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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变革与文学转型
——以王稚登为对象

2014-03-18郁婷婷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名作欣赏 2014年32期
关键词:江南苏州

⊙郁婷婷[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城市变革与文学转型
——以王稚登为对象

⊙郁婷婷[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中晚明江南城市经济的快速发展,促进了城市社会的变革,更影响了各个阶层的精神结构。这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文学思潮的演进,并在以传统诗文为代表的雅文学作品中有深刻体现。以王稚登为例,他用诗文记录了城市化进程中社会变革的诸多细节,尤其是社会心态和精神问题方面。城市化的因素也影响了他的生活方式、文学活动、精神面貌、审美意识,并为其诗文作品中主题体裁、语言风格等各方面带来新质。

江南明代文学城市变革王稚登

城市变革,不仅是经济结构的改变,更与文化精神结构形成整体性变迁。据研究,明代江南城市化进程在成化时开始显现,嘉靖年间逐步发展;隆庆、万历年间进程加快,达到高峰。百余年间,江南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工商业得到巨大发展,城乡商品货币经济繁荣,催生了新的经济因素,使江南的社会经济结构开始出现前所未有的变局,儒家理想的文化传统和生活方式因此受到巨大冲击。①中晚明江南城市化进程深刻地影响士人的精神生态,并在其诗文中有所表现。作为传统雅文学的诗文更有效地参与了城市化进程,反映了文学变革的特点和趋向。②兹以苏州著名文人王稚登为对象,从都市风情与城市感伤、文人雅集与文学生产、市民生活与雅俗之变三个方面,重点关注城市化进程与其诗文创作的相互关系,以期更深入地诠释城市变革与诗文新变的内在联系。

一、都市风情与城市感伤

王稚登出生于常州府武进县,先世常州府江阴人,年幼随父迁居吴郡,三年后返回武进县成为县学生。他二十六岁移居苏州府吴县金昌,后历经科举坎坷重回苏州,并在五十七岁买宅于吴县锦帆泾上,有亭馆园庐之胜。⑥可以说,王稚登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苏州度过的。苏州是当时商品经济最发达的大都会,《镇吴录》载:“苏州为剑南首郡,财赋奥区,商贩之所走集,货财之所辐辏,游手游食之辈,异言异服之徒,无不拖足而潜处焉。名为府实为一大都会也。”⑦受城市生活的感召,移居苏州的王稚登逐渐被这座充满活力的大都市所吸引,并用他的文字记录下了苏州的都市风情。繁华热闹的节庆活动最能真实体现都市的风情,各种丰富多彩的庆祝活动,让人们暂时放下烦恼、打破界限,自由地抒发自己的情感。迎春节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苏州的迎春节更是热闹非凡,且看王稚登《迎春日》:“草堂新卜近金昌,江上迎春绣陌香。万萼含红轮衣锦,千莺敛舌让吹簧。水田生菜如鱼贵,春日游人似蝶忙。莫道幽居偏寂寞,小楼堞看山光。”⑧金昌一带是苏州商业最繁荣的地区之一⑨,在新年到来之际,热闹的华丽如绣的街市上游人如织。各种喜庆的衣裳和悠扬的音乐让这座城市充满了节日的氛围。即便水田生菜受节庆影响涨得如鱼那样贵,欢乐的人们依然像蝶一样为家人准备丰盛的饭菜。这一年在苏州度过的迎春节让王稚登逐渐放下其母离世的伤痛⑩,在这座新的城市里释然。元宵是历来最为热闹的娱乐性的节日,具有明显的都市属性。在苏州这样富甲天下的大都会,元宵观花灯、燃放烟火自不在话下。王稚登《正月十四日雪得花字》这样写道:“小院青楼巷陌斜,钩帘隔水听琵琶。江城夜黑灯为月,山县春迟雪作花。火树瑶华光并入,兔园鳌市□□(文献中这两个字已经无法辨认。——作者注)赊。狂歌痛饮真吾事,不惜黄金问酒家。”元宵前一夜,王稚登于青楼惬意地隔水听曲。这是一个灯节的狂欢,江城的灯照亮了江城的夜,一片片的雪花在灯光的照映下化作美丽的花朵。繁盛的灯会与美丽雪花为设宴庆祝佳节的人们更添欢乐。在这欢乐的节日里,诗人肆意地歌唱、痛快地畅饮,与这座城市的欢乐融为一体。“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幛,多少飘零在外头。”⑪这首当时吴中极为流行的民歌道出了多少新苏州人内心的伤痛。客居异乡,移居苏州的王稚登在体验这座城市都市风情的同时,用自己个性化的思考“享受”着这个都市的诗性生活。就连不为人注意的生活细节也能引起诗人的愁绪。有多少次,不过而立之年的他竟发现自己已有白发。

城市里的空气令人感到压抑,客居他乡的王稚登心中想念的还是自己恋恋不忘的故乡。在一个春阴时节,王稚登发现自己竟已有白发:“城里春风日日吹,城头云气湿淋漓。莺娇舌变啼还涩,柳短枝寒绿未垂。花片泪寒江上雨,云愁感镜中丝。季来王粲多憔悴,不似登楼作赋诗。”鬓云见白发之愁不仅因为思乡之苦,更有怀才不遇之忧。在都市里,人们看重的是金钱,而不是人情。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王稚登再次愁出了白发,不竟感慨道:“信有清风不厌贫,吹帘入幌转相亲。红颜薄命空流水,绿酒多情似故人。服药难辞星入鬓,闭门长与竹为邻。黄金散尽真堪惜,前日亲知是陌尘。”除夕之夜的热闹和欢乐弥漫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可又有多少人可以理解王稚登内心的苍凉:“忽忽流光岁屡移,烧灯对酒不胜悲。雨寒山县梅花寂,地僻柴门玉历迟。市上香醪杯上雪,旅中青鬓镜中丝。故人若问廷前竹,叶叶枝枝似旧时。”时间过得如此之慢,集市上买来的美酒喝来也如雪一般冰冷,王稚登又一次在镜中照见了自己的白发。

二、文人雅集与文学生产

文人雅集,自古而然。明中叶以后,江南五府在不长的时间里形成二百一十多个市镇,其中规模大、功能全的有一百六十个,使得江南的城市人口迅速增长。⑫江南市镇的大量兴起,使得市镇文化的集聚功能体现出来,“城市不只是建筑物的集合体,她更是各种密切相关的、经济相互影响的各种动能的集合体——它不单是权利的集中,更是文化的归极。”⑬受江南城市变革的影响,城市里的民风民俗和人的主体意识也悄然发生变化。文人们更愿意选择在城市空间中聚会歌咏,在诗酒酬唱间张扬个性。对于这样的文人聚会,善于交际的王稚登自然不会错过。而不同城市的特质又影响着其诗文的变现。

射策北上,在燕市之时,政治是王稚登的第一选择。即便是节庆时节,王稚登也选择与友人在政治机构集会,关心的是国家大事。《人日集陆尚宝朝房》:“萧然待漏处,何异子云亭。绿酒逢人日,金门访岁星。草生燕地白,山入凤城青。莫道文园病,相如在汉庭。”受当朝宰相袁炜的赏识,踌躇满志的王稚登思考的是如何建功立业,《迎春日集华光禄斋中》:“椒盘出五辛,下马拂黄尘。千里周南客,明朝汉苑春。草生将去路,花待欲归人。君有陶潜禄,犹胜季子贫。”天子脚下,个人的真性往往被忽略,这是这个政治性城市该有的政治色彩。

市隐苏州,游历吴兴之时,自我个性的解放才是王稚登的选择。《茅孝若斋头与诸君夜歌》这样写道:“城头伐鼓夜未央,北风吹残屋上霜。将出未出月在树,半醒半醉客满堂。梨园子弟学红拂,粉黛犹能识英物。已看真主御神州,更见异人君海国。徐生来寻乐昌主,相对筵前惨无语。揽镜归妻顷刻间,司空千载奇男子。美人行酒颜如花,香烟烛影乱交加。绝缨投辖太豪举,北斗欲倾河欲斜。匆匆分手出门去,雨散云飞那肯住。我辈落落非凡儿,太史明朝奏星瓦。”这是江南场域一个典型的文人集会场面。饮酒观剧,美妓助兴,文人雅士,半醉半醒,香烟烛影,放浪形骸。城市的欢乐、自由性情的抒发、传统伦理道德的减弱在这次集会中可见一斑。

随着明代中后期苏州商品经济的日益活跃,酿酒业也达到了新的高度。如吴县西南的横金镇,可谓是酿酒业的中心,“中人十金之产,亦必为之大力者秫数千斛,俟四方行旅之酤。”⑭友人聚会,歌吹宴饮,又怎么少得了这苏州之酒?在惠山寺避暑之时有酒,《与秦汝操兄弟惠山寺避暑》:“树里山光翠汉筵,酒杯棋局聚群贤。流水出坞千家涧,暮霭含峰一寺蝉。净域山河无赤日,空王台殿是青莲。沉冥却忆高阳侣,豪士襟期百代前。”树里山光翠色之间,酒席上酒杯棋局交错。微醺之下王稚登不禁忆起了“高阳狂士”,豪放任侠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这是酒兴使然,更是自我意识的解放。在看涨潮之景时有酒,《与诸文学移酒看新涨》:“五月黄梅雨,高江白浪飞。蛟龙近山郭,鱼蟹入柴扉。栀子香薰席,杨梅赤染衣。济川须尔辈,未可间鱼矶。”五月的梅雨时节,在伴随着栀子花香的宴席上,把酒看江水新涨,吃着熟透的杨梅,这便是苏州城的惬意生活。在苏州城里,人们相对可以方便地买来所需的商品,自由地抒发自己的人生旨趣,纵有再多的挫折,也不负这江南之乐。

三、市民生活与雅俗之变

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区的商品经济日益活跃,王学之回归自我的思潮在江南士人中影响巨大,士人狎妓之风尤为盛行。袁宏道称“:国大游民聚,时清艳事多。”⑮出生江南巨富之家的王稚登,本就好尚声色、狂放任情,“少尢好肉,娈童季女不去左右。”⑯两次与仕途失之交臂的王稚登,在奢靡之风盛行的江南,享受着市民生活的狂欢,寻求着自我心灵的解脱。

在工商业发展迅速的大都会苏州,城市娱乐,尽尚奢华。王稚登于此地结交名士,任情纵欲,放浪形骸,匿妓于室。⑰流连风月、盘桓花柳是王稚登在苏州生活的常态,他作诗曰:“花船尽泊虎丘山,夜宿娼楼醉不还。时想簸钱输小妓,朝来隔水唤乌蛮。”似乎狎妓纵欲在城市生活中已经成为一种优雅的娱乐,更让士人在风月场中扬名。王稚登的风流韵事在文人圈中颇为流传,连其好友袁宏也不禁感慨:“闻王先生益健饭,犹能与青娥生子,老勇可想。不肖未四十已衰,闻此甚羡。恐足下自有秘戏术,不则诳我也。”⑱

秦淮河畔,风流之地,“游士豪客,兢千金裘马之风。而六院之油檀裙屐,浸淫染于闾阎,膏耀首,而之。”⑲王稚登与名妓马湘兰的相遇似乎是个美丽的错误。湘兰于王稚登而言不仅是个名妓,更是其红颜知己。他们诗画沟通,在文学艺术上有共同的追求。然而年龄的巨大差异,让世人难以理解,两人终未修成正果。湘兰的离世让王稚登伤心不已,十二首《吊马姬》诉说着王稚登对这位红颜知己的深情。在《与陈侍御》中,王稚登这样写道:“不肖老谬妄庸,摈斥于时,日饮醇酒,弄妇人,消其磊耳。与马姬游十又五年,甚怜此妪俊也。今来见其厄在爨下,不胜怆怛。”可见王稚登的纵欲不仅是为了肉欲的满足,也是精神上的需要。中晚明江南地区的这种纵欲之风,“原因其实在于他们渴望与女人建立一种无拘无束、如朋友般的关系”⑳。

江南场域,城市化的进程让市民更关注自我心灵的解脱,市民的爱情婚姻观逐渐发生改变。王稚登纵欲也深情,享受着市民生活的狂欢,显示出对道学禁欲说的反叛,对传统婚姻制度的挑战。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市民阶层的壮大,作为精英文化的士人也被卷入这个社会变动的浪潮中,出现了“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21的山人群体,王稚登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李维桢在为王稚登写的墓志铭中提到王稚登为了谋生,靠替人写序作疏、品题书画名物、卖字卖文为生。而市民大众也因其名声在外,纷纷购买其作品,附庸风雅,显示自己的品味。22这种士人谋利以自售的商业行为和市民热衷文艺作品的双向互动,显示了精英文化和市民文化的相互渗透,更显示了雅文化和俗文化的双向变动。

这种雅俗之变不仅表现在士人和市民的生活方式上,也在士人的文学作品中有所体现。随着明代市民文学的发展,王稚登也开始向民歌学习,选择用口语、俗语入诗。当苏州、松江一带发生洪涝水灾,王稚登用民歌的形式写下《大水谣》五首。如《大水谣》(其三):“阿侬黑头三十季,年年不得种湖田。前年倭乱教骑马,今年水大学乘船。”这首诗用口语写成,浅显易懂,更用吴中方言“阿侬”一词入诗,展现了近年百姓生活的艰难。游历湖州,王稚登也能善于观察当地生活,吸收民间文学的营养,写下《吴兴谣》十六首。前往宁波途中,王稚登看到石门采桑女的艰苦生活,悻然写下《石门曲》三首,如:“采桑复采桑,蚕长桑叶齐。妾住石门东,郎住石门西”等。全诗用通俗的语言和六言民歌的形式展现了采桑女的艰苦命运,体现了传统诗文在语言风格、体式声韵、表现手法上的变化。

总之,中晚明江南城市化的进程导致社会生活方式和精神结构的重大改变,在商品意识与文学创作积累后涌现出的求真、重情的文学思潮使得作为传统雅文学的诗文更深刻地体现这一进程。以王稚登为代表的诗文作品中可以看到江南独特的诗性生活,而这些作品又在传播过程中反过来影响着城市变革中市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结构。在这样一个双向互动中,城市变革与诗文新变不断向前演进。在今天城市化的背景下,将王稚登的作品从城市变革的角度进行系统研究或许会对以“长三角”为主体的江南区域城市建设提供可资借鉴的参考因素,并为当下的文学创作提供一些启示。

①参见万明:《晚明社会变迁问题与研究》(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张显清《明代后期社会转型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②参见查清华:《中晚明城市变革与诗文新变——以江南“皇甫四杰”为中心》,《求是学刊》2014年第2期。

③张廷玉等:《明史》卷二百八十八,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89页。

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85页。

⑤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第八,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81—482页。

⑥⑩参见祝燕娜:《晚明布衣诗人王稚登研究》,《2010年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⑦《镇吴录》,明万历刊本。

⑨《镇吴录》(明万历刊本)载:“金阊一带,民饶商聚。”

⑪叶盛:《水东日记》卷五,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9页。

⑫参见樊树志:《明清江南市镇探微》(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曹树基《中国人口史·明时期》(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⑬[美]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宋俊岭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版,第91页。

⑭转自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业化(1550—185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04页。

⑮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37页。

⑯王稚登:《王百谷集十九种三十九卷·竹箭编》,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269页。

⑰参见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八,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13页。

⑱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270页。

⑲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一,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6页。

⑳[荷兰]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39—240页。

21李赞:《焚书》卷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9页。

22参见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八十八,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44页。

作者:郁婷婷,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2013级中国古典文献学硕士研究生。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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