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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苕”

2014-03-16孙玉文

长江学术 2014年1期
关键词:大词典山芋山药

孙玉文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考“苕”

孙玉文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湖北、四川等地管红薯叫“苕”,湖北等地“苕”这个字还有“头脑胡涂,不明事理”的意思。本文试图论证:指红薯的“苕”是“山药”两个字的合音,原来指山药,后来引申出“红薯”的意思。“苕”指红薯以后,又引申出“头脑胡涂,不明事理”的意思。

红薯 山药 苕 合音词 词义引申

红薯,又名白薯、甘薯、番薯、山芋、地瓜等,武汉和黄冈等地又叫“苕”。武汉话和黄冈话的“苕”有两个基本意思:(一)红薯。(二)头脑胡涂,不明事理。书面上写作“苕”。“苕”作“红薯”讲很晚产生。《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都收了“苕”的sháo这一读法,没有举出清代以前的例证。这两个意思的“苕”应该是近代以后才产生的。

武汉话和黄冈话作“红薯”讲的“苕”是怎么来的?相当于普通话“傻”的那个“苕”跟作“红薯”讲的“苕”有没有词义上的关系?本文试图作出解答。

“苕”作“红薯”和“头脑胡涂,不明事理”讲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分布甚广。《汉语方言大词典》3156页收有“苕”字,读sháo,列有七个义项:

(一)<名>甘薯。见于河北邯郸、湖北红安、武汉、天门、蒲圻、贵州大方、四川成都、湖南沅陵等。

(二)<名>小而细长的甘薯或萝卜。见于安徽岳西。

(三)<形>土气;俗气。见于四川成都。

(四)<形>笨;傻。见于湖北武汉、随州、蒲圻、云南澄江、玉溪、湖南长沙。

(五)<名>傻子。见于湖北武汉、蒲圻。

(六)<动>随便乱来。见于湖南长沙。

(七)<形>说话做事不知高低深浅,多指女的。见于云南昆明。

此外,“苕巴”指傻瓜,见于山东淄博、桓台;“苕民”指土包子,见于四川自贡;“苕宝”指傻瓜,见于云南镇雄;“苕伢子”指苜蓿,见于陕西汉中;“苕根根”指红薯根,见于湖南辰溪;“苕婆婆”指风骚女人,见于江苏丹阳。毫无疑问,“苕”的使用区域远不止这些。例如湖北黄冈话的“苕”就完全没有反映进来。即便如此,也不难看出,“苕”的使用区域相当广泛。

6896页有“韶”,可以用作“傻”的意思:<形>傻。西南官话。四川奉节[u]这个人~头~脑的。

这里是举例性质的,应还有其它一些写法。值得注意:“苕”作“甘薯”讲,核心分布区域在我国中南部。主要包括西南官话,靠近西南官话区的黄冈、红安等江淮官话区;蒲圻等赣语区和西南官话区毗邻,也用“苕”这个词。掌握了这一点很重要,要了解“苕”的语源,这是关键因素之一。

“苕”作“红薯”和“头脑胡涂,不明事理”讲不可能没有来历。但是古代汉语没有这个词,书面上相应地也没有记录这个词的本字。

先从字形说起。“苕”这个字形先秦就有了。《广韵》“苕”徒聊切,古代意思有好几个。例如《汉语大字典》“苕”有tiáo和sháo两个读音。tiáo音下列有五个义项:(一)凌霄花;(二)苕菜;(三)芦苇的穗;(四)水名,“苕溪”的简称;(五)姓。据《汉语大词典》,“苕”在古代还组成一些双音词,如“苕苕、苕递、苕荛”等,这些意思和用法跟武汉话和黄冈话的“苕”没有关系。

“苕”在古代倒是有跟sháo相对应的读音:《集韵》时饶切。《集韵》的这个读音来自徐邈。《诗·小雅·苕之华》“苕之华,芸其黄矣”的“苕”,指的是凌霄花,《释文》:“苕之华,音条,徐音韶。苕,陵苕,草名。下音花。”这个“苕”跟今天方言指红薯的“苕”没有直接关系,应该是两个同形字。

“苕”不可能没有来历。在一个现成的语言系统中,一个新词的产生往往有三种途径:一模拟自然声响,二借自外族,三来源于原有的词汇系统。显然,前面两种途径无法讲清“苕”的来历,只能在第三种途径上想办法解决“苕”的来源。既然在单字的范围内无法解决,就需要我们另辟蹊径,发掘其源头。

先民很早发现了薯蓣,今天通称“山药”。《广韵》“薯”常恕切,禅母御韵开三去;“蓣”羊洳切,余母御韵开三去。两字中古字音是[o j o],是一个叠韵联绵词。这个词跟“苕”的产生有关。下面列举“薯蓣”的一些古今异名。

(一)“薯(藷)”系列的词

(1)藷藇。《山海经·北山经》:“景山南望盐贩之泽,北望少泽,其上多草藷藇。”郭璞注:“根似羊蹄,可食。曙预二音。今江南单呼为藷,音储,语有轻重耳。”

(2)藷(薯)。见《山海经·北山经》郭璞注。《广雅疏证·释草》引苏颂《本草图经》:“江湖闽中出一种薯蓣,根如姜芋之类而皮紫,极有大者。彼土人单呼为藷,音若殊;亦曰山藷。”据《汉语方言大词典》7201页,见于今福建南平、明溪、沙县、松溪、建瓯、光泽。

(3)薯药。唐冯贽《云仙杂记·畏薯药》:“李辅国大畏薯药,或因人以示之,必眼中火出,毛发皆沥血,因致大病。”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菜二·薯蓣》“释名”引寇宗奭:“薯蓣因唐代宗名预(豫),避讳改为薯药;又因宋英宗讳署(曙),改为山药。”

(4)山藷。《本草纲目》卷二十七《菜》“薯蓣”条的“释名”引苏颂:“江闽人单呼为藷,亦曰山藷。”《汉语方言大词典》354页:“山藷<名>山药;薯蓣……广东吴川。清厉荃《事物异名录》卷二三引晋嵇含《南方草木状》:‘土藷即山药,又名山藷。’李全佳《吴川方言》:‘山药曰山藷。原名薯蓣。’”

(5)诸署。《广雅疏证·释草》:《御览》引《吴普本草》:“署豫,一名诸署,秦楚名王延,齐赵名山芋,郑越名土藷,一名修脃,一名儿草。”

(6)土藷。见《太平御览》引《吴普本草》,又见罗愿《尔雅翼》卷六“藷藇”条。

(7)薯子。据《汉语方言大词典》7201页,见于福建建阳。

(8)薯仔。据《汉语方言大词典》7201页,见于今福建永春。

(9)储余。《广雅疏证·释草》:《御览》引《吴普本草》:“署豫,一名诸署……《御览》引范子《计然》云:储余,本出三辅,白色者善。”又见罗愿《尔雅翼》卷六“藷藇”条。

(二)山芋

《广雅疏证·释草》引《神农本草》:“署豫……一名山芋,生嵩高山谷。吴普曰:‘薯蓣,一名诸署,齐越名山芋。’”也作“山蓣”。宋郭彖《睽车志》卷一:“室中有数大瓮,所贮或芋,或栗,或山蓣。”据《汉语方言大词典》351页,今四川成都、浙江温州仍将芋头叫“山芋”。这是保留了“山芋”的本义,另有很多方言用来指红薯。

(三)“山药”系列

(1)山药。据《宣和书谱·草书三·王羲之》,晋王羲之有《山药帖》。唐马戴《过野叟居》:“呼儿采山药,放犊饮溪泉。”据《汉语方言大词典》352页,见于河北承德、唐山、张家口、宣化、天津、山西广灵、吉县、柳林、忻州、临县、静乐、内蒙临河。

(2)白山药。据《汉语方言大词典》1393页,见于今河北石家庄、邢台、保定、邯郸。

(四)王延

以上这些词,“薯蓣”最具影响力,因而构词能力比其它词强。到唐宋,“薯蓣”因避两代讳,很早就在口语中消失了。宋罗愿(1136—1184,歙人)《尔雅翼》卷六“藷藇”条:

按“藷藇”二字,或音如“储余”,范蠡《计然》曰“储余本出三辅,白色者善”是也。或音如“署预”,《本草》“署预味甘温”是也。唐代宗讳预,故呼“署药”。至本朝又讳上字,故今呼为山药,一名山芋。秦楚名玉延,郑越名土藷。今近道处处有。

唐代宗李豫,“豫”跟“蓣”同音,《广韵》都是羊洳切。“蓣”本来构词能力弱,后来不见带“蓣”字的表“山药”或“红薯”义的新词。代宗时,“蓣、芋”不同音,所以后来带“芋”字的词产生了不少。《睽车志》中的“山蓣”,其实就是“山芋”,因为宋代“蓣、芋”同音,喻三喻四合流,鱼虞合流,所以拿“蓣”去记录。唐代三辅地区处在皇城根上,“薯蓣”变读“储余”。

宋英宗赵曙,“曙”跟“薯”同音,《广韵》都是常恕切。因此“薯”在语言的使用中受限,表达薯蓣这一概念的词,早于唐代的还有“山药、藷、山藷、山芋、诸署、土藷、王(玉)延”,其中“藷、山藷、诸署、土藷”也面临避讳的问题。要在语言中保留这些词,“薯(藷、署)”的读音要作些改变。今天这些字都读成上声,应该始于宋代。无论如何,带“薯(藷、署)”字的这些词使用受限,是不争的事实。

后来产生种种表示薯蓣的其它词儿,大概跟“薯蓣”一词失去了使用功能有关。《尔雅翼》说“至本朝又讳上字,故今呼为山药,一名山芋”,这容易使人误会:“山药、山芋”是唐宋以后因避讳而新造的词。《广雅疏证·释草》说:“寇宗奭《衍义》云:‘薯蓣上一字犯英宗讳;下一字曰蓣,唐代宗名豫,故改下一字为药。今人遂呼为山药。’此谓药字改于唐,山字改于宋也。案韩愈《送文畅师北游》诗云:‘山药煮可掘。’则唐时已呼山药。别国异言、古今殊语,不必皆为避讳也。”王氏注意到“山药”一词并非为了避讳而造,但没有指出此词南北朝已出现;也没有指出,虽然“山药”早已出现,但唐宋时期,因为避讳,它才取代了“薯蓣”的优势地位。

上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学术界曾就番薯是我国原产还是舶来品、传入我国的时间及途径、传播的具体情况等展开争论,影响至今。无论我国是否原产跟红薯类似的植物,但确从外国引进了番薯。材料显示,红薯原产地在美洲,引进到东南亚。至晚大约明万历年间,再从东南亚传入云南及沿海一带的闽桂粤浙,继而传入湘鄂赣黔川渝豫等内陆地区,逐步扩散到全国。清代尤其是乾隆時期,是北方各省传播的高峰。红薯对解决饥饿问题起到重要作用,极大刺激了明清人口的增长。有人根据明清时期一些地方志,推定某地何时最早栽培红薯,具体到哪一年,其结论恐怕难以作为定论。跟它的传播相应,汉族人民采取旧瓶装新酒的办法,让已有的“甘薯”等词发展出新义,或利用汉语既有的词汇系统另构新词,造成了很多异名。

(一)带“薯(藷)”字的

(1)藷。本指山药。据《汉语方言大词典》7201页,见于今山东费县、平邑铜石、湖北广济(今武穴)、安徽、江西莲花、永修、福建厦门。也写作“薯”。

(2)白薯。据《汉语方言词汇》100页,见于北京。

(3)红薯。据《汉语方言词汇》100页,见于今太原、长沙、双峰。

(4)番薯。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福宁府志》:“番薯有红白二色,郡本无此种,明万历甲午岁荒,巡抚金学曾从外番购种归,教民种之,以当谷食。”屈大均《广东新语》(序作于1700年)卷二十七:“番薯近自吕宋来,……切为粒,蒸曝贮之,是曰藷粮。”据《汉语方言词汇》100页,见于今温州、梅县、阳江、厦门、潮州、福州、建瓯。也作“番藷”。据《汉语方言大词典》6221页,今福建永春、漳平、南平、泰宁、建宁、永定下洋、明溪、厦门、福州、福安、古田、崇安、广东海康、梅县、广州、信宜、阳江、番禺市桥、从化、台湾、河北石家庄、保定、邯郸、安徽旌德、太平、浙江杭州、金华岩下、平阳、青田、衢州、江西新余、宜春、瑞金、赣州蟠龙、上犹社溪、湖南浏阳、四川成都龙潭寺、西昌、香港、澳门、广西南宁心圩管“甘薯”叫“番藷(薯)”。

(5)白红薯。据《汉语方言大词典》1397页,见于今山西襄汾、平遥、河南偃城、获嘉、湖南宁远。

(6)朱薯。清周亮工(1647—1654)《闽小记》:“盖渡闽而南有吕宋国,国渡海而西为西洋……闽人多贾吕宋焉。其国有朱薯……其初入闽时值岁饥,得是而人足一岁。其种也不与五谷争地,凡瘠卤沙冈皆可以长。粪治之则加大,天雨根益奋满,即大旱不粪治,亦不失径寸围。”

(7)香薯蓣。见《汲县志》。

(8)金薯。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闽侯县志》:“番薯,福建呼金薯者,以万历甲午福州岁荒后,巡抚金学曾莅任,始教民种番薯,故称金薯。”清代有《金薯录》。

(9)甘薯。此词《现代汉语词典》收了,《汉语大词典》没有收。明徐光启(1562—1633)有《甘薯疏》。

(10)山薯。本是“山藷”的异写,指山药。但是词义转移了,《汉语方言大词典》355页:“山薯<名>甘薯(白薯、红薯)。”见于安徽安庆、江苏苏州、浙江嘉兴、江西波阳、福建将乐。

(11)白饭薯。据《汉语方言大词典》1398页,见于今贵州清镇。

(12)薯子。据《汉语方言大词典》7201页,今贵州黎平、福建武平武东、崇安、江西上犹社溪等地管“甘薯;白薯;地瓜;山芋”叫“薯子”。

(二)带“芋”字的

(1)芋头。据《汉语方言大词典》1631页,见于今山东济宁、平邑、安徽金寨、合肥、淮南、怀远、定远、舒城、嘉山。

(2)白芋。据《汉语方言大词典》1384页,见于今江苏徐州、邳县、安徽五河、灵壁、凤台、寿县、霍丘、宿松、河南光山、潢川。

(3)番芋。据《汉语方言大词典》6219页,见于今江苏南通、如皋、常熟、靖江、海门、福建建平、安徽绩溪、上海崇明、宝山双草墩、嘉定、浙江杭州、绍兴。

(4)红芋。据《汉语方言大词典》2351页,见于今陕西西安、河南南阳、商城、江苏徐州、邳县、安徽宿县、霍丘、临泉、阜阳、六安、淮宁、潜山。

(5)山芋,甘薯的俗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二三回:“再买几斤山芋,天天早起……卖起煨山芋来。”据《汉语方言大词典》350—351页,见于今北京通县、天津、河北石家庄、山东东平、郯城、河南平舆、江苏徐州、南京、淮阴、扬州、盐城、苏州、无锡、常州、河北邯郸、安徽合肥、安庆、马鞍山、歙县、黟县、绩溪、望江、淮宁、上海。

(三)带“瓜”字的

(1)地瓜。据《汉语方言大词典》1611页,见于今东北官话、内蒙海拉尔、天津、河北保定、石家庄、山东寿光、淄博、桓台、榕城、长岛、临朐、安丘、牟平、胶县、济宁、枣庄、菏泽、郯城、辽宁大连、河南平鱼、湖北武汉、宜昌、江苏启东吕四、福建浦城南浦、福州、厦门、江西永修。据《汉语方言词汇》100页,济南也这样用。

(2)土瓜。见《纲目拾遗》。

(四)带“葛”或“割”字的

(1)番葛。据《汉语方言大词典》6220页,见于今广东汕头、潮州。

(2)番割。据《汉语方言大词典》6221页,见于今广东潮州。

(五)带“茹”字的

番茹。已见于《纲目拾遗》。据《汉语方言大词典》6220页,见于今浙江苍南金乡、广西陆川。

(六)带“萝”字的

番萝。据《汉语方言大词典》6220页,见于今浙江丽水。

(七)带“苕”字的

(1)苕。据《汉语方言词汇》100页,见于今武汉。

(2)红苕。据《汉语方言大词典》2352页,见于今陕西汉中、渭南、宝鸡、河南南阳、新疆乌鲁木齐、湖北浠水、广济(今武穴)、四川成都、仁寿、邛崃、自贡、重庆、贵州大方、沿河、遵义、云南永富、永胜。据《汉语方言词汇》100页,西安也这样用。

(3)番苕。据《汉语方言大词典》6219页,见于今四川成都。

(4)白苕。据《汉语方言大词典》1385页,今四川仁寿、邛崃、贵州大方、赫章、云南水富等地管白色甘薯叫“白苕”。

使用“苕”的区域,主要在湖北、四川、重庆、云南、贵州一带,陕西汉中、渭南、宝鸡、河南南阳、新疆乌鲁木齐等地用“苕”,可以看作是由中南、西南地区逐步扩展的结果。红薯从吕宋岛引入我国,是从南方推移到北方的,陕西、河南、新疆这些地区称“苕”,也许折射出红薯栽培传播由南往北的路线,相应地,“苕”这个词也在这些方言中扎根了。

(八)由“山药”构成的

(1)山药。本义是指薯蓣。后来引申出“红薯”一义,用以指称这个新舶来的物种。据《汉语方言大词典》352页,见于今天津、河北唐山、沧州、保定、石家庄、满城、霸县、山东陵县、山西襄汾、新疆吐鲁番、内蒙集宁、湖北浠水、云南昆明、大理、玉溪、保山、蒙自、澄江(叫“山药儿”)。另有一些方言,用来指称马铃薯,土豆。

(2)红山药(见《农政全书》)。明崇祯(1629)《太仓州志》卷五:“案州中山药,为世美味,以东土沙碛匀润,地方使然。然岁获无多。如去年奇荒,则种人先流孽,徒见抱蔓。何不取红山药种,家家艺之,则水旱有恃。”据《汉语方言大词典》2354页,今河北石家庄、邢台等地管红皮甘薯叫“红山药”。

不难看出,许多原来是指山药的词,例如:薯(藷)、山薯(藷)、薯子、山药,后来用来指红薯了。这反映出明清时代的人们认为刚引进的新品种红薯,跟原来的山药是同类性质的东西。直至今日,仍然有不少方言用“山药”一词指红薯,主要见于北方一些内陆地区,假定红薯是由南往北传播的,这些说“山药”的省区大部分可能跟红薯以及指称红薯的方言词“山药”的推进路线有关。

“苕”的“头脑胡涂,不明事理”义应来自“红薯”义。李崇兴、黄树先、邵则遂编著的《元语言词典》有“杓”和“杓俫”这两个词条。“杓”字条:“【杓】sháo傻;蠢。周文质[寨儿令]:‘彻骨杓,满怀学,只因爱钱心辨不得歹共好。’”而“杓俫”是“莼菜”的意思。不过,“杓”的这种用法是不是川鄂一带“苕”作“头脑胡涂,不明事理”讲的源头,还是有疑问的。可能有的北方方言指“傻,蠢”讲的“杓”(或其它写法)另有来历,跟湖北话作“傻,蠢”讲的“苕”来历不同。这里我想指出的是,湖北一带“苕”的这个意思完全可以由指红薯的“苕”引申出来。

“苕”在今天四川成都等方言中有“土气”义,显然是“红薯”义的直接引申。红薯长在地下,很容易发展出这个词义。这可能表明,“湖广填四川”时,湖北一带方言“苕”还没有“傻”的意思,因此这个意思没带到四川。后来湖北“苕”有“傻”的意思,四川一带发展出“土气”的意思。今天四川一带表示“傻”的意思用“哈”,可能是从湖北带去的,今天湖北仍可用“哈”表示“傻”。

人们认为,人的聪明与愚蠢,跟人心是否有孔窍有关。一个人聪明,湖北黄冈一带常说他“有心窍”“有心空儿”“有心眼儿”;如果愚笨,人们常说他“梗心”(按:“梗”本字待考,“梗心”意思是指心囫囵一片,没有孔窍)。一个人由愚笨变为聪明,可以说他“开窍了”“长心眼儿了”。红薯这种植物的塊根是实心的,既无孔又无瓤,因此很容易拿来指人心的未开窍,即愚笨。

日常植物,里头是实心的,或者没有核或瓤的,就可以发展出指人的愚笨或者类似的意思。例如树木一般是实心的,而且一般都很粗大,所以“木”可以由“树”的意思发展出“呆滯,板滯”的意思。据《汉语方言大词典》581页,今北京、山东牟平、郯城、枣庄、江苏徐州、四川成都、云南玉溪、澄江、新平、上海、松江、浙江黄岩、金华岩下、江西南昌都有这种用法,唐枢《蜀籁》:“脑壳大,心头木,拿到活路不晓得做。”鲁迅《书信集·致曹聚仁》:“看起来,就是中学卒业生,或大学生,也未必看得懂《涛声》罢,近来的学生,好像‘木’的颇多了。”也指“笨,傻,呆”,今陕西商县张家塬、云南昆明、上海、浙江杭州、金华、余姚、永康、湖南吉首、江西南昌、宜春、赣州蟠龙、上犹社溪、广东广州都有这种用法。“板”是“木板”的意思,可以指人呆板。李渔《闲情偶寄·词曲下·科诨》:“然为净丑之科诨易,为生旦外末之科诨难。雅中带俗,又于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即于板处证活。”“木头”指木材和木料,引申指迟钝、不灵活的人。唐寒山《诗》之一三六:“世有一等流,悠悠似木头。出语无知解,云我百不忧。”据《汉语方言大词典》582页,今江苏东台、上海、嘉定、浙江宁波、黄岩都有这个用法。竹子是空心的,所以“竹”沒有發展出“呆笨”的意思。

再以现代方言的“山药”“薯”“白薯”“番薯”等词为例。据《汉语方言大词典》352页,天津“山药”可以指甘薯(白薯、红薯),也可以指马铃薯,土豆,还可以指行为乖张、性格怪异的人(贬称),如说“别理他,真是个山药。”又358页:北京“山药蛋”既指马铃薯、土豆,也是旧时对关外人的蔑称。7201页:“薯”本用來指红薯,广东广州可用来指蠢笨,如说“薯头薯脑、佢一啲都唔薯(他一点儿也不笨)”。1391页:北京管薯蓣叫“白薯”,但“白薯”也用作形容词,指在某一方面低能,技巧拙劣。如说“他棋下得可白薯了、他真白薯”。番薯除了指红薯,有的方言还可以指傻、愚蠢,例如,暨南大学甘于恩先生见告,粤方言中“番薯”可以指傻;江西新余学院曾海清先生见告,江西莲花方言中“番薯”还有“傻,脑子不开窍”之义;南昌大学中文系2013级研究生甘玲同学见告,江西萍乡方言可以说“你这个番薯脑壳”,番薯脑壳,指人不聪明。因此,“苕”完全可以由“红薯”的意思发展出“傻”的意思。

(附记:本文初稿写成后,得到汪化云、杨逢彬、项梦冰三位教授的宝贵意见,又曾于2013年11月在南昌举办的首届赣鄱语言学博士论坛上宣读,引起广泛兴趣,得到若干宝贵意见,谨致谢意。)

A Research on shao(苕)

Sun Yuwen
(Chinese Department,Peking University,100871,Beijing,China)

People in places like Hubei and Sichuan call hongshu(红薯)as“shao(苕)”,and the word“shao(苕)”also means “muddleheaded,unreasonable”in places like Hubei.This paper tries to argue that the word“shao(苕)”with the meaning of hongshu(红薯)is a sound compound word of“shan(山)”and“yao(药)”.“Shao(苕)”originally refers to shanyao(山药)and then extends to mean“hongshu(红薯)”.After“shao(苕)”refers to(红薯),it again possesses an extended meaning of “muddleheaded,unreasonable”.

Hongshu(红薯);Shanyao(山药);Shao(苕);The Sound Compound Word;Smantic Extension

责任编辑:卢烈红

孙玉文(1962—),男,湖北黄州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语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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