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现代汉语“语体词汇”刍论

2014-03-16汪维辉

长江学术 2014年1期
关键词:书面语语体现代汉语

汪维辉

(浙江大学 汉语史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8)

现代汉语“语体词汇”刍论

汪维辉

(浙江大学 汉语史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8)

本文提出“语体词汇”的概念,认为词汇是有语体属性的,不同的语体有不同的词汇,不同的词汇反映了不同语体的需要,所谓“语体词汇”就是“为表达某一语体的需要而产生或使用的词汇”。文章讨论了语体词汇的分类以及如何研究语体词汇等问题,介绍了冯胜利对语体分类的最新看法和仓石武四郎《岩波中国语辞典》根据“硬度”把词(义项)分为11级的语体标注方法,并以现代汉语书面正式语体的特有词汇及其来源为例进行了具体的探索。

现代汉语 语体词汇 口语 书面语 新兴双音词 冯胜利 《岩波中国语辞典》

引言

语体和语体语法是近年来汉语学界的一个热门话题,发表了不少研究成果(如胡明扬1993,陶红印1999、2004,潘文2006,方梅2007,陶红印、刘娅琼2010a、2010b,张伯江2007、2012,冯胜利2010、2011a、2011b、2012、2013,等等)。其实早在半个世纪前,唐松波(1961:15)就对语体问题作过精要的论述:“语体是人们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在不同的活动领域内运用语言特点所形成的体系。这些特点首先表现在词汇和熟语材料的选择上,其次是语法结构,最后是语音手段的选择。……决定这些差别的因素是交际的对象、交际的目的以及具体的内容。因此,语体又叫做功能(或职能)语体。”按照冯胜利先生(2011a)的最新定义,所谓“语体”,是“指实现人们在直接交际中最原始最基本属性的、用语言来表达或确定彼此之间关系和距离的一种语言机制。据此,正式与非正式、典雅与通俗这两对彼此对立而又相互依赖的范畴可以看作语体机制的基本结构”(提要),所谓“语体语法”,“指的是‘为表达某一语体的需要而生成的语法’。就是说,语法为语体服务,语体促生语法(或格式),于是形成语法和语体之间相互依赖的关系。”(6页)语法和语体的关系就是“不同的语体([±正式]和[±典雅])有不同的语法(亦即语音、词汇、句法等不同法则),不同的语法反映了不同语体(不同对象、场合、内容等)的需要”(提要)。冯先生所说的“语法”是广义的,包括语音、词汇和句法,他的文章中所举的例子也涉及这三个方面,不过侧重点还是句法,而其他学者谈到“语体语法”则一般都仅指句法。所以如果我们把“语体语法”作狭义的理解(下面提到“语体语法”和“语法”,都是狭义的用法),那么有“语体语法”,当然也就有“语体词汇”,而且语体与词汇的关系更密切。(唐松波1961,李如龙2007等)但是跟“语体语法”相比,对“语体词汇”的研究显得冷清多了。

一、什么是“语体词汇”

按照上述冯胜利先生对“语体语法”的定义,我们可以说,所谓“语体词汇”就是“为表达某一语体的需要而产生或使用的词汇”。语体与词汇的关系是:不同的语体有不同的词汇,不同的词汇反映了不同语体的需要。换言之,词汇是有语体属性的,语体不同用词不同,不同的词用于不同的语体。

词汇的语体属性并不是一个新课题,而是词汇学研究中一直受到关注的老问题,一般表述为“语体色彩”或“语体风格”,最常见的是“口语”和“书面语”两分法。《现代汉语词典》对一些词就标注了“〈口〉〈书〉〈古〉〈方〉”的语体特征。

不过冯胜利先生对语体的分类有不同的看法,他主要从“调距”的角度把语体分为“俗常体、正式体、庄典体”三大类,请看他给出的两个示意图:

(图1:“语体结构示意图”冯2010:404)

(图2:“语体要素交叉匹配模式图”冯2013:8)

根据图2,冯先生(2013:8—9)把“三体交叉匹配类型”细分为八种,我们可以将它概括为五体,每一体都有属于该体的词汇,这就是现代汉语的“语体词汇”:

A.俗常体。用于非正式的日常口语的词汇,其典型成员是“俚语”词汇(即图2中的8)。

B.正式体。用于正式的书面语的词汇(下面第三部分将详细讨论)。

C.庄典体。用于典雅的书面语的词汇,也就是古语词。

D.兼用体。二体兼用的词汇,包括俗常体与正式体兼用、俗常体与庄典体兼用和正式体与庄典体兼用,如图2中的4、5、6部分。

E.通用体。各体通用的词汇,如图2中的2部分。

A—C体都是原型范畴,各体内部存在典型成员与非典型成员的差异:有的词语非此即彼,绝不用于其他的体,即图2中的三个角(1、3、7),是典型成员;有的则主要用于此体但并非绝对不用于彼体,就是非典型成员。

但这只是根据冯胜利先生的看法对词汇的语体属性作出的分类,事实上词汇的语体分类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要给词(义项)标上语体属性会碰到两个绕不开的难题:一是词汇的语体属性究竟应该怎样分类?二是词的语体属性并不总是清晰的,而且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下面先说第一个问题。

语体分类是个棘手的问题,各家看法有分歧,还牵涉到语体和文体的关系等等问题。上述冯胜利的分类是一家之说,主要从“交际距离远近”的角度考虑问题;而张伯江(2012)则认为,“远和近其实也难有客观标准”,他提出了“说话人对听话人的熟知程度”这个维度。陶红印(1999)则着重介绍了英国应用语言学家McCarthyandCarter(1994)提出的两个分类角度:传媒(medium)和表达方式(mode)。可见语体的分类涉及很多因素,各家的视角不同,就会有不同的分法,不大容易统一;而且从理论上说,语体的类型是无穷多的(陶红印1999),所以如何全面、科学地给语体分类,仍是一个有待探索的基本问题,关键是分类的角度和标准如何确立。

综观迄今为止的相关研究,各家公认的最基本的语体区分还是口语体和书面语体两分法。唐松波(1961:15)指出:

现代汉语的语体总的可以分为两大类:谈话语体和文章语体。前者可以简称为谈话体,后者简称为文章体。不少人曾经混淆了谈话体和口语,文章体和书面语的区别。口语和书面语应该指的是使用语音或文字来表达思想的两种形式;而谈话体和文章体却指的是运用语言时一系列的差异。

唐松波的看法无疑是正确的,分为“谈话体”和“文章体”,显然比“口语”和“书面语”更科学。因为假如“口语”是指用语音说出来的话,那么“口语”也可以很不口语化,比如陈建民(1984:1—2)把“口头形式出现的话”分成七种类型:(1)日常会话(包括问答、对话);(2)在动作或事件中作出反应的偶发的话;(3)夹杂动作的话;(4)毫无准备地说一段连贯的话;(5)有提纲的即兴发言;(6)离不开讲稿的讲话;(7)念稿子。其中(6)(7)两种就跟一般理解的“书面语”没什么差别。反之,如果“书面语”是指用文字写下来的话,“书面语”也可以很不书面语化,比如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对话、相声脚本和俞敏先生的学术论文等等。有时甚至根本无法归类,比如赵元任先生的《语言问题》,除了“删除重复跟整理句法以外”,基本上是演讲录音的如实转写(参看该书序),在演讲现场,它当然是“口语”,可是印成书,却变成“书面语”了。这种情况并非个例。

虽然“口语”和“书面语”是两个内涵模糊的术语,有其不够科学的地方,但是,只要我们不纠缠于字面,这两个术语的所指大致上还是清楚的,所以大多数语言学家都用“口语”和“书面语”的二极对立来指称最重要的两种语体区分。我们主张仍然采用“口语”和“书面语”这两个已经约定俗成的名称,而把它的内涵界定为相当于唐松波(1961)的“谈话语体”和“文章语体”。

正如很多学者已经指出的那样,口语体和书面语体内部都可以再分类,但是具体怎么分,各家的意见也很分歧,有待进一步研究。吕叔湘先生(1944)曾经有过这样的论述:

所以,每个时代的笔语都可以有多种,有和口语大体符合的,有和口语距离很近的,也有和口语相去甚远的。这些形形色色的笔语虽然一种挨一种,构成一个不断的系列,但是当中也未尝不可划出一道界限:听得懂和听不懂。虽不完全相符而仍然听得懂,只是‘走样’而已,听不懂则是‘脱节’了。我们可以用这个标准把一个时代的笔语(文字)分成两类,凡是读了出来其中所含的非口语成分不妨害当代的人听懂它的意思的,可以称为‘语体文’,越出这个界限的为‘超语体文’。

吕先生关于笔语是一个连续不断的“系列”的论述很给我们以启发。其实口语和书面语都是原型范畴,内部都有典型成员、非典型成员和边缘成员之别,口语和书面语也是一个“连续统”,中间没有截然的界限,而是存在灰色的过渡地带。

再说第二个问题。

现代汉语的口语词汇系统和书面语词汇系统是两个不同的系统,两者有交集,但是也有重要的区别,应该分别进行研究。比如人们常说“现代汉语词汇以双音词为主”,这话对书面语大致是适用的,但用于日常口语就不一定符合实际了。

口语词汇和书面语词汇,有的分得很清楚,学者们举过很多例子,这里补充一个实例:

这次演讲开始的时候,总题里头的“跟跟”两个字曾经引起了不少的兴趣跟疑问。当晚就有报馆打电话来问,题目里有没有错字?我说没有。等会又来电话问,要是没有错字,那么那两个“跟”字怎么讲?我说第一个是大“跟”字,是全题两部分的总连词;第二个是小“跟”字,是“跟语言学有关系”修饰语里头所需的介词。能不能省一个?我说不能,省了就念不通了。可是啊,夜里编辑部换了班了,他们拿稿一看:也?怎么两个“跟”字?又来了个电话,问是要两个“跟”字吗?我说要。您不是懂德文吗?这题目用德文讲也可以说“die Sprachwissenchaft mit mit der Sprachwissenchaft verwandten Fragen”,不是有两个“mit”吗?结果第二天登出来居然登对了。可是有些报没打三次电话的,还是登错了。

我引这个例,表示这一系列的演讲是讲语言的,不是讲文字的。尽管通行的文字里不用“跟跟”,甚至连一个“跟”都少见,可是北京口语里最常用的是“跟”,所以就让它去“跟”去了。(赵元任《语言问题·序》)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例子!现代汉语的连—介词,北京口语里最常用的是“跟”,而书面语却是“和,与,同”。在2013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这样的“跟”一个也没有,连词主要用“和”,而“与”和“同”则主要用作介词,这可以代表当代汉语正规书面语的用词情况。估计其他年份的政府工作报告和党的全国代表大会报告之类的正规文体情况也差不多。

类似的例子有表示被动的介词“被”和“让、叫、给”,胡明扬(1993)指出:

书面语有不少“被”字句,甚至有“他这次被选为市长”这一类句子。但是口语中根本没有“被”字句。口语中和“被”字句的表达功能差不多的“让”字句、“叫”字句、“给”字句在用法上也和“被”字句不完全一样。

又如口语中的合音词一般不用于正式书面语体,如“别”“甭”等。香港地铁广播“请勿靠近车门”(粤语),转换成普通话得说成“请不要靠近车门”,而不是“别”。

但是大部分情况下口语词汇和书面语词汇却是分不太清楚的,而且经常会发生变动,例子不胜枚举。所以要在词典里给一个个词标上语体属性,困难是很多很大的,往往吃力不讨好,很容易让人挑毛病。说到底,在多数情况下,我们标注的语体属性至多只是一种倾向性而已。

二、如何研究“语体词汇”

语法与语体的关系,经过众多学者的研究和讨论,思路已经逐渐清晰:不同的语体有不同的语法,语法规则的描写必须放在特定的语体中才有效;“把不同语体的语法混在一起,不仅得不出规则,反倒混淆了事实的真相”(冯胜利2013:12);“任何严谨的语法学家如果打算忽视语体的区别而提出汉语语法的规律必须首先在方法论上提出自己的依据来”(陶红印1999)。这方面的研究也取得了不少可喜的进展,比如胡明扬(1993)论证了“非谓形容词”基本上是书面语现象;陶红印(1999)发现了“操作性语体”(如菜谱、说明书等)多用“将字句”的事实,并把“将”和“把”的主要区别归结为简炼和非简炼、“文气”与非文气的区别;沈家煊(2002)则进一步论证了“把字句”的根本作用是用于主观表达。又如张伯江(2012)把老舍话剧《茶馆》的文学脚本跟为此剧拍摄的故事片作了逐句的对比,“发现演员在把文学脚本实现为演出语言过程中,在忠实于脚本的前提下,做了不少进一步口语化的处理”,揭示出“名词短语里‘的’字的隐现”、“动词词尾‘了’和语气词‘了’的语体偏爱”和“‘把’字句的选用”三个方面的重要变化。这些成功的研究案例使人们认识到了语体对语法研究的重要性,颇富启发。冯胜利(2012)还提出了探索“形式—功能对应律”的语体语法研究思路。

跟语法相比,词汇与语体的关系要复杂得多:在语体属性方面,每个词几乎都有自己的“个性”,必须一个一个地处理,而不像语法研究那样可以概括出若干条规则。所以研究语体词汇,最管用的办法也许是在词典中给每个词的每个义项标上语体属性,比如在《现代汉语词典》里全面标注这一项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给少数词标注“〈口〉〈书〉〈古〉〈方〉”的语体特征。事实上这样的词典已经有了,这就是仓石武四郎先生所著的《岩波中国语辞典》。这部辞典根据“硬度”把汉语的词(具体到义项)分为11级:

上5:古代典籍中的词语,偶尔被引用出现于耳听的词语中,例如:史册,千秋;

上4:虽然是古代典籍中的词语,但是混用于耳听的词语中,例如:枝头,饰词;

上3:学术用语或其他专用词汇,一般不是广泛使用的,例如:圆周率,唯物史观;

上2:出现在文学作品等的词语,例如:阴暗,了望;

上1:在广播、电视、演讲等场合说的词语,例如:不但,开始;

0:极其普通的词语,例如:给,报纸;

下1:不太正式的场合使用的北京话词语,例如:开火儿,反劲儿;

下2:北京土话俚语,例如:露怯,翻锅;

下3:特殊社会中伙伴间使用的词语,隐语等,例如:票友儿,口儿上;

下4:骂人话(包括字面上不是骂人话但是别人听了会引起不快的词语),如:死王八皮,矗个儿(chuógèr);

下5:北京以外的方言流入北京话中的词语,如:撒烂污,呀呀唔。

下面是一些词条的例子:

赤〔形〕红色。近朱者~。(70页)

持〔动〕拿。不论~着怎样充足的理由。(70页)

呈子〔名〕诉状。(68页)

诚心〔名〕真心。〔副〕真心地,诚恳地。(68页)

成药〔名〕已经调配好的药。(68页)

成天〔名〕终日,整天。~念书。~的皱着眉。(68页)

撑死〔动〕因为吃得太饱而死。〔动〕勉强塞进(肚子里)。〔副〕表示最高限度;至多。→撑劲儿(68页)撑劲儿〔副〕表示最高限度;至多。~也不过两千块。(67页)

吃瘪子〔动〕碰到不如意的事。你他妈的吃了瘪子啦。(70页)

车房〔名〕车夫们住的地方。(64页)

扯淡·扯蛋〔动〕胡说八道,胡扯。你不要~,说正经的吧!别瞎~!别人的~事。扯了一天淡。扯什么淡。(64页)

吃不消〔动〕受不了。(70页)

仓石武四郎先生的做法无疑是一个创举,意义深远;可惜的是,他的这部辞典在中国并没有什么影响,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以至于直到今天,在中国还没有一部这样的汉语词典。

但是仓石武四郎先生并没有交代分级的依据。仓石先生自己说:他把词分为这样的11级是否恰当也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在具体标注级别的过程中有不少词是很费踌躇的。假如今后我们要给《现代汉语词典》标注语体特征,应该在《岩波中国语辞典》的基础上再往前推进一步。

除了编纂这样的语体词典之外,现代汉语语体词汇的研究还有哪些工作可做,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

三、“语体词汇”研究举例:现代汉语书面正式语体的特有词汇及其来源

在现代汉语的口语词汇系统和书面语词汇系统当中,我认为研究的重点应该放在后者,因为书面语应用面广,词汇系统更加丰富复杂,现代汉语的书面语词汇系统至今仍处在形成和完善之中,有许多问题需要研究,而且当代书面语对口语的影响不容低估。这和研究汉语词汇史不同——观察汉语史上词汇的新旧更替、词义的演变等等,主要应该关注口语,因为书面语用词具有很强的保守性和传承性,不足以反映语言的真实变化。

上世纪前半叶的“国语运动”让汉语的正式书面语从言文不一致变成了言文一致:用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这是中国人语文生活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历史事件,从此“超语体文”(吕叔湘语)退出了历史舞台。新的书面语体在边使用边摸索中逐渐发展成长,它的语法和词汇都处在不断完善之中,至今仍不能说已经高度规范化。

最初的白话文多为模仿之作,黎锦熙(1934/2011:14,序)说:

这种白话,是已经有了七八百年的历史的,已经产生了从《水浒传》、《西游记》直到《老残游记》这些“活文学”作品,所以当时一声呐喊,全国的学士大夫,自然而然都“不学而能”地写得出从没写过的“白话文”来。

后来在一批有影响的学者的倡导下,才逐渐转向以北京口语为基础,像赵元任《“连书”什么“词类”》这篇文章,谈论如何写明白的白话文,本身就是以纯粹的北京口语写成的:

要把G.R.文字写得明白,好说,又好认,我觉得还得有几样儿事情应该格外留心的。

第一要紧的话是:别怕写白话。现在不是白话文已经通行的日子了吗?国语罗马字不是本来单为写白话文用的吗?还说什么怕不怕的话呢?我所以要说这种废话,是因为现在一般的白话文靠着有汉字的鬼脸儿,还可以不管说的明白不明白,只要汉字“写”的明白就算了。拿这种文字改拼成了罗马字,哪怕是里头的词类都没有跟别的词同音的,还是没有真正拼音文字的味儿。真正白话的好处在哪儿呢?就是因为曾经有过这们些人用了它这么些年代,凡是听了不容易明白的词,早就丢了不用了。所以我觉得咱们虽然用不着说非用顶白的白话不可,但是至少可以说,写拼音文字的时候儿,咱们得要拿顶白的白话来做个标准。

上头说的是咱们应该走的大概的方向。分开来说呐,就有底下的几样得留心的事情:

一、声音要响亮。凡是希虚希虚乌里乌里声音的字总是少用的好:juhyih(注意)不如lioushin(留心),yush(于是)不如ranhow(然后),iouliuh(忧虑)不如fachou(r发愁),lihshy(r立时)不如maashanq(马上),lihje(立着)不如jannje(站着),buderyi(i不得已)不如meifa(l没法儿),shyyjong shiuyaw chiuh de(始终须要去的)不如tzaowoal deeiyaw tzoou de(早晚儿得要走的)。

二、多用同音字少的字:shiu(须)不如deei(得),tzyh(自)不如tsorng(从),ing(应)不如ga(i该)或是ingga(i应该),chyuan(全)不如dou(都),jyh(制)不如tzaw(造)。

三、在文法上“l”(儿)韵当名词的记号儿的,应该放开了胆儿多用用。wey有weysherme(为什么)的wey(为)、鼻子闻的wey(味),well就一定是闻的wel(l味儿)了。suey有pohsuey(破碎)的suey(碎)、niansuey(年岁)的suey(岁)、挂的sueytz(穗子)的suey(穗),suell就一定是挂的suel(l穗儿)了。daw有dawluh(道路)的daw(道)、dawnal(l到那儿)的daw(到),dawl就一定是tzooudaw(l走道儿)的daw(l道儿)了。yi的意思多得简直让这个字音没法儿单用,yel就一定是母亲姐妹的那个ye(l姨儿)了。wan有wanle(完了)的wan(完)、wanshoa(顽耍)的wan(顽)、yawwantz(药丸子)的wan(丸),wa(l顽儿)就一定是小孩子wal的顽意儿的wal了。

四、一个字有几种读法,而意思没有分别的,就用跟别的字同音顶少的那个读法。she(色)不如shae,bo(r白)不如bair,bo(r薄)不如baur,jwo(着)不如jaur,jyue(嚼)不如jyau,luh(六)不如liow。

五、单字词够明白的就不用改成生冷的两三字的词,shiee(写)不必改shushiee(书写),wa(l顽儿)不必改wanshoa(顽耍),benn(笨)不必改yubenn(愚笨),tzoong(总)不必用tzoonggue(i总归),shiudee(i须得)也可以就用dee(i得)。

六、要是用多音字词的时候儿,顶好里头的那些单字也都是声音响亮意思明白的字,因为中国的白话的词类虽然有慢慢儿变成两字词的神气,但是老实话说,到底还有一半儿是用单字词的;并且哪怕就是用多字词的时候儿,里头所用的单字的意思还是在说话人的脑子里头活着呐,并不像英法文的多字词里头的拉丁字的本来的意思都是半死半活的了。所以假如你用些很文的文言,同音字又很多的字,拼拼凑凑弄出一大些词来,像jifwu(羁缚)、jingbor(精博)、youluann(淆乱)、fuuwey(抚慰)、yuhniaan(欲念)、jigow(机构)、shyhtay(事态或世态)什么什么的,看的人假如看不出来是什么汉字,就很难看懂;假如“因为猜出了汉字来”才懂的,那还不是仍旧让汉字在背后跟G.R.唱双簧?我的G.R.朋友里头,有人对我说,那些词就是得那么硬学,不用管它本来是些什么汉字。这个“做”是当然没什么“做”不到,碰到了新思想用老“普罗”的白话没法儿说的时候儿,那也只好造点儿汉字的双簧词儿来用用,预备以后有唱“单簧”的日子,不过我现在要说明白的,就是万不可靠因为有汉字帮你造词,弄的你以后(换个比方说)断不了汉字的奶。所以要造多字词的时候儿,假如能用声音响亮、意思明白的单字作材料,那还是用这类的单字,哪怕你拼出来之后另外有新的讲法,可是给学的人可以容易学得很多,用它跟读它的人的嘴里也可以多尝到些滋味儿。他们老先生们喜欢咬文嚼字,可是关着嘴唇儿偷偷儿的咬人家的汉文,嚼人家的汉字,那就有点儿太寒碜了。

……我写这篇东西是一起头儿就拿G.R.打草稿的,这么写法写出来才是真正的G.R.的白话文。我敢说要是先写了汉字再翻成罗马字拼音,那结果恐怕不是那么回事了。以后你们写稿子的时候儿也这么来来看!(按:这篇原稿是用国语罗马字打的,这里是翻成汉字。)(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75—78页)

这种完全属于“我手写我口”的地道白话文后来并没有成为主流,因为它难登大雅之堂,缺乏庄重感,试想,如果政府工作报告用这种白话文来写,人们的观感会如何?但是以活的口语为基础来写白话文的精神却是逐步被大家接受了,现代汉语正式书面语体正是在北京口语的基础上逐步形成的,可以说是“源于口语,高于口语”。上文一、二、五类中列举的那些词语,赵先生所提倡使用的都是口语词,反面的则是书面语词。

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体的成长过程中,词库不断扩大,词汇量持续增长。其中有一批复音词(主要是双音词)是书面正式语体专用的,或者主要用于书面正式语体,日常口语比较少用。它们大致有三个来源:一是古语词,如滥觞、狴犴、评骘、投缳、缧绁、狼藉(狼籍)等;二是外来词,尤以“日源词”为多,如饱和、科目、列车、撒旦、沙龙、来复线等;三是近代汉语以来的新造词,数量之多可能超乎我们的想象。

上述三类中,第一类比较容易识别。第二类近三十年来研究成果颇丰,一大批外来词的来历得以阐明;不过其中的“日源词”由于外形与汉语固有词无别,人们常常会想当然地把它们当作汉语词,而不清楚其真正的来源,这里试举两例。

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一书在谈到后置词“间”参与形成的一些结构的词汇化时说:

“时间”这个词的来历目前还不十分清楚。中古汉语中的“时间”有两个不同的意思,一是“一时之间”,形容短暂,在这一意义之下,“间”是一个普通名词,义为“间隙”,而不是一个后置词。如:

窋既洗沐归,时间,自从其所谏参。(《汉书·萧何传》)唐·颜师古注曰:间谓空隙也。

何须苦计,时间利禄,身后功名。(宋·晁端礼《朝中措》词)

当“间”是后置词时,“时间”义为“目下,现时”,如:

时间尚在白衣,目下风云未遂。(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一)

久已后虽然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元·王实甫《西厢记》)

由于“间”是后置词,上述“时间”的语义主要是由“时”来表示的。“时”单用就可以指“当时,那时”,如:

时举於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孟子·万章上》)

时先主屯新野。(《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唐·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

现代汉语中的名词“时间”是否来自包含后置词“间”的结构还不能完全确定,因为二者之间的语义联系不够密切。(商务印书馆2011年修订本,224页脚注)①

董秀芳对现代汉语中的名词“时间”一词的来源表示存疑,不失为一种审慎的态度。事实上“时间”就是一个日源词,刘正埮、高名凯等编《汉语外来词词典》“时间”条:物质存在的一种客观形式,物质运动过程的顺序性和持续性。【源】日时间jikan[意译英语time]。

可见第二类中有不少词仍然是值得我们关注的,有些日源词可能至今尚未被揭明真相。

第三类中的许多词并非汉语中“古已有之”,而是最近一百多年来为适应新语体的需要而创造的;或者虽然产生较早,但是古代不常用,到了现代汉语正式书面语体中才普遍使用,有时词义也有所不同。这些词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非文化词,跟新事物新观念的产生没有关系。其中就有一类是与口语单音词相对应的同义双音词,主要是为了适应书面正式语体的需要而新造或采用的,因为在现代汉语中,最自然的韵律词就是双音词。比如:

名词 动词 形容词

眼—眼睛 买—购买 宽—宽阔

血—血液 丢—丢弃 忙—繁忙

心—心脏 读—阅读 旧—陈旧

天—天空 站—站立 湿—潮湿

山—山脉 走—行走 笨—愚笨

河—河流 骂—辱骂 快—快捷

云—云彩 玩儿—玩耍 慢—缓慢

名儿—名字 办—办理 亮—明亮

盐—食盐追—追赶 胖—肥胖

沙—沙子 烧—燃烧 重—沉重

灰—灰尘 捆—捆绑 粗—粗糙

家—家庭 找—寻找 富—富裕

………… ………… …………

这些双音词常常采用新旧成分同义或近义并列的方式,形成“合璧词”,像上面所举的动词和形容词都是,名词中也有一部分。

对于这样一些书面语双音词,大家往往因为常用而习焉不察,很少去深究它们的来源。下面试举几例来讨论。

1.繁忙

“繁忙”是“忙”的双音形式,主要用于书面语。《汉语大词典》释作“事情繁多,不得空闲”,引了两个现当代作品的例子:阿英《关于瞿秋白的文学遗著》:“但因为政治工作繁忙,却没有写什么东西。”魏巍《东方》第四部第二十章:“杨雪她们,除了护理伤员外,还帮助朝鲜人民盖房垒屋,工作更加繁忙了。”这两个例子都不能改成“忙”,除了语义上的细微差异外,还因为韵律(双配双),这是“繁忙”这个双音词的存在价值。“繁忙”一词大概始见于唐代,《全唐文》卷一百十后唐明宗《三传三礼科准明经例逐场去留敕》:“如此,则人知激劝,事有区分,主司免致于繁忙,举子不兴于僭滥。”但清代以前用例罕觏,清代文献中也只是偶见,以致于《汉语大词典》引现代作品为始见书证。

2.阅读

“阅读”是“读(看、念)”的书面语说法,是现代汉语中的一个高频常用词。此词大约始见于唐代,《全唐文》卷三百三十八颜真卿《有唐宋州官吏八关斋会报德记》:“太夫人慈和勤俭,睦于亲党。公性纯孝,居常不离左右,阅读书史。或时疾病,公辄累月不茹薰,家中礼忏不绝。”《汉语大词典》始见书证引宋曾巩《徐禧给事中制》:“惟精敏不懈,可以周阅读;惟忠实不挠,可以司论驳。”其实尚可提前。但是此词在清末以前用例罕见。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发表于1902年)第三回“求新学三大洲环游

论时局两名士舌战”:

且说毅伯先生于传受家学之外,久已立意要讲求那世界的学问,想学外国的语言文字,但因香港英人所设的学堂气习太坏,学课程度亦低,其余中国各处学堂都是一样,因此不往就学,却自己买些英文读本文法等书,自行研究,靠着字典帮助,做了几年工夫,早把所有英文书籍都能阅读了。

这大概是比较早的白话文用例。此后就常见了。

以上是产生于近代汉语但是古代不常用、到了现代汉语正式书面语体中才普遍使用的例子。

朱德熙先生(1987)曾论及现代汉语书面语的不稳定性,举了一些语法方面的例子。我想这种不稳定性也表现在词汇上,下面试举两例。

3.聆听

我在台湾参加学术会议,不止一次遇到报告人最后一张PPT出现“谢谢聆听”的字样,当时着实感到惊讶,后来才知道这是台湾“国语”的用法,台湾同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里实际上牵涉到一个“听”的书面语对应词缺位的问题。我们来看两部权威辞书对“聆听”的释义和举例:

汉扬雄《法言·五百》:“聆听前世,清视在下,鉴莫近于斯矣。”后多用于书面语,常指仔细注意地听。许地山《缀网劳蛛·命命鸟》:“现时正在演说,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听法音。”徐迟《牡丹》六:“魏紫坐在包厢中,凝视着舞台,聆听着歌乐,不觉以为所有剧中女主角都是她自己。”(《汉语大词典》)

〈书〉动听:凝神~|~教诲。(《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

虽然两部词典都没有说明“聆听”一词的使用特点,只是指出了它是个书面语词,但是从所举例子(尤其是“聆听教诲”)中不难看出,把“聆听”用于别人听自己说话是不合适的,我觉得这种场合可以用“垂听”。问题是,“聆听”和“垂听”都带有敬辞的色彩,两者在用法上可以互补,而真正相当于“听”的中性双音词在现代汉语中实际上是缺位的。也许由于语体需求的促动,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跟“听”对当的双音词出现;或者“聆听”的台湾式用法被大陆接受、取得“听”的书面语对应词的合法地位,也未可知。我们拭目以待。

4.欲想

《近现代辞源·前言》:“本词典对欲想了解一些词语的产生和演变过程的读者应有所帮助。”(第3页)《大词典》和《现汉》均未收“欲想”。这种场合一般会用“要想/想要”。

“欲想”用作助动词大概产生得很晚,在一些晚清小说中可以看到例子,但并不算多。例如:

(1)朱能接了彩球,欲想报仇。(无名氏《巧冤家》第十六回)

(2)欲想借钱士命的金银钱看,所以将时伯济的来踪去迹告知钱士命。(落魄道人《常言道》第十三回)

(3)我欲想把手撒,大小事全丢下,不当这老管家,倒干净无牵挂。(醉月山人《狐狸缘全传》第七回)

(4)他一听见我的法号,大约先就害怕,欲想逃跑。(又第十一回)

(5)到那时获罪于天,打入轮回,生生世世永归畜道,欲想求如今日,亦不可得。(李百川《绿野仙踪》第六十二回)

“欲想”和“要想”“想要”都属于同义并列的双音节助动词,意思也一样,但是“欲想”显然带有浓重的书面语色彩,因为“欲”是文言中最常用的助动词,后来被口语词“要”取代。所以在当代语言生活中“欲想”一词似乎仍有其存在的价值,网上搜索到的“欲想”用例如:

(6)欲想取之,必先予之!

(7)美国宇航员欲想上月球登火星还缺300亿美元(“中国新闻网”新闻标题)

(8)欲想改善自己的命运,可从三方面进行。

(9)欲想购买单反相机尼康d90和d300s,内心矛盾啊!

(10)欲想办个家庭作坊式织带厂,没有客户,可以跟外贸公司合作吗?

前两例书面语色彩明显(第一例压根儿就是文言),但是后三例很难说就一定是书面语,可见“欲想”的使用空间还是比较大的。这个词的“命运”如何,也有待继续观察。

像以上这样的书面语双音词值得下功夫去进行深入系统的研究。

四、余论

词汇的语体属性是其本质属性之一,古今中外任何语言概莫能外。在汉语词汇史研究中也有“语体词汇”问题。比如研究常用词新旧更替,在判断新词是否已经替换旧词的问题上,常常会因为所据材料不同而有不同看法,有时分歧还很大。其实如果从语体词汇的角度去做分析,即在区分新词和旧词出现的语体环境的前提下来讨论新旧词替换的问题,往往就能迎刃而解。这是题外话,这里就不展开来说了。

【附记】本文初稿曾在“现代汉语的历史研究工作坊”(2013.7.6.—7./日本琉球大学)上宣读,承蒙竹越孝和远藤光晓两位先生提供富有启发性的意见,会后竹越孝先生还发来相关论文供笔者参考,远藤光晓先生则赐函就方言问题发表了重要看法。友生胡波博士协助查找资料并就初稿提出过宝贵意见。冯胜利先生看过初稿后与笔者多次通信讨论相关问题,在热情鼓励的同时也提出了许多卓见。2013 年10月9日晚上同门学术沙龙讨论过本文的修改稿,与会师生也发表过很好的意见。文章改定时对以上各位的意见有所吸收,笔者在此向他们表示深切的谢意。

Discussions on the“Stylistic Lexis”in Modern Chinese

Wang Weihui
(Research Center for History of Chinese,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28,Zhejiang,China)

The term“Stylistic Lexis”is invented in this paper,which suggests that some words be created or used for the need of a certain style.It points out that lexis is endowed with stylistic nature,and different sets of stylistic lexis that reflect their own special need for styles.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classification of stylistic lexis and its corresponding methodology,and introduces the latest views on stylistic classification by Feng Shengli and the style annotation method in Yan bo zhong guo yu ci dian(岩波中国语辞典)which divides words(senses)into 11 levels according to their“hardness”.In the end,the paper explores the specific Chinese words in their formal written styles and origins.

Modern Chinese;Stylistic Lexis;Colloquial Style;Written Style;Emergent Double-Syllable Words;Feng Shengli;岩波中国语辞典

责任编辑:萧红

汪维辉(1958—),男,浙江宁波人,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语词汇史研究。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汉语核心词的历史与现状研究”(11BYY062)阶段性成果。

猜你喜欢

书面语语体现代汉语
柬语母语者汉语书面语句法复杂度研究
汉语语体语法研究综述
“NP之AP”的语体机制及互动关系分析
一起来吹牛
“大力士”纸片人
山西省2019年专升本选拔考试 现代汉语
言语交际中语体的得体性探讨
山西省2018年专升本选拔考试 现代汉语
关于初中学生书面语感的思考与提升策略
语体变异的社会语言学研究路径、热点与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