候,你眼光高了,认不得我了!”

“那我碰到卖肉的,就挨个儿地问:‘你这猪肉是不是杨大秀家养的猪啊?他就说:‘是啊!我就把那些猪肉统统买回来,也算帮到你了。”

他们哈哈大笑了一阵,想一想,觉得那种情形有趣得很。

到端午节那天,杨大秀的婆家来了几个人,送来了万华的媳妇,又接走了大秀。

直到临走的那一刻,杨大秀仿佛才明白过来她就要远远离开小白河,离开自小便熟悉的一切,去过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了。她看一眼胡大翠,又看一眼那几个来接她的、操着半懂不懂的外地话的汉子,凄凄地哭了。endprint

袁晋先

叶丽珍从白河镇回去后两个多月,写来了一封信。信上说,袁晋先的母亲身体不好,最近总是觉得心慌,脚脖子也虚肿起来,到了晚上肿得像一根柱子,拿手按一按,便陷进去一个坑,半天也退不回去。她自己每天要上班,请不准假,顾不上伺候她。

信的末尾写道:“或者你调回来,或者我们打离婚,我再也受不了了!”

袁晋先读完信,心里乱得很,便一个人走出来。天黑了。小白河泛着冷冷的白光,河边的柳树已经开始吐芽了,树丛里发出一股苦涩的清香味道。

那时候,当他刚从学校毕业,第一次来到白河镇时,一切都是多么美好而新奇啊!天空永远是那么晴和,那么蓝;田埂上,觅食的小鸡东一群、西一群,又闲散又忙不迭的样子。学校的那棵古柏树像一尊饱经沧桑的、威严的将士,君临着这一列漆黑的瓦屋顶;圆圆的、轮廓柔和的小山坡上,树木和青草连成一片汪洋的绿色,一条条小路从中间蜿蜒而过,石头啦、阔大的树叶啦,都在太阳下面远远地闪光。到了夏天,光着屁股的小孩从早到晚整天泡在河水里,直到大人们拿一根长竹竿像赶鸭子似的找来,才惊叫着,嬉笑着,慌慌张张爬上岸往家跑,也不管丢在草丛中的小裤衩。

那时,学校里有不少青年教师,到了晚上,他们提着手电筒,赤着脚,沿着小白河去“照癞蛤蟆”。一丛丛水草浮在水边,拿手电筒照过去,蓝莹莹的,像是商店里出售的那种塑料制品。萤火虫在他们身边团团起舞,就像是谁朝烧着的火堆里捅了一把冒出来的火星子。从水底爬出来透气的癞蛤蟆被手电筒一照,晃了眼,就再也动弹不了啦。

他们把癞蛤蟆拿到学校的伙房里,撒一把盐,顷刻间便煮得满屋子香雾缭绕。

可是,突然之间,大家都约好了一般,纷纷成了家,娶的娶了,嫁的嫁了,把他这个外地人孤孤单单地留在学校里。他这只孤鸟,也得垒个窝了……

于是,那一年回家探亲,媒人便找上了门。他和叶丽珍在媒人家见了一面,一起吃了顿饭,便匆匆赶回了学校。媒人交代他,不管成不成,回去后要主动给人家写封信,问候问候。他就写了一封信。对方的态度他摸不准,所以,信上都是干巴巴的句子,只是重复了见面时说过的那些话:他的工作情况等等。没多久,他收到叶丽珍的回信,字里行间明显比他更热切。信上说,虽说和他只一面之交,却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希望他能经常给她写信,帮助她提高文化水平,最后,还要他寄一张照片回去作个留念。一个女孩子,主动要他的照片,那个年代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了。看来她对他很中意。

他的心给一种美好、甜蜜的情绪洋溢着,在一个星期天,特地赶到县城去拍了一张彩色照片。照片是人工着色,颜色上得不真实,太浓,他的嘴唇变得模糊一团,两个脸颊也红艳艳的,倒像是剧团里跑龙套的小戏子。他乐着,嘴里哼着曲子,把它连同一封厚厚的情书塞进了信封。

那正是万物蓬勃、群山葱茏的初春,林子里的小鸟从早到晚吵个不休,小白河欢跳着,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活泼和不安分。山坡上的油桐树大片大片地盛开着白花,远远望去,好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被……

他站在窗前,深深地感动着,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温柔地覆盖上了……他拿批改学生作业用的红水笔修改她的来信,把错别字、标点符号一一校正过来,连同回信一起寄给她。他为她抄录一首又一首海涅的长诗(那时候他是多么喜爱海涅啊),并在诗句旁边密密麻麻地批上自己的注解,要她朗读、背诵;他用温暖的、抒情诗的调子向她描述小白河两岸美丽的风光,描绘小镇上那些纯朴可爱的孩子们……可是后来他才发现,她根本没有读过那些诗,也没读经他“批改”后她的那些来信。一些常见的错别字一次次重复出现在她的来信中,总是屡教不改。当了这些年教师,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错别字。

可是,那些没头没脑、洋洋洒洒、自作多情的长信哟!那些美丽的、动人的、虚假的诗篇哟!

至今,他还记得其中这样的几句:

“碧绿的、被太阳唤醒的春天

照得我眼花缭乱,

白花盛开的树木风吹作响,

地上幼小的花朵望着我

用色彩斑斓的、芬芳的眼睛,

小鸟们在蔚蓝的天空歌唱……”

那些诗句曾经给了他多少鼓励和安慰啊!在寒冷的冬夜,或是在不眠的春晓,他一字一句地读完叶丽珍的来信,写完回信,便一个人躺在床上读海涅。那时候,无论是那些诗句,还是插在书中的、凯绥·柯勒惠支作的铜板画,都让他感动得不得了,陶醉得不得了,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最宝贵、最最值得珍视和信仰的东西。沉浸在爱情和诗歌中,他泪流满面,一遍遍默诵着,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海涅那样勇敢热烈,在大革命到来的时候,把自己铸炼成“剑和火焰”;有时又觉得自己和他一样忧伤,就像一只永远歌唱着玫瑰的、无望的夜莺——

“冬天从这里夺走的,

新春会交还给你。”

多么浪漫而又自欺欺人的幻想哟!那随着冬天逝去的、青春的理想与热情;那无忧无虑,像山泉一样透明、像雪花一样纯洁的童心是再也不能重新回来了。有一天,那个低年级班的张小祥到他屋里时,他特地从一堆旧书里翻出了那本发黄了的《海涅诗选》,他对张小祥说:“拿去读吧,这是世界有名的大诗人。”

或许,等张小祥他们长大了,生活会变得美好而纯洁,人人都会爱诗歌,爱大自然,爱一切使心灵高尚的事物,人人都过着健康、快乐而充实的日子,珍惜幸福,又懂得痛苦的价值——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还要多少年呢?

这些年里,他教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他们毕业后有人当上了生产队长,有的参军到部队提了干,在当地的人看来,不能不算是“出人头地”了。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过一个“得意门生”。他也说不清,希望自己的学生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袁晋先抬起思绪纷乱的、疲倦的头,望着远处。镇子里静悄悄的,一切都沉睡在昏黑的夜色中。只有吴奶奶的灯不知为什么还亮着,像孤庙里的一盏长明灯。endprint

吴奶奶

杨大秀出嫁后没多久,有一天,吴奶奶晾衣服时跌了一跤,瘫坐在门前的老榆树下。几个过路人把她搀扶进屋,在床上躺了下来。

这一躺竟是半个多月。

她不肯去镇里的卫生院检查身体,开头几天,镇上派了两个年轻人侍候她,吴奶奶嫌人家毛手毛脚,给她做的饭菜也不干不净,一吃下去就反胃,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胡大翠过来,帮她把炉子升上火,做了一大锅手擀面,又卧了几个鸡蛋进去,吴奶奶吃了几口就叫喊着吃不动了,锅里剩下的就都归了胡大翠。

吴奶奶半仰在床头,叹口气,说:“大翠啊,我估摸着,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快散架了!”

胡大翠忙安慰她:“吴奶奶,快莫要说这些,谁家没个小病小灾?一点点皮外伤,你静静心养几天,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吴奶奶摇摇头,也不争辩了。临走,她要胡大翠扶她出去晒晒太阳,透透气。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直直地晒下来,空气中已经有了初夏的燥热。小白河裸露出好多圆圆的大石头,人一下子简直弄不明白它们都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蜻蜓在水草丛中飞来飞去,劳碌得有点盲目。吴奶奶一个人坐在靠椅上,最后一次打量着镇口的那条大路。她知道,这辈子,她是再也见不到货郎子了。

夜里,吴奶奶躺在床上,发了高烧,腰背也开始火辣辣地痛起来。她挣扎着撑起身子,从箱子底翻出一个裹了厚厚几层的小布包。那是她多年以前攒下的一点鸦片膏子。小时候听人说过这东西能镇痛、治病,就连烧过的灰,肚子痛了吃一撮也顶用。这些年了,她从来也没敢试过。是时候了。她打开小包,把它们全都含在嘴里,慢慢吞了下去。

天快亮时,吴奶奶睡着了。她睡得那样香甜、轻松,就好比睡在一大堆轻飘飘、暖融融的云彩上。那堆云彩托着她轻轻地飞呀,飞呀,飞过了山顶,停在了一个长满绿油油的荷叶的水塘边。她从云端下了地,直接踏进了水塘。她踩着一顶顶荷叶飞快地走着,身后拖着那条长长的、年轻的大辫子。她的辫子又黑又亮,沉甸甸的,沉得像一只秤砣,她的身子倒像一只细细的秤杆,支持不住它的分量了。

……鼓声远远地响起来,吴奶奶听见有个声音在水塘边唱着:

“风来啦,

雨来啦,

癞蛤蟆背着鼓来啦……”

癞蛤蟆!在骂谁是癞蛤蟆?是货郎子在唱呢!他这不是在骂自己吗?癞蛤蟆来了,就是货郎子来了。真是太会糟践自己了。货郎子真的来了。货郎子穿一身崭新的衣裤,脖子上还扎了条白毛巾,正朝她笑吟吟地走过来。那身衣裤是用上等白绸子做成的,在一阵阵轻风中柔软地飘拂着。他真蠢,以为自己扎了那条白毛巾,她就看不见他脖子上的那道疤了吗?他的步子好大好沉、好结实啊,那阵远远的鼓声原来就是从他脚底下发出来的。他朝她笑着,嘴里喘着热气,粗黑、光滑的皮肤映着水光,把她的眼睛都照花了。

她累了,这些年,她是真累了。这一回,她要迎上去,把头埋进他宽厚的胸膛里,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她要和他一起开一座大大的铺子,里面的货物堆得像小山那样高;他们的房子要用金子和银子砌成……她走啊走啊,货郎子始终和她隔着几步路,她定一定神,再一看,货郎子忽然不见了。那个声音却还在那儿一遍遍单调地重复着:

“风来啦,

雨来啦,

癞蛤蟆背着鼓来啦。

癞蛤蟆来了谁管饭?

筛箩箩,

打面面……”

吴奶奶忽地一头从梦中坐了起来。天还黑着,可是她的腰不痛了,腿也不僵了。她怎么能躺这么久!可不,就有一件万分紧要、迫在眉睫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快!快!……可那是什么事呢?一阵内急,使她突然明白过来。她跳下床,拐杖也没拿,便急急地出了门,往不远处的那个厕所走去。

天蒙蒙亮时,一个赶早上山砍柴的汉子从镇口那座公共厕所旁走过,看见露天的大粪池子里漂着一团银白的头发。他心里犯了嘀咕,便拾起一旁的长柄粪勺子在池子里搅了一下。这一搅,吓得他立刻尖叫起来:

“不得了啦——有人栽进粪坑里淹死啦!”

“快来人呀——有人淹死在粪坑里啦!”

他的喊声刺穿了清晨的薄雾,在镇子上空一圈一圈扩散开来。几只麻雀“呼”的一声窜出来,在树丛上空东奔西撞,好像被那声音给网住了。树叶上扑簌簌落下来一大片露水。

尾 声

夏天终于过去了,白河镇所有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这个夏天燠热、漫长,从一开头就带给人们一种不安和恐惧,接二连三的祸事都发生在这段时间里。先是吴奶奶的死,从县里来了法医和验尸官,解剖了她的尸体,排除了他杀的可能;至于吴奶奶真正的死因,一时半会儿给不出像样的结论——谁也不敢确定,从她屋里到公共厕所这两百米的距离,她是怎么走过去的。只有胡大翠,瞪着一双哭红的眼,逢人就说:“有鬼!肯定有鬼!”见没有一个人敢接话,她又开始哭。想到吴奶奶生前是个多么爱干净的人,哪怕手上沾一点鸡粪,都要拿香胰子“褪”了又“褪”——可谁曾想!

镇上还成立了临时专案组,清理吴奶奶遗物时查出她私自屯积多年的肥皂、火柴和红糖,这些都是当时需要凭票供应的“计划物资”。供销社花钱请了人,负责给她办丧事,但那些人拿了好处却不办好事,吴奶奶的丧事办得简陋、草率、敷衍了事,令所有白河镇的老人们摇头叹气、心怀不满。

吴奶奶死后不久的一个雷雨之夜,学校的一间教室忽然倒塌了。幸好是在半夜,没有人在场,只毁坏了一批课桌和教具。第二天,学校的古柏树上被人挂上了许多红布条。没有人知道这些布条是谁、是在什么时候挂上去的。镇武装部的江特派员搭上木梯亲自把布条扯下来,不料,第二天天亮后,树上的布条更多了。它们在风雨中飘飘摇摇,像招魂的经幡,令走过这儿的人们陡生敬畏与惶恐。上年纪的人们悄悄议论着:土地爷要发怒了……

又过了些天,一名中学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条没有主人的野狗咬伤了。回到家里他不吃不喝,脸上放出红光,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不一会儿便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上。等送到卫生院抢救时已经断了气。这样的消息一夜之间在镇上传播开来,学生们全都躲在家里,不敢去上课,生怕自己会碰上那条气焰嚣张的野狗。这件事再一次惊动了上级,县政府发出紧急通告,号召人们捕杀野狗,严防恶性狂犬病再一次发生。endprint

袁晋先的老母亲在夏天里来到了白河镇。她随身携带着医院和当地政府开具的病情诊断书、身边无子女的证明信等一系列文件,每天一大早就坐进镇委会的办公室里,说,什么时候不放她儿子走她什么时候不离开白河镇,她要把老命搭上。

袁晋先知道母亲的这出“苦肉计”是叶丽珍使出的最后一个杀手锏。他觉得自己早已斯文扫地,就连在学生们面前也不敢抬头,讲课没有了底气,每天只好布置一些自习课。

那正是天气最炎热的几天。他母亲连日奔走,中暑了,假戏真唱地住进了医院里。袁晋先慌了手脚,每天守在那儿,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夜里,他躺在床上,看见墙上裂开一道大缝,上面刻着的神像变成真人走下来,站在他面前。那个人盯着他,脸上笑嘻嘻的,鼻涕和涎水却长长地拖到胸口,正一步步朝他接近……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浑身被冷汗湿透了。

终于,他的调令批下来了。袁晋先握着那一纸盖满公章的调令,呆呆地,也不说一句什么。

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拖着长长的鼻涕的人一步步朝他走来……

母亲的病情立时有了好转。她躺在病床上哭着、笑着,老泪纵横地说:“我就是死了,也是值得的,只要你和丽珍能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

那些日子,小白河变得浑浊而暴躁。河水裹着泥沙和渣滓滚滚而下……

临行时的一切都是那样匆忙、狼狈,袁晋先觉得,他就像一名被缉拿回城的犯人。老母亲在那边的一个街道工厂里,求人给他找了个差事,集会计、统计员、文书于一身,夜晚还兼值班看大门。几个同事和学生为他送行。等到装运行李的汽车快要驶出白河镇时,袁晋先忽然发现在学校后面的土坡上坐着一个孩子。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张小祥并立下“许诺”的地方,如今,没等张小祥升到二年级,他自己先当了“逃兵”。

学校的钟声远远地响了起来。

袁晋先觉得自己变得像一盘细沙,在钟声的振荡中一粒、一粒散落了。

夏天里过得最平静的人家要数胡大翠一家。

杨大秀出嫁后捎回了一封信。信里说,她在那儿一切都好,饭菜也吃得习惯,农活跟这边差不多,也不算太累,家务活也不重,她该做些什么做什么,公公婆婆对她也还满意。她写道:妈呀,我就是太想你们,想得慌。白天黑夜没个人能说话儿,男人耳朵背,跟他说十句才答一句,还要一遍遍大声地喊,像吵架一样喊。你们要是再不来人看看我,我都要熬煎死了……

但是她又说:妈你可不能来,你来了没有人给爸做饭吃了。等地里的麦子割了,插完秧,我再跟婆婆商量让我回一趟娘家……

胡大翠读了信,眼圈红了好几天,饭也不想吃,夜里一个人躺在黑暗中悄悄抹眼泪。杨怀忠说:“看你愁的啥?闺女在那儿过得好就行,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这一劝,胡大翠“哇”地哭出了声:“闺女长这么大,还从没离开过娘家一步呢!谁晓得她在那边过得是好是赖?也没个三亲四戚在跟前,要是害了病,谁心疼她?”杨怀忠叹口气,不作声了。

“都怪我当初不该许下这门远房亲,叫闺女受罪哇!”

杨怀忠说:“你也莫要这样说,人家的闺女不也一样离开娘家到我们这儿吗?人家就不操心,不心疼啦?再说闺女也没说在那儿受了罪呀!”

胡大翠想到“将心比心”的话,便也不再哭了。

倒是杨万华小两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杨万华自成了家,病也好了,人也勤快了,杨怀忠托了常来剃头铺下棋的熟人说情,给他在镇搬运队又找了个活干。万华力气大,也舍得花,挣的钱倒比杨怀忠多出一大截。小两口从家里分出来,住在镇西一间草房里。媳妇手脚灵巧,一个人把家务料理停当,得空便到镇上找些零活干。逢到星期天,小两口穿得干干净净,提一篮子鸡蛋,或几把挂面,往家里一丢,坐一会儿,也不留下吃饭,便又回去了。等他们走远了,胡大翠对杨怀忠说:“这些日子了,咋也没见媳妇有点动静,咱万华怕是不中用?”

杨怀忠说:“我早料到了,我们老两口怕是莫指望抱孙子了!”胡大翠听了,眼泪不觉又淌了下来。

镇上的人们还没想到这一层,都夸赞万华有福气,娶了个贤慧灵巧的媳妇,这辈子不吃亏了。

秋天的到来使白河镇慢慢恢复了平静。学校那间倒塌的教室重又盖起来了。没有人再去扯掉树上的红布条,任凭它们挂在树枝上,随风飘拂着,久久也不褪色……

小白河经过了夏天的洪水,河床变宽了,淤积的细沙加厚了。一阵秋风吹过,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树叶纷纷落下来,漂浮在水面上,像云集而来的水鸟,缓缓地、拥拥攘攘地向下游流去。四周的山坡褪净了色彩与神秘,就连那些虚虚实实的、缥缈的雾岚也随风消散了。一切如旧……天空、大地与河流,全都现出了统一的单纯和本色,对人世间的欢乐与忧愁毫不理会。

下午,太阳温暖地照耀在镇子上空,镇口那条大路重又变得人迹寥落。老榆树的影子投在路面上,一点点拉长,一点点移动。树上牵的晒衣绳仍旧松松垮垮的,仍旧像一个懒惰的妇人用过的裤腰带。绳子上却久久没有人晾晒被褥了。

偶尔有人从镇上走过,就会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口,对着眼前那条空荡荡的大路,呆呆地望着。她的拐杖斜靠在身后,地上并排躺着两道长长的影子:一个是她的,一个是拐杖的。

起初,路过的人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以为是死去的吴奶奶又还了魂。等走近了,才发觉坐在那儿的是剃头匠杨怀忠的女人胡大翠。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责任编辑 刘志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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