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独憔悴
——次仁罗布的底层书写及其民族性评析
2014-03-18魏春春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陕西咸阳712082
⊙魏春春[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陕西咸阳712082]
斯人独憔悴
——次仁罗布的底层书写及其民族性评析
⊙魏春春[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陕西咸阳712082]
民族地区的文学创作应成为底层文学关注的对象,次仁罗布敏锐地捕捉到社会转型时期人性关怀的立场转向问题,通过关注藏族底层民众的出路思考、情感皈依和现代幻想等问题,以呈现当代藏族多元化的伦理生态景观。
底层转型叙事策略民族性
底层文学的探讨方兴未艾,姑勿论其命名的合法性及其代言的隔与不隔的问题,只就底层文学所表达的文学现象而言,研究者关注的主要为内地文学情状,而对于民族地区的文学创作基本没有关涉。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民族地区的文学理应是底层文学讨论的题中应有之意。如此,方能丰富底层文学的意涵,拓展底层书写的视野,才能对民族地区文学发展有所裨益。
民族地区的文学创作各具特性。以西藏当代文学而言,从传统写作跨越到现代化写作,仅仅用了不到三十年的时间;1980年代西藏文学的喧嚣与繁华为中国当代文学增添了靓丽的色彩。新世纪以来,一批西藏作家自觉地立足高原丰厚独特的人文土壤,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其中,立足底层、关怀人性的书写是这一批新生代作家的共同追求。以次仁罗布的写作为对象,或可揭示西藏底层书写的某些特质。
一
底层作为社会学术语,意在形象地说明社会结构的层级属性,而底层文学的提出似乎意在表达文学写作方向和策略的转型,将目光投射于广大的基层群体的生存状况,以昭示社会转型时期人性的人文关怀的立场转向问题。而次仁罗布的写作具有明显的问题意识,他借助写作描述藏族群众面对现代化生活的苦恼与忧虑,关怀着人性的现代化纠结与独特个性的生成,反思着现代化生活方式对传统生活伦理的冲击。
个体的出路问题是次仁罗布关注的焦点之一。他间接地回应着当年鲁迅先生关于路在何方的追问。鲁迅先生坚定地认为“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对于开路先锋表达了深切的呼唤,寄予了无限的希望。次仁罗布接着这个问题继续思考,不过他的思考更具体一些,更关注当下普通藏族群众的出路问题。在路向的选择上,不同的人基于不同的立场呈现出多元化的思考和行为。罗孜的船夫代表的是一种传统的生活模式,在波澜不惊的偏僻的河畔享受着平静而又恬适的生活,尽管偏居一隅,但心灵世界是富足而丰腴的;船夫的女儿渴望着突破,渴望着新的出路,康巴商人的出现为她的追寻打开了一扇门窗,远离河岸、远走拉萨成为女儿必然的追求。在无爱的婚恋中,她走向了喧闹,在城市生活中找到了自身的安居。父女的选择必然导致冲突,到底谁的生活是可取的,坚守者与出逃者同样值得我们深思。鲁迅先生曾经有“娜拉走后怎样?”的发问,那么船夫的女儿作为出逃者,她的命运又是怎样的,也必然成为次仁罗布追索的问题。为此,他创作了《泥淖》,塑造了一群出逃女儿的形象。为了逃避贫穷、落后、传统的生活,一群女性离开了家园,踏进了拉萨的名利场,试图融入现代生活,但事实上,她们先后走向了泥淖,在城市的泥浆中告别了自己的过往,在城市的大淖里濯洗着自己的乡土气息,在城市的泥淖里艰难地滚爬着,她们离开了清新自然的泥土家园,沉溺于浑浊蹁跹的泥淖城市。正如鲁迅所谓的或者堕落,或者回去的预言一般,她们选择了堕落。尽管从道德角度评判她们的生活是不客观的,但她们经营的藏餐馆成为了藏污纳垢的代名词,她们成为了陪酒女郎,成为人们眼中取笑、取乐的对象,她们卑微地承受着生活的沉重,她们真诚的情感付出换来的是无尽的失落和耻辱。次仁罗布不无忧虑地描写了一群村姑们的城市求生历程,似乎她们凭借自身的努力获得了安居之所,但她们时刻承受着灵魂的啮噬,在情感的摇摆中孤独地生存着。然而,次仁罗布的追问并没有完结,他思索着男人们的生活情状,思考在康巴商人们引诱下出走的女性背后的男性们的生存状况,又在揭开被抛弃的男人们的伤疤,这体现在《笛手次塔》一文中。次塔的妻子随着卡车司机远走他乡,在此,汽车司机置换了康巴商人的形象,隐喻着现代文明对于传统乡村生活的侵袭,于是,无法忍受贫穷生活的妻子走向了都市,次塔的男性权威遭受了威胁,意味着传统生活受到了现代文明的阉割,旧有的生活秩序被撕裂了。次塔经历了如同哈姆雷特式的快乐的丈夫、忧郁的丈夫、复仇的丈夫的阶段。在男耕女织式的传统生活中,次塔是快乐的,享受着甜蜜的二人世界;妻子的逃亡导致生活的失衡,次塔是忧郁的、失落的,唯有借助竹笛回味着往昔的蜜甜的忧伤,竹笛的设置暗含着次仁罗布的无限惆怅;而历经生活的磨难、肉体的折磨、金钱的刺激,唤醒了次塔隐匿在心灵深处的复仇情绪。只要拥有了金钱,就会获得同性的嫉妒、异性的羡慕、社会的认同,于是,次塔走向了异化,抛弃了传统的生活准则,在名利场中摸爬滚打,在无爱的再婚中,完成了他的精神复仇。次塔成为了金钱的奴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与他的前妻一样背叛了传统。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前妻可能如罗孜船夫的女儿一样踟蹰于城市生活,如《泥淖》中的尼拉们一样沉溺于城市的喧嚣而孤寂的生活,而次塔则在最后走上了寻妻的道路,携带的是遗弃已久的竹笛。次仁罗布再次唱响田园牧歌,让次塔幡然悔悟,在寻找的路途中完成现代性的隐微的批判。
次仁罗布的出路思考昭示着藏族底层群众在物欲的刺激下,如何找到自身的生命情趣,如何获得生命的尊荣。他深切关怀着底层群体的生存之路,在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中完成人物的心路追寻。可见,次仁罗布关于出路的思考是未完成的,他的底层写作呈现出苦痛的纠结,这是与内地作家的底层书写异质的别样书写。内地作家的底层书写是无根的,是在城市化进程中底层群体的卑微命运的展现,是以底层人士的抗争表达底层群体的无奈与彷徨;而次仁罗布的书写则侧重灵魂的无根与漂泊。灵与肉的区别致使两者的写作表现出不同的特点。而由于次仁罗布对灵魂、精神世界的关注,致使他的底层书写必然关心底层人士的情感皈依问题,这生成了次仁罗布底层书写的新的问题域。
情感皈依问题是人类在现代化生存境况下普遍面临的问题,它不同于宗教信仰,是人们在现实生存情态中自觉的选择,或归于精神的净化,或归于精神世界的芜杂。次仁罗布的精神净化立足传统的生活方式与伦理道德,而将之赋予老人们,或许是因为,在他看来,历经风雨、世事沉浮的老年人是传统的忠实捍卫者。实则若从其创作历程而言,这些老人们实际上是罗孜的船夫的化身,情感皈依传统是他们共同的追求。因此,《放生羊》从这个角度来看是对于传统生活方式的诗性诠释,充斥着梦幻般的、传奇性的书写旨趣,跃动着次仁罗布内心深处对底层群众精神救赎的意图。放生是藏族群众很常见的行为,在对生灵的救助中灌注着藏族群众对生命尊重的诠释和理想生活的向往。放生的对象大多与人们的生活紧密相关,包括羊、牛、鱼等等,而《放生羊》中唯独选择了羊,是试图通过羊的形象打通历史与现实的交往。因为在藏族传说中,正是背着褡裢运土运沙的羊为大昭寺的修建立下了不朽的功绩,这样,羊的隐喻性形象得以凸显。而年扎老人与放生羊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异常丰富,不只寄托着对亡妻救赎的美好愿望,也体现出人与羊之间现实关系的和谐共融。放生羊完成了年扎的精神救赎,实现了年扎老人的情感皈依,才使得年扎老人坦然面对死亡,现世的生命之花粲然绽放。与此相对的是《前方有人等她》的秉承传统伦理道德的夏辜老太太,她由于无法理解儿女追逐现世利益的狂热行为,而陷入对亡夫的无尽怀恋中。夏辜老太太的亡夫顿丹象征着传统伦理道德的高尚性,他以其勤劳、诚实、谦卑、善良、正直、忠贞等品德赢得了人们的赞赏,在苦难的生活中获得了生命的尊严。而现实的丑恶使得夏辜老太太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看不到现实世界的希望;于是,在思想的回转中、在对亡夫的思恋中决绝地选择了放弃生命,奔赴死亡。因为在她看来,只有死亡才能拥抱顿丹所坚守的道德立场,才能获得精神的救赎。尽管年扎老人和夏辜老太太都要面对死亡,但由于寄托的对象不同、精神的现世家园不同,导致两位老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两位老年人以其对生命的态度诠释了罗孜的船夫将来面对的两种选择,或者在某一外物的精神寄托中升华生命,或者在传统道德的式微中黯然退场。
与老人们的精神净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子女们的人生选择,次仁罗布在《前方有人等她》中设置了夏辜老太太的儿子顿珠离婚又再婚以追求幸福生活的细节。其实,婚姻问题一直是次仁罗布关注的社会现实之一,因为在他看来,与父辈的从一而终的婚姻观念不同的是,现代人由于精神世界的丰富性、现实生活的诱惑性,对婚姻生活的追求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色。因此,次仁罗布在《焚》中,塑造了一个离异女子维色的形象。维色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追求的是平等、狂热的爱情,当枯燥、乏味的家庭生活无法满足她的欲求时,她拒绝玩偶式的生活,像娜拉一样选择了出走。从这个方面来看,维色确实具备了现代女性独立、自尊、向往自由的特点,但次仁罗布的书写并未就此停住,他选择让维色在婚外恋中结束婚姻,于是,维色本来属于合理诉求的行为就变得有些不道德了。婚姻的失败、偷情的失败,使得维色的爱情追逐变成了肉欲的释放,她彻底背弃自我的爱情原则,沦为情欲的奴隶,陷入到精神世界芜杂的境地。从表面看,维色的不幸是由婚姻失败导致的,但究其根本,是缺乏明确的精神皈依所致。现实的物质的生活驱使着维色背离了传统的道德观念,像无根的浮萍一般随波逐流,以至于“她站在路口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她宁愿以肉体的销蚀来排遣“孤独……黑夜的静谧”。
在此,次仁罗布完成了他的精神批判,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幸福是自我精神皈依的必然结果,而不幸则是精神芜杂的必然结果。尽管次仁罗布的选择有些武断,但也反映出他对传统观念的坚守,对现代文明抛弃传统伦理道理的辛辣批驳。于是,次仁罗布就走得更远了,不再拘执于罗孜的船夫及其女儿之间的精神选择和价值追寻,而试图依托传统建构起藏民族的现代寓言,这就使得他的底层书写空间得到了极大拓展,人文精神向度更具穿透力。
地处青藏高原的西藏地貌复杂,生存环境极为恶劣,但世代生活于此的西藏人民以其坚忍、勤劳迎接着自然的挑战,谱写了一曲曲生命的壮歌。《雨季》即为次仁罗布对底层藏族群体生命的讴歌。旺拉经历着祥林嫂一样的悲痛,两个儿子的先后亡故、妻子被泥石流冲刷而去、家园残破、田园荒芜、父亲病故,人生的苦痛似乎在旺拉短短的生命中接踵上演,但旺拉在命运的雨季中以大无畏的精神淡然地对待命运的打击,昂起高贵的头颅,以海燕式的精神发出生命的怒吼,“老天我不怕你,来年我还会种庄稼”。庄稼不再是简单的农作物,而是旺拉重振家园、重启幸福生活的象征,是对生命的无限憧憬,是对未来的向往。尽管苦难包括精神的苦痛和物质的匮乏,尽管旺拉们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苦痛,但是,他们默默承受着,默默以其辛勤劳作书写着对于美好世界的向往,这是次仁罗布诗意地为藏族群众建构的民族精神大厦。
在以后的作品中,次仁罗布对于本民族的精神幻想持反思的态度。当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藏族群众进入新的世纪,如何对待民族传统成为他新的思考起点。以民族思想的现代性转型为中心,次仁罗布书写了《传说》《阿米日嘎》《曲郭山上的雪》等反思性的作品。在民族传奇的召唤下,《传说》中佩戴着“刀枪不入”的农民小伙子见义勇为,却失去了生命。这本来是宣扬民族精神的绝佳题材,而次仁罗布却把传说、传奇融入其中,试图呈现沉溺在古老的精神幻想、历史掌故中的底层民众可爱而又可悲的生存情状。金刚杵是法力无边的象征,是不择贤愚的,无论是谁,只要佩戴就拥有无上的法力。萨迦班智达凭借金刚杵收服了外道者,噶厦政府的士兵人寿十岁凭借金刚杵获得了臭名昭著的声誉。传统的金刚杵故事激荡着人们对于往昔岁月的慨叹,借助现代文明言说的金刚杵的故事则唤醒了农民小伙的勇气和激情,唤醒了他仗杵走天涯的雄心,于是,为了行善除恶,倒在了歹徒的刀下。前辈的荣光和后人的险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古代的寓言在现时代破灭了,但是酒馆里的人却从金刚杵“遇到了不洁净的东西”就会法力丧失的托词中,继续着远古的传说。可以说传说和科学相互拥抱着,共同谋杀了那个农民小伙子。在此,我们会发现次仁罗布对于传统的现代意义的深刻反思。《阿米日嘎》则让次仁罗布的反思更进一层,反思现代文明的不可靠性,这又是现代文明精神幻想的破灭。一头来自美国的种牛因进食不慎中毒身亡,引发了各方的不同反应,有的难过,有的狐疑,有的幸灾乐祸;真相大白后,种牛主人贡布号啕大哭,他的发家致富的梦想破碎了,现代性的办案手法导致了现代性发展迷梦的破灭,这是对现代性生活的辛辣嘲讽。但是,次仁罗布妥协了,依恃传统道德、乡村伦理巧妙地破解了这一难题,让乡民们在贡布及其母亲的泪水中涤荡着灵魂,唤醒了人们尘封已久的善良,以购买种牛肉的大团圆的方式结束了生活的悲歌。次仁罗布书写的结局似乎是突兀的,但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当遭遇现代性的困境时,他会自觉地回归传统,在传统与现代的二律背反中寻求精神的平衡,希冀以传统拯救现代的思想展露无遗。
种牛的美国属性激发起次仁罗布更深的思考。美国是现代文明的象征,于是,乡村中的底层民众以其朴素的思想将传统与现代想象性地连接在一起,就是顺理成章的,《曲郭山上的雪》即为明证。《2012》是美国影片对于现代性的反思,工业文明的膨胀式发展会导致环境资源的恶化,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现代生态伦理。但在雪山下的乡民看来,此种现代传媒的表达恰恰与佛经的记载相互应和:“曲郭山顶的积雪融化的时候,也就是人类的末日。”末日的情绪弥漫在乡民的心头,如何应对则成为村民们普遍关心的话题,生活又一次回归了传统。在此,我们看到了乡民们可爱而又可悲的一面、从众而又独具个性的一面,乡民的底层世界在末日情怀中纤毫毕露。可以说,现代性的工具成为宣扬传统思想资源的绝佳武器。在此,次仁罗布要表达的是,乡民们坚信的一切生活准则完全是破损的、杂乱的,既享受着现代文明的成果,又拥抱着传统文明的温床。该如何协调两者之间的关系,就成为亟待解决的难题。次仁罗布对此束手无策,或者说,他没有表明自身的看法,留下无尽的空间让读者去想象。
由上可见,次仁罗布的底层书写不只是呈现出藏族群众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危机,更多的是以反思的笔触书写藏族群众在现代性与传统性遭遇的过程中底层民众心灵的颤抖,更多的是以质询的眼光试图追问精神出路的选择问题。这与内地底层文学重在表现事实、呈现现象的表达方式是不同的,更具有情思的张力,更关怀个体及群体内心的精神走向问题。
二
底层文学的书写带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以小说文体而言,更侧重以现实主义为主的文学写作。那么,次仁罗布是通过何种方式展开其叙述的,或者说叙述何以生成的,就成为探究次仁罗布底层书写必须面对的问题。
次仁罗布底层书写的叙述介入不外两种。一种是自说自话,在某一机缘的触发下,由人物自己以时间回溯的方式,介绍自己的生命历程,此种刺激—反应式的表达,便于主人公反求诸己,在自我反思中真实地呈现自我内心世界,也为我们了解他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提供了线索,如《雨季》中旺拉的叙述,在背负亡父回家的路程中,他以父亲最爱的孙子格来、格来的母亲潘多、潘多的大儿子岗祖为顺序分别介绍了他们亡故的过程。在自说自话式的叙述介入中,时间的线性联系被打破了,呈现出事件与空间交融的复杂特性,在看似意识流的思维旅程中,完成作品的底层书写体系。另一种是以旁观者的视野来审视主人公的心路历程,颇具侦探类书写的意味。主人公往往是隐匿的,借助叙述人全知全觉的视角呈现某一人物的遭际,其中还借助人物之间的对话逐次还原主人公的情感、心路历程,如《罗孜的船夫》就以一群等船的人聆听故事的方式展现老船夫的经历。在此,历史与现实相互交织,对话人可以随时从故事中抽离出来,展现各自的情感态度。通过这两种方式,次仁罗布巧妙地把主人公的过往交代出来,为文本创设某种忧郁、伤感的情调,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会发现次仁罗布非常注重叙述技巧的运用,有自觉的追求叙事技法的意识,这是与其他当代藏族作家文学书写迥异的方面,也是与内地作家底层书写注重故事情节的展现、侧重人物苦难书写不同的方面。
次仁罗布的底层书写也颇为注重人物关系的空间设置。他的人物多是生存在狭小空间中的人,人际关系相对而言比较单一,或者是家庭内部的人物关系,或是某一空间中的人物关系。他似乎不善于表达宏大的历史、社会场面,或者是由于写作对象的限制,他更加注重细节的描摹。在相对封闭的人际关系中,人物的塑造、情节的展现更具有可操作性,更能表现出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冲突、代际之间的思想碰撞。以《杀手》为例,杀手的复仇历程是通过小县城几个人物的复述呈现出来的,茶馆服务员、放羊的老头、玛扎妻子,每个人都描述自己所经历的杀手生命中的一段历程。茶馆服务员与放羊的老头的讲述是在茶馆中进行的,玛扎妻子的讲述是在她的小卖店里进行的,场域是狭小的,但不同的人物与杀手之间建立的关系却是多样的,有的惊奇,有的不解,有的惶惑,而最终杀手放弃了复仇,也改写了传统的父仇子报的观念,同时也宽宥了仇人。杀手的任务最后由叙述者以梦的形式加以表达,完成了精神复仇之旅。次仁罗布的空间设置颇为偏爱茶馆、酒馆之类的场所,或许是受到老舍《茶馆》设置的启发,茶馆中人的种类林林总总,茶馆或酒馆不仅体现了藏族底层民众的生活状态,也是容易激发各种思想、流言的集散地,容易引发故事,如《传说》就是发生在酒馆的故事。
次仁罗布的底层书写还很注重人物的言谈举止。根据不同人的年龄层次、受教育的情况来设置人物语言和人物行为,以反映人物的内在世界情态,呈现生活世相。如《放生羊》中的年扎老人具有谦卑、善良、虔诚的品性,就不同于《曲郭山上的雪》中的贡觉大爷张狂、故弄玄虚。原因在于,年扎的世界是传统的生活情态,他有着强烈的情感皈依,而贡觉老人则夹杂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对世事洞察有加。而同为老者的《传说》中的强久老头则为了在年轻人面前吹嘘他的传奇经历,不惜夸大言辞,与人争辩,一副好斗、倔强的形象。
三
近二十年来,西藏处于急剧的社会转型时期,现代化的追求促进了西藏地区经济的发展,也开始解构传统的生活模式和思维方式。随着经济交流的频繁、经济生活的多样化,人们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审视自身的生活。原有的生活平衡被打破了,新的生活秩序还未完全成型,思想的焦虑与躁动日趋明显。次仁罗布的底层书写敏锐地把握住时代特色,故多关注西藏地区普通民众的喜怒哀乐,多沉潜于民众的内心深处探究他们的心灵秘密,因而,他的作品呈现出“祛魅”的思想气质,即从世俗化的关怀中极力表达某种更为深远的思想价值。
作为藏族作家的次仁罗布,藏族是他的族别归属,藏民族的文化是他当然的思想文化源泉,但次仁罗布在写作中并没有呈现出明显的民族偏爱特质,这可能缘于他在一个更为广阔的社会空间、思想领域中思考民族地域文化的发展问题。因而,在他的作品中常常是描摹某种现象,呈现某种情态,或者说,他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却没有表现出试图解决问题的意愿,如是的文学表达方式显现出次仁罗布作为严肃作家的态度。
次仁罗布的底层书写多以农村、农人为对象,这与内地底层文学关注伴随工业转型、城市变迁的底层群体生存状态的书写路径是有区别的。究其原因,西藏的工业相对而言不是很发达,城市化、城镇化的进程尚处于起步阶段,某些矛盾还未现形;但即便如此,经济的变革仍在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尤其对相对保守、封闭、基本保留传统生活方式的农村而言,在应对外来的现代化思潮的袭扰时,农民们的反应是剧烈的、仓促的,甚至是惊慌失措的;即便是次仁罗布书写的以拉萨为背景的故事,其历史文化的背景仍然是建立在农耕经济的基础之上的,仍然遵从的是传统的伦理道德,故在与现代化的思想相遇之后,才会表现出精神无处安置的特点。
作者:魏春春,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新世纪〈西藏文学〉(2000—2011)意识形态的表达和诠释》(项目编号:13XZJC751001)及西藏民族学院“青年学人培育计划”《西藏新生代作家次仁罗布小说文化意蕴论析》(项目编号:MYQP02)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