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洲国》:在历史虚拟中回望精神原乡
2014-03-18李丹
李丹
摘 要:迟子建在长篇小说《伪满洲国》中,采用编年体叙述模式,书写了伪满洲国十四年的历史。她从各个阶层中挑选人物来写,一个个看似普通却又恰是伪满洲国社会的一个个切片,众生在这块土地上生活,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到战争当中,他们渴望通过自己的方式回归到精神原乡,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地理位置等原因,他们成了失根的一群,只能在历史虚拟中对精神原乡投去深情的回望。
关键词:《伪满洲国》;失根族群;精神原乡
中图分类号:I0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01-0187-03
迟子建的长篇小说《伪满洲国》是新世纪当代小说的成功之作。吴义勤在《历史·人性·叙述》中这样评价道:“迟子建在这部长篇里书写历史的成功处在于她建构一个宏大的历史框架时,其艺术的着眼点恰恰是那些最细小、最边缘的东西。”[1]从这里可以看出,吴义勤肯定了迟子建以小见大的历史书写方式。本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试探索这部长篇小说的独特艺术价值。
一、自“哭”、“笑”中看命运无常
文本以十余个主要人物为叙述中心,开辟出十余条叙述线索,活动其间的上百个人物涵盖了社会各行各业各个阶层,所涉及的生活面特别广泛,上至皇帝深宫,下至市井街头,还有偏远农村,甚至少数民族聚居区,远渡重洋能到达日本。然而,有些东西是共同的,即命运的无常与挣扎的无谓。迟子建把握住了这些共同的东西,以上百个次要人物为烘托,把主要人物置于突出位置,将叙述视角不断地由次要人物拉回到主要人物的悲喜上来,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通读文本不难发现,文本中几乎每一页都充斥着各种人物的“笑”与“哭”。拿“笑”来说,有老鸨的浪笑、祥贵人“咯咯地笑”、谢子兰快意的笑、阿永天真的笑、溥仪的皮笑肉不笑等等。哭的形式就更加多样了,陈希金讲起自己的遭遇泪流满面、宛云被阿永强奸后哭了几天几夜、麻枝子被吉来抛弃后说话带着哭音等等。上至皇帝溥仪,下至平民百姓谢子兰、阿永、宛云等,深受战争的影响,并同时承受着来自日常生活的苦与悲。他们都是被命运安排于鼓掌之间的小人物,一个突如其来的灾祸就可以让原本幸福非常的家庭灰飞烟灭,一个看似无稽的误会可以瞬间摧毁一个原本风雨飘摇的家庭,一句无心之失的话语就可以让天地改色命运转舵。这样的事件穿插在文本中的各个部分,不易察觉,往往造成一种命运无常的悲凉气氛,让人有无所适从之感。例如:突然而至的鬼子兵让沉浸在幸福中的美莲一家血溅平顶山;王亭业因为帮剃头师傅写了一首不明就里的歪诗被抓入狱,直接导致了宛云、刘秋兰母女的飘零身世;福贵人为博溥仪开心,假意不捐铁制品,结果被溥仪惩罚了一通。通过这些穿插文本的“哭”与“笑”,迟子建巧妙而不动声色地将作品的基调定位为悲凉。
如果直言而出的“笑”与“哭”是文本的表层的话,那么,迟子建多次写到的一种“欲哭”的情绪可看作文本的深层。除了最普通的“笑”与“哭”,迟子建还多次写到了一种想哭哭不出的复杂情绪,有的地方则换用“空白”来表现,向人物的心理深处又推进了一步。例如:第十二章写到张秀花终于痛下决心杀了未满月的儿子后,“张秀花听着屋檐的滴水声,看着窗外愈来愈鲜明的阳光,老是有一种哭泣的欲望。可无论怎样努力,眼泪却又流不下来。”[2]其实,迟子建要表现的正是一种矛盾的心理,人物在面对抉择时陷入两难。张秀花被分配给开拓团的日本农民中村正保做妻子,她心里痛恨日本人,不愿意为日本人生孩子,所以选择一次次让自己流产,结果这个孩子命大挨到了生产那一天。孩子生下来后非常可爱,中村正保欣喜若狂,对张秀花更是爱护有加,张秀花也特别疼爱这个孩子。抽离出时代背景,这一定是一个幸福的家庭。然而,张秀花陷入矛盾了,她对中村正保已经产生感情,并且生下了可爱的儿子,感情上讲她想珍惜这个家庭,理智上来说她不愿在精神和实际上做一个卖国贼亡国奴。于是,她痛杀了儿子,让这个家庭彻底破碎,让日本人中村正保彻底受伤,她自己也陷入伤心不能自拔,并最终被狼吃掉。看似无迹可寻的命运安排,实际上还存在着人为,只是这人为往往是一念之间。张秀花、婉容、祥贵人、狗耳朵、王小二等人均是如此,在命运的泥潭中苦苦挣扎,选了一条自认为正确的路,实际上并不存在正确的路,选择另外一条看似会好一点,到最后仍是悲惨的结局。因为,伪满洲国的每一个人在一定程度上看似是主动的,从更大层面上讲,实则被动,他们有意或无意地被牵扯进无情的战争中,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充当战争的炮灰和时代的渣滓。迟子建写出了这种无常与无谓,并对他们投以深深的悲悯和同情。
迟子建充分利用了场景转换的便利,并发挥自己善于描写的特长,以最简练的笔墨将故事和人物的心理生活融为一体。如果说作品的上部是“塑造”的话,那么,下部就进入到“解构”环节。
二、精神原乡被解构之后的意义
解构主义叙事理论家希利斯·米勒曾说过,叙述其实是无边无际的,任何线条都是作家的有意为之。叙事学理论家莱恩提出:“虚拟之物不是剔出真实之后的剩余,而是可能发展为实际存在事物的潜力。”[3]也就是说,现实生活中可能发生并且一定会发生的,可以通过虚构在文学中得到表现;即便是在现实中可能存在,但是一定不能发生的,也可以通过虚构在文学中得到表现。这就是虚拟的含义,文学因这一本质而显得魅力无穷。《伪满洲国》在迟子建的笔下任意编排,设置上百个人物,他们从事的事情,所进行的心理活动是作者主观选择的结果,是虚拟的。迟子建之所以选择这些场景这些人物,是因为他们其中有某些命定的联系,这也恰恰体现着迟子建的价值观。
佛家有一个词叫“执念”,文本中的每个人几乎都有执念,迟子建却将所有的执念解构掉了,让这些执着的人得到一个“空”字。“执念”在这里可以理解为一种对美好事物执着的向往,身陷囹圄的伪满人民,但凡有一些求生的欲望便会对美好事物有一种柏拉图式的向往,有时表现为回忆,有时表现为憧憬。然而,伪满洲国的现实是冷酷的,再美好的回忆或憧憬都会沦为失望和绝望。在对待“回忆”的态度上,迟子建与余华有相似之处,迟子建说得更委婉一些,余华则一针见血。他洞穿了回忆的脆弱,他在《我胆小如鼠·自序》里写到过这样一段话:“回忆在岁月消失后出现,如同一根稻草漂浮到溺水者眼前,自我的拯救仅仅只是象征。同样的道理,回忆无法还原过去的生活,它只是偶然提醒我们:过去曾经拥有过什么?而且这样的提醒时常以篡改为荣,不过人们也需要偷梁换柱的回忆来满足内心的虚荣,使过去变得丰富和饱满。”[4]endprint
人在面对生存考验,遭受命运无常的时候,通常会产生一种飘零之感。这时候,人往往会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挣扎反抗,希望寻到一片安放心灵的圣洁之地,这样的地方可以称作“精神原乡”。伪满洲国的人们是找不到这样的地方的,他们心灵深处所产生的种种美好想法都会被一一解构,因为这些想法无根,这些想法又源自于所想之人是无根的族群。
鬼子兵作为外来侵略者,满洲自然不是他们根之所系;加之满洲人民对他们的仇视,导致他们的后代不能降生,没有扎根的可能性。溥仪等皇室根亦不在此,从北京迁到新京,大面积的国权丧失,连皇帝的身体都是受限的,皇族也失去了根。再看平民百姓,他们先失家庭、再失土地、继而失自由,失无可失是他们的写照,是最大的一个失根族群。因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东西,所以他们才会将渺茫的希望寄托给过去,寄托到无期的未来,渴望通过遥想回到精神原乡,这是不现实的!
羽田的向往是等到战争结束,他回归故乡的时候可以在车站看到那个送他腰带的美丽女孩;是希望带着谢子兰回日本;是希望北野南次郎能够帮助苍泉老板陆天羽。他的希望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冷,最终全部被解构。他日思夜想的美丽女孩——吉野百合子沦为慰安妇,他送给她的羊皮手袋,是定情信物,更是残酷现实的提醒;谢子兰先是嫁给阿廖沙,后来登上慰安船,过着一种四处漂泊的野性生活;北野南次郎冷冷地告诉羽田,“照顾”就是让陆天羽死得痛快一点。吉来对新京的回忆,祥贵人对儿时的怀想,李进财对夏荷的追思等等,都是人们在无望中对过去假想出的一种过分美好的回顾。
文本的第十四章是结尾,在这章中作者安排了六个板块。前三个板块的主人公分别是吉来、郑家晴和溥仪。吉来是丰源当老板王恩浩的儿子,有殷实的家庭背景,可以任意支配钱财,可以随自己喜好决定娶李小梅还是麻枝子。郑家晴长得一表人才,与沈初蔚的妹妹谈恋爱,具有宽裕的经济条件和良好的教育背景,他可以决定在国内发展或者出国留学,可以决定娶沈雅娴或者和客栈的香琴厮混。溥仪是伪满洲国的皇帝,他的喜怒牵动着身边的大臣、妃子、宫人,他在宫中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三位主人公与其他的人物相比,似乎更加自主一些,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然而,“性格决定命运”,他们的性格中都有懦弱和逃避的特点,正是这些弱点使他们在面临选择的时候逃避、怯懦,最终使自己陷入泥潭,走向毁灭。他们三个是毁灭的典型,更是悲剧的代表。时代背景结合性格弱点,构成了文本中人物命运的悲剧特点。
这里,除了个人身世的飘零之外,不得不提到迟子建在小说中对传统家庭模式的否定。以杂货张与祝兴运、杨浩与栾喜梅、王亭业与刘秋兰的三种传统家庭模式为例。杂货张与祝兴运是为人所熟知的冤家式模式,斗嘴、打架、互损,吵习惯了,偶尔的风和日丽令他们惴惴不安。祝兴运被抓去劳工棚之后,杂货张四处打听,为他守身。得知祝兴运死后,杂货张以与人偷情来发泄内心的悲伤。杨浩与栾喜梅是自由恋爱的结合,可称为“自由结合模式”。新婚之夜,中途杀出一个杨三爷,他早有预谋地在洞房之夜迷晕杨浩,霸占了栾喜梅,让杨浩与栾喜梅的生活从此蒙上一层阴影。王亭业与刘秋兰的家庭模式,是典型的无爱有责的模式。王亭业在第一眼见到于小书的时候就精神出轨了,后来在牢狱中一直念念不忘的也是于小书,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妻子刘秋兰叫什么名字。刘秋兰却对他牵肠挂肚,甚至答应李金全,如果能救出王亭业,她愿意以身相许。祝兴运的死,栾喜梅的被霸占,王亭业的精神出轨都给各自的家庭带来了不幸福的结局。如果吉来、郑家晴、溥仪的不幸是个人的,那么这里对几种家庭模式的否定,就从个人延伸到了家庭,再从家庭延伸到了整个伪满洲国,从个人到家庭,再到国家的一步步溃散,这是历史的偶然,也是命运的必然。
然而,文本中的人物并非全是不幸的,还有两个家庭的心愿了了。一个是老太太等到了罗锅子王金堂回来。另一个则是胡二一家,他们幸福地生活在森林里。迟子建在颠覆传统家庭模式的基础上,又构建了一种新的家庭模式,那就是有差距的结合,“男主人公与丫环偶然结合式”。王金堂原本是与小姐相约,小姐不能到场,让丫环来送定情信物,由于和小姐在一起无望,王金堂就与丫环走到了一起。王金堂的家庭是破碎的,女儿远嫁平顶山后遭遇平顶山惨案;孙子吉来到奉天贪图享乐,后来娶了李小梅,家庭不幸福;身处劳工棚中,他活着的希望就是回来照顾老伴。胡二早年是土匪,生性放浪,打算去抢日本女人,结果抢回了与男主人偷情的丫环紫环,胡二就阴差阳错娶了紫环。紫环生下儿子除岁后,胡二仍然屡屡做出背叛紫环的事情,夫妻间的感情频频受损。直到后来,胡二的良心发现加上紫环的原谅,他们给了生活一个幸福的机会,并最终得到了幸福。为什么那么多种传统的家庭模式都得不到幸福,偏偏这样一种违背常理的结合方式获得了幸福呢?迟子建这样写是富有深意的,一切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第六个板块写的是在俄罗斯接受军事训练的李文带着杨路的铜镜回到满洲,碰巧遇到了卖豆腐的拳头,拳头将杨昭的铜镜挂在颈下。李文手上的铜镜与拳头颈下的铜镜一对,严丝合缝、毫厘不差地组成了完整的喜鹊图。作者没有以日本投降结束全书,而是以铜镜复合作结,作者的深意到此才和盘托出——“人选择自己行为的终极目的都是指向人与人情感的和睦,那些破损的情感的修复。”[5]这个目的非常隐晦,破损的情感得到了修复,人与人的情感达到了一种和谐状态,这就是两个家庭得到幸福的原因所在。
迟子建为我们虚构了伪满洲国十四年里的诸多场景、事件和人物,写了各色人物在战争阴影下的挣扎与反抗,并写到了战争对他们生活、命运造成的不可抗拒的影响。然而,历史原因造成命运悲剧并非是迟子建这部小说的宗旨所在。她将结尾定在铜镜复合处,她用这样一个充满必然性的偶然告诉读者:人选择自己行为的终极目的都是指向人与人情感的和睦,那些破损的情感的修复。所以,从这里可以看出,历史不是悲剧的罪魁祸首,人与人的情感选择才是症结所在。故事随着伪满统治结束、铜镜复合完结,生活时间却继续向前行进着,人们的命运没有随着战争而结束,日常生活中他们还是会面对许多的情感选择。故事线索离开战争向前发展,正是文学的意义所在,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可以继续去揣测人物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文学的意味由此产生和蔓延。
参考文献:
〔1〕吴义勤,等.历史·人性·叙述——新长篇讨论之《伪满洲国》[J].小说评论,2001(1).
〔2〕迟子建.伪满洲国[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3〕[美]戴卫·赫尔曼.新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4〕余华.我胆小如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5〕杨姿.《伪满洲国》主题考[J].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1(3).
(责任编辑 徐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