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台北人》中的上海形象
2014-03-18任泽南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24
⊙任泽南[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24]
白先勇《台北人》中的上海形象
⊙任泽南[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24]
上海是白先勇小说集《台北人》中多次出现的城市形象,但由于他长期居住在美国,其笔下的上海形象已经脱离了现实中的上海城市形象,更多地表现出白先勇自己心中的上海想象。本文通过分析《台北人》中的上海形象找出了“上海想象”和真实的上海间存在的差异,并联系白先勇本人的生活经历,分析差异产生的原因。
白先勇《台北人》上海形象
上海,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常常被作家纳入到创作视野中的一座城。对于这座城,不同的作家有着不同的诠释:左翼文学作家创造了一个现代物质文明与社会阶级罪恶并存的上海;而新感觉派则描摹了一个满载着作家主观感觉的上海,建筑了一座“造在地狱上”的五光十色的“天堂”。而在白先勇的小说中,他在童年生活经验的基础上,长期关注上海,并通过他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不断地诠释着他所感悟的上海形象。
一、记忆中的繁华乐土
在《台北人》这部短篇小说集里,涉及上海形象的有《永远的尹雪艳》《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满天里亮晶晶的里星》和《孤恋花》四篇小说。在这些小说中,白先勇多次提到旧上海的舞厅、戏院、花园洋房、著名餐厅等,以其单面的繁华的表象,构筑起了一个繁华富贵、歌舞升平的现代乐土形象。
对上海城市形象着墨最多的一篇要数《永远的尹雪艳》了。这篇小说是《台北人》的首篇,集中展现了20世纪40年代老上海的风采,并奠定了《台北人》中其他小说上海书写的情感基调。在这篇小说中,作家描写到大量富于鲜明洋场特色与浓郁老上海情调的地理空间与建筑物,如“百乐门舞厅”“兆丰夜总会”“兰心剧院”以及“国际饭店二十四楼的屋顶花园”“上海法租界一幢从日本人接收过来的华贵花园洋房”“霞飞路上一幢幢侯门官府的客堂”等等。这些空间与景观并不仅仅是一些地理概念,更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它们成为昔日上海繁华富贵的乐土景象的代表,作为现实生活的对照不断地出现在小说文本中,反衬出“台北人”眼中台北的寒酸破败。
蛰居台北的上海遗民对繁华的飘散极不甘心,他们在尹公馆精心营造的怀旧氛围中重温昔日的华宴笙歌,沉浸于迷离的假象和物欲的满足。昔日的风光与排场成为了他们现今萧索生活的精神支柱和唯一可炫耀的资本。“尹雪艳的公馆很快便成为旧雨新知的聚会所。老朋友来到时,谈谈老话,大家都有一腔怀古的幽情,想一会儿当年,在尹雪艳面前发发牢骚,好像尹雪艳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①于是,这群已经时过境迁的男男女女,拜倒在那“好像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一般”②的尹雪艳面前,他们听着尹雪艳那一口酥答答、娇滴滴的苏州腔的上海话,吃着尹雪艳精心准备的京沪小吃,还常常由尹雪艳领队坐在三六九吃桂花汤团,并且津津乐道起上海五香斋的蟹黄面,就连那些经历过世事沧桑的中年妇人都进入了半醉的状态。正是由于大上海这个城市及其特有的生活方式早已在“台北人”内心深入骨髓、铭心刻骨,他们才会毫无例外地拜倒在尹雪艳这个具有大上海象征意味的女子面前。而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上海同样有着重要的地位,它成为影响金大班性格的潜在因子,构成了小说整体结构不可或缺的一环,“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下海的时候,只怕你童某人连舞厅的门槛也没跨过呢”③,“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呢,童得怀那副嘴脸在百乐门掏粪坑也未必有他的份”④,“她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告诉他,她在百乐门走红的时候,一夜转出来的台子钱还不止那点”⑤。昔日在上海走红时的经历时常在故事中闪回,早年的经历成为了今天炫耀的本钱,渗到了金大班的性格的深层中去。正如尹雪艳的魅力是源自其“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金大班的自信与自负同样离不开百乐门的辉煌时代,以及大上海在“台北人”的记忆中所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上海繁华的都市形象不断闪回在这些“台北人”的脑海中,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身处台北社会,始终用记忆中的大上海麻痹自己。然而上海在台北却只能以记忆中“旧梦”的形式存在。
二、理想家园的美好想象
上海的历史并不厚重,至今也不过百余年。1843年11月,上海宣布开埠,从此揭开了上海风云际会的序幕:第一家现代医院、第一份中文报纸、第一部电话、第一辆有轨电车……当内地胡同里仍飘扬着小贩们古老的叫卖声时,上海已经出现了隆隆的机器声,现代工业就是这样伴随着自然经济母体的阵痛呱呱坠地了。现代化工业的发展使上海社会现代化进程不断加速,先施、永安等巨型百货公司拔地而起,大光明影剧院、百乐门舞厅、跑狗场……一切和欧美现代社会接轨的生产、消费和娱乐设施开始筹建,昔日的渔村一跃成为中国最现代化的都市,最终构成了和内地乡土中国的巨大反差,孤悬的境地凸显着中国伸向世界的触角和迈向现代社会的前兆。总之,大上海在中国现代史上,乃至当代社会都扮演了一个重要的不可替代的角色——中国追求现代化的核心想象之一。
在白先勇的记忆中,上海就是这样一个花花世界:
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像只巨大无比的万花筒,随便转一下,花样百出。国际饭店当时号称远东第一高楼……觉得饭店顶楼快要摩到天了……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像是四座高峰隔街对峙,逛四大公司,是我在上海童年时代的一段兴奋经验。……那是个魔术般变化多端层出不穷的童话世界,我踏着自动扶梯,冉冉往空中升去,那样的电动扶梯,那时全国只有大新公司那一架,那是一道天梯,载着我童年的梦幻……⑥
回望《台北人》中出现的上海形象,那些对鲜明洋场特色与老上海情调的地理空间和建筑物的书写,以及各色人物对上海的难以忘怀,构成了小说结构的支撑点,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并最终使白先勇记忆中的“现实上海”转向为小说中的“文学上海”。在这些作品的字里行间,上海的摩登和奢华呈现出十分强烈的现代气息,也由此成为一个繁华富贵的现代乐土。正如童年时期白先勇在永安百货公司乘坐全国唯一一架自动扶梯缓缓上升时那梦幻般迷醉的感觉一般,在他的心中,“上海”无疑就是一个现代化乐土的象征性指称。白先勇通过对上海这所城市的书写,融入了自己脑海里对上海形象的想象,对小说中的上海形象进行了某些理想化的建构。
因此,《台北人》中的上海形象必定与上海的现实形象有所不同,《台北人》中的上海形象在实质上并不真实,而是一个带有较大虚拟因素的理想王国。对家园的怀念使白先勇失去了对笔下城市的客观评价,过多地注入了自己的情感倾向。在小说中,20世纪40年代中国最发达的城市——有着“冒险家的乐园”之称的大上海是富贵洋气的,在它闪烁灿烂的霓虹下,风华绝代的舞女金大班、冷艳逼人的交际花尹雪艳的倩影若隐若现。对五宝的怀念使主人公一直生活在回忆中,而娟娟的出现,仿佛五宝再生,使主人公把现实与往昔相混同,产生错觉,陷入时空感觉的混乱。其实,不只《孤恋花》中的主人公,几乎每一个“台北人”都对昔日生活难以忘怀,沉浸在对过去生存空间的回忆与想象之中,以此唤起对失落时间的记忆。
这样的创作与作家心理和情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当白先勇刚刚来到美国之时,他隔着遥远的时空对故国进行着审视,时空的远隔拉长了二者的距离,却拉近了他们的感情。在白先勇的眼中,大陆的一切显得那么遥远,却也那么熟悉,童年时在大陆的一切都变得难以忘怀,充满着美好与温馨。作家的内心激荡着游子对母亲深深的眷恋之情。在这一基础上,上海“带着二十四层花园洋房”的高楼、流光溢彩的百乐门大舞厅、五香斋的蟹黄面……都成了白先勇展示美好家园的套话。孰不知,即使上海形象再美好,在其光彩靓丽的繁华景象之外,也不可避免地有着贫民窟等灰暗与破败的小角落;然而,这些不美好的一面被作家有意无意地消解和忽略了。白先勇将台北的美好撇去了,在其文学创作的整体构思中,将其塑造成为一个精神上焦虑迷惘、生活中忧郁痛苦的形象。台北形象从此成为上海繁华形象的对立面,通过两种形象的对比完成了白先勇对心中美好家园的想象性重构。
三、漂泊者的心灵寄托
欧阳子认为,《台北人》中的十四篇小说大多都以赴岛前后的今昔生活对比来安排人物、设置场景,其结果往往都归于“今不如昔”。在这几篇以上海为背景的小说中,这种今昔之感尤为强烈,似乎已完全剥离了乡恋与风尘感,全然成了上海与台湾两地的比拼。小说集前面的题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明显为我们渲染了一种苍凉的历史感。也许这句诗就是欧阳子破解“台北人”之谜的线索,据此认为《台北人》表达出的就是今昔对比而产生的“怀旧”之感。事实上今昔对比毕竟只是一种结构小说的手段,而“怀旧”之感也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情愫,而是作者心理机制的外在感性显现。作家的“怀旧”是建立在对当下不满的基础之上的,所以才开始寻求慰藉,产生忆旧。
余光中先生曾说:“当你不在中国,你便变成了全部的中国。”当白先勇飘零海外,体会着一个浪子游士远离家园时的忧郁与凄凉时,他反而更加怀念生活在中国的时光,他的心也与祖国更加亲密。时空阻隔了故乡与身体,却在心底转化为对本土、对“根”意识乃至潜意识层面上的尊崇与体认。此时白先勇的乡愁超越了现实的乡愁而泛化成为历史与文化的乡愁;白先勇的思乡亦非局限于某省某地的思念,而是升华为对整个民族的情感寄托。白先勇曾说:“有的时候想得特别厉害,可是这个家呢,既不是在桂林,也不是在台北,当然更不是在纽约。这个家并不是具体的家、具体的房子,那它究竟是什么?我想是文化的归宿。我觉得昆曲是在家里头,我听昆曲就(像)回到中国的家。”⑦白先勇对故土的怀恋鲜明地体现出了文化乡愁的意味。他一面精心勾勒上海形象,一面贬低台北现状,由此构筑出一个理想的家园,并赋予其中国传统的文化内涵,以此作为精神与情感上的皈依。
白先勇一生都酷爱昆曲,常自称昆曲义工,他还搁下父亲白崇禧传记的写作,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穷其心力制作了青春版昆曲《牡丹亭》,由此不难看出白先勇心中的那份昆曲情结。昆曲是一种阳春白雪的艺术品类,集唱腔美、身段美、词藻美于一身,在文辞、音乐、舞蹈、声字、唱腔等各个方面都达到了中国戏曲前所未有的高度,被尊为“百戏之祖”,其精致、优美与典雅凝聚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众多领域的精华。白先勇酷爱这一悠扬雅致的曲调,追求这种“没有烟火气”的艺术品,可见在白先勇灵魂深处,心心念念的是中华文化中含蓄典雅的文化审美形态,同时体现出典型精英文化的心态和传统士大夫式的人格特征。然而,即便是这种精英文化再高贵,也难掩其过于柔弱、气力不足的弱点。就像是尽管昆曲再精致完美,也难以与京剧等国粹的地位相较。白先勇笔下繁华奢靡的上海也是如此,这是白先勇给予心灵和情感的家园,虽然在本质上是一个难以企及的乌托邦,但他仍旧在执着地追寻。上海形象的建构完成了白先勇对心中繁华故土的美好书写,成为作家心中的那个可以安放其焦灼灵魂的美好寄托。
①②③④⑤白先勇:《台北人》,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4页,第6页,第52页,第52页,第55页。
⑥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四卷·第六只手指》,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38页。
⑦白先勇:《说昆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页。
作者:任泽南,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