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的诗与思
2014-03-18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100081
⊙何 笠[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北京 100081]
作 者:何笠,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2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博尔赫斯曾经宣称:“苹果的味道其实不在苹果本身——苹果本身无法品尝自己的味道——苹果的味道也不在吃的人嘴巴里头。苹果的味道需要两者之间的联系。”①同样的道理,我们也可以说:“天鹅的形象其实不在天鹅本身——天鹅本身无法给出自己的形象——天鹅的形象也不在看天鹅的人眼睛里头。天鹅的形象需要两者之间的联系。”如果这个推理可靠的话,那么我们这些尝试去架构世界的人类,便注定要耗费更多的精力来修补断裂的联系。苹果和天鹅都无法向外界给出自己,人类有能力给出“天鹅”的名字、描述它的形象,但强势的话语权不仅切断了联系,而且将天鹅的形象单一化了。所以我们这些语言的习得者注定要一边应付单一性所带来的狭窄,又要一边继续发掘联系的脉络。然而天鹅的形象并不单一,它不存在于个体的眼睛里面,而是需要天鹅自身和看天鹅的人之间的联系;是什么联系给出了天鹅的形象,这就需要诗歌。
猛然一击:那巨翅依然拍打着/在那踉跄的姑娘头顶,黑色的蹼掌爱抚/她的大腿,硬喙衔着她的脖颈,/把她无助的胸脯紧贴在自己的胸上。/她那受惊的手指如何能推开——/从松开的大腿间推开那光荣的羽毛?
(叶芝《丽达与天鹅》②)
卡米尔·帕利亚把《丽达与天鹅》推至“20世纪最伟大的诗歌之一”的位置。庞大的天鹅从天而降,丽达有着她的抗争,但神是无法抗拒的,在激烈的反抗与被反抗中,天鹅缺失了轻盈和温柔,被灌注了巨大和凶猛,天鹅成为了一个施暴者,丽达只能任由自己无助的身体贴向他。文字中动态的暴力,将这神话再次书写。“天鹅”一词没有赤裸地出现于文字中,“巨翅”“黑色的蹼掌”“硬喙”这些天鹅身体的部分替代了整体;在这样一种更替中,天鹅脱掉了温柔的外袍,在自己“部分”的堆积中变得有力且残暴。
在叶芝、荷尔德林、波德莱尔、里尔克的作品中,“天鹅”数次登场。除了对希腊神话的续写外,天鹅、天鹅之歌、天鹅之死交织进行着,“那可爱的天鹅,/被亲吻所陶醉,/你们把头浸入/神圣的水中”(荷尔德林《生命的一半》);它们“用双脚擦着干燥的路面,/雪白的羽毛拖在不平的地上,/愚笨地张嘴来到无水的溪边”(波德莱尔《天鹅》);天鹅之歌是“大自然对任何鸟儿,也没有赐予这样的高雅和婉妙,令人联想到最美妙的造物”,天鹅之死是被诅咒的,“这死亡,再也不立足于/我们朝夕凶悍的地面,/恰如它胆怯地卧身于/水面,水温存地承受着它”(里尔克《天鹅》)。天鹅被各种前缀围绕,其中不乏刻意的数字。“树木正值秋之美,/林地小径干爽,/十月的霞光下,湖水/涵映一片沉寂天空;/涣涣的睡眠石头错落/五十九只野天鹅。”(叶芝《阔园野天鹅》)步入老年的叶芝丢失了激情,在这面水做的镜子里,五十九只天鹅突兀了出来,挣脱了平稳的诗歌节奏,整数缺席,“天鹅”早已被西方诗人烙上了深厚的个人标记。
“天鹅”曾出现在中国古人的笔下,它叫“鹄”,“鹄不日浴而白”(《庄子·天运》),“鸿鹄之志”代表高远的理想。天鹅似乎在西方出现的频率多过东方,并且被赋予了多样的意义,正是这种扩充,带给了中国诗歌旧物的新义。在这种新义中,新的联系在汉语中被创造。丽达与天鹅的故事也出现在东方诗人欧阳江河的笔下,它是20世纪80年代初对西方传统天鹅形象的借用,“谁升起,谁就是暴君/战争的形象在肉体中逃遁/抚摸呈现别的裸体/——丽达去向不明”(欧阳江河《天鹅》)。从1980年开始,汉语诗歌中出现了对西方“天鹅”的续写,也出现了对“天鹅”这一形象复杂性的创新。
羽毛的振动/难于捕捉的轻盈/洁白的跳跃/如光在林间飞奔/爱情的追逐/羞涩的逃逸/欢娱的颤抖/深情的牵引
(艾青《天鹅湖》③)
你天外的来客/多么自由自在/多美的造型/轻盈的体态/崇高而又温柔/比雪花更洁白
(艾青《天鹅》④)
1980年“归来”的艾青褪掉往日深厚的意象,着墨于天鹅轻盈、洁白的外在,勾勒出天鹅纯美的形象,重量在诗人的诗歌中被掩盖,“天鹅”变得纯粹而无深义,与《柯尔庄园的野天鹅》中的天鹅一样悠闲美丽。天鹅回归到一个生物的位置,在水上肆意:洁白的羽毛、轻盈的姿态,还有诗人在刚刚“归来”时所梦寐以求的个人自由。每一句都简洁明了,诗句平行地发生着,节奏迅速传递,如白云般轻快地在字间游走。文字看似与作者的个人经验脱了轨,仅停留在对天鹅的白描上。从曾经的压抑中解脱出来,天鹅似乎成为一种理想的化身,它没有厄运,在享受着自己或飞奔或划游的自由。在这里,天鹅只是它自己,作为一个进入汉语诗歌的意象,它没有被诗人注入更多的联想。但作为一个物,当它进入汉语诗歌以后,它不再是一个未被拆封的礼物,它将在后来者的书写中获得更多的联想,“他指明事物间那以前尚未被领会的关系,并且使这一领会永存不朽,直待表现这些关系的字句,经过悠久岁月变成了若干标志”⑤。
在那个冬天我看见了天鹅/大天鹅,背脊肮脏/在水面回游,神色苍凉/远山倒地不起如众鸟敛翼/孤独的天鹅掀起翅膀/一夜大雪在它高尚的翅下堆积/在它寒冷的腔内,晨星/照耀另一只天鹅之死/另一只天鹅也曾将巨大的躯体/沉浸在水中攫取欢乐/但是预言的晨星出现,它/无法将歌唱延长过那个冬天/我的爱人轻轻叫喊,像鱼/撞着冰层轻轻叫喊/我看见了天鹅在那个冬天
(西川《在那个冬天我看见了天鹅》⑥)
这依然是在水面上游荡的天鹅,只是“背脊肮脏”让它脱下了洁白的外衣,与“那闪耀于湖面的十二只天鹅/使人肉跳心惊在水鸭子中间,它们保持着/纯洁的兽性”(西川《十二只天鹅》)中优雅的神秘之美不同,“我”看见的这只天鹅不再是“那天鹅的头颈/插在翅下,睡在水天之间/宛如钻石间的一只银瓶”(苏利·普吕多姆《天鹅》)中的美,而是“背脊肮脏”“神色苍凉”,“我”为天鹅打破了它身上洁白纯美的光环。“我”在最末出现了,诗歌的冷静色彩更重了一笔,情感戛然而止;“我”是一个旁观者,给出了天鹅的又一个形象。如同天鹅代表的欧洲贵族阶级生活的消失,古典被现代所丢弃,天鹅的纯美形象也开始消失了。
在汉语祖国中遨游的海子,也没有错过“天鹅”的出现,在他的笔端,“天鹅”不再只是一个被“我”观赏的物,而是可以和“我”互相呼应的感情充沛的女性。
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我身体里的水/呼应着她们……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当她们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我不能用优美的飞行来呼应她们
(海子《天鹅》⑦)
在海子的诗歌王国中,天鹅不是被观望物,而是可以主动去融会在一起的密流。“天鹅”和“我”之间构架起了一种联系,“天鹅”是“我”感情的依托者,“我”试图和“她们”进行一场简短的对话,可是“她们”却执着于飞行,没有回应,“我”是一个孤独的叙述者,灰尘粘尽我的语言。“我”的身体里流动着河水,它试图回应,却沉重如“挂着的门”,“挂着”,这种遮挡,更贴近南方的湿冷。似国王般的海子命令物进入诗歌,他安排着他们,但他确实落寞,试图去寻找对话,却只留下一个仰望的“我”。
“天鹅”不再只是一个纯粹的物,因为有了“我”的出现,就引出了“你”的回应。“天鹅”在海子那里缺席,却在张枣这里出现,甚至可以说是给“天鹅”这一抒情主体披上了一件“新衣”,它成为了一个对话者和一个喻体。因为诗人创造了新的联想,天鹅和人类开始了对话,并且它不再仅仅是天鹅本身了。
白天的天鹅,令人呕吐/我含泪的、二十四岁的四肢/被你蹂躏得何其疲惫/好像我再也不能/回到远雷清脆的世界/你吮走了天下的雨露/只留下干涸和敌人/炙热的围绕我的身边/真的,天鹅,我不理解/为何你一贯如此固执/我已经穿过了无尽的病房/映在干涸里的敌人也丧了胆/你为何还要摸到我的跟前/像情侣玩着器官一样/柔肠寸断地享受我的/疲倦中的疲倦
(张枣《白天的天鹅》⑧)
这只“白天的天鹅”,无处可藏,在白天就注定要被看得透彻,在这里,它没有像公园里“五十九只”的数量,它孤单地被观望着,“天鹅”再一次打破了洁白和轻盈,变得“令人呕吐”,而“我”,二十四岁,与张枣当时的年龄相符,却被你蹂躏,感觉疲惫;天鹅不再是温柔、自由,它成为一个蹂躏者,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到真实的有着远雷的世界,我困在“干涸”和“敌人”围绕的危机中,作为我的对话者的“你”,“我”向“你”发出了对话,如同“情侣玩着器官一样”,“你”继续让“我”疲倦,并且享受着“我”的疲倦。“我”“你”交替出现,这是一种平等的模式,而不是艾青、西川这样的旁观者或者是像海子一样仰望。诗人是很疲倦的,他被西方现代诗歌的困境围绕着,作为一个居住在西方的汉语诗歌写作者,他感觉到了汉语诗歌在西方的困境,他是伫立在疲倦中的疲倦,只能枯坐。“我们无一例外地漂泊在我们之外,都在为抵达自己的‘形式’蹒跚行进。”⑨让人更加疲倦的,是诗人的无力感。在张枣的诗中,不需要再去询问天鹅究竟是何种生物,不需要再去发现天鹅的纯美,天鹅所带来的是一种符号,这个符号最终和诗人诗歌中的思考联系在一起。
如果说“文学的功能在于从真实存在的原始材料出发创作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将比凡夫俗子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更美妙,更持久,更真实”⑩的话,那么在诗歌中,“天鹅”的意象被不同的诗人用私人化的方式进行着演化,从对天鹅的纯美形象的追求,到对这一传统的打破,再到天鹅不再成为一个固化的生物,而是一种符号,直到诗人对天鹅的抛弃。天鹅从西方经验而来,最后诗人用各自的语言化成了内在的思,这种思考让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更美妙和真实。
① [阿根廷] 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诗论艺》,陈重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② [爱尔兰] 叶芝:《叶芝诗集》,傅浩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15页。
③④ 艾青:《艾青全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713页,第873页。
⑤ 雪莱:《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三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7页。
⑥ 西川:《小主意》,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0页。
⑦ 海子:《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1版,第150页。
⑧ 张枣:《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3页。
⑨ 张枣:《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
⑩ [法] 茨维坦·托多罗夫:《走向绝对》.朱静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8月第1版,第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