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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后置情态词“得”

2014-03-15高光新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补语助词语序

高光新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论后置情态词“得”

高光新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位于动词之后的情态词“得”,表达可能情态,虽然与不表情态的结构助词“得”的来源相同,产生的时间相同,在语法化斜坡上处于相同的点,但它们产生的句型和句法机制不同,因此,它们在语法化斜坡上的点是两个点的重合。后置情态词“得”让汉语产生的表可能的补语类型,使汉藏语系形成不多见的共同语序结构,并且与其它语系区别开来。

得;情态;语法化斜坡;类型学

“得”作为情态词,有两个位置,一是位于动词、形容词之前,作为助动词表达情态,二是位于动词、形容词之后,作为助词表达情态。“得”作为助词,自古至今都可以用为结构助词,另外,在近代汉语里,“得”还能用作动态助词和语气助词,我们不讨论,这里只讨论用作结构助词的“得”。“得”作为结构助词能引进补语,构成述补结构,根据杨平[1]“得”在可能补语结构中表达情态义,这一点,学者们很早就注意到了,1940年代吕叔湘[2]就已经举过这样的例子:

这个孩子吃得。

这个菜吃得。

大人吃得,孩子吃不得。

辣椒之类,有胃病的吃不得。

以上四个句子中的“得”表示可能,是一种情态义。因此,结构助词“得”从语义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带可能补语,表达情态义,一类是带结果、状态、程度和趋向补语,不表达情态义,前一个“得”是后置的情态词,我们暂称之为情态结构助词,记作得M,后者为非情态结构助词,记作得N,本文要讨论的就是得M。

一、得M语法化的路径

关于得M的来源,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得M来源于位于动词前的助动词“得”(周法高[3,p78]、祝敏彻[4]、岳俊发[5,p13]),可以称之为移位说,一种认为来源于连动式“V得(O)”后一动词“得”(王力[6]、太田辰夫[7]、李晓琪[8,p17]、杨平[9]、蒋绍愚[10,p197]、赵长才[11,p73]),可以称之为虚化说。另外,关于得M的否定形式“不得M”的来源,也有不同意见,一种认为来源于能性助动词“不得”的后移(周法高[3,p89]、岳俊发[5,p13]、李晓琪[8,p17]、蒋绍愚[10,p197]),

即移位说,一种认为来源于连动式“V(O)不得”(赵长才[11,p73]),即虚化说。

赵长才[11,p73]认为,移位说“不能对‘不得’后移的动力和过程给予合理的解释。”我们赞同虚化说,虚化说能够解决问题,另外,语序的变化必然导致相关因素的变化,代价太大,并且是一个漫长过程,不能轻易发生。

得的本义是获得、得到,是动词。

西南得朋,东北丧朋。(《易·坤》)

能捕得谋反卖城逾城敌者一人,以令为除死罪二人,城旦四人。(《墨子·号令》)

以上二例,得都用本义,指获得、得到,第二例得与动词连用。由于得经常用在动词后面,语义逐渐弱化,表示达成目的,

与谋事不得,举事不成,入守不固,出诛不强。(《墨子·尚贤中》)

单于自度战不能如汉兵,单于遂独身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汉兵夜追不得。(《史记·匈奴列传》)

今一受诏如此,且使妾摇手不得。(《汉书·孝成许皇后传》)

以上四例,得都表示达到目的、达成,语义已经弱化,第三例常被引证为“不得”虚化为助词,早在王力[6,p300]已经表明,得还不是真正的虚词。得的语义再进一步弱化,就产生新的语义,

其妇怀妊,于其中路,值产甚难,求死不得。(三国吴·支谦译《撰集百缘经》卷九P.247中,

《大正藏》No.200)

若有诵得,若有忘者,当为开示。(西晋·竺法护译《生经》卷三R84中,《大正藏》No.154)

以上二例(全部引自赵长才[11,p73-79]),得都用在未然语境,全都是假设的语境,得从表示动作的结果,演变为表示动作的可能性,得演变成表示可能义,产生情态义,正式虚化为助词。这时得(或者“不得”)经常单独用在动词之后作补语,因此被称为傀儡补语结构(吴福祥[12])。

得M的情态义产生之后,在唐代被广泛应用,主要原因是,唐代能性述补结构生成并且大量出现。

文章辩慧皆如此,笼槛何年出得身?(《全唐诗》,白居易《红鹦鹉》)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全唐诗》,杜甫《哀汀头》)

以上二例得,都表示可能,即王力所说的倒装的“能”(“出得”=“能出”),是一种情态义。

得M产生之后,它的情态义也在发生变化。探讨得M的情态义的演变,可以借鉴前人对情态以及前置情态词得的演变的探讨。

Elizabeth Traugott[13]通过对情态副词apparently等探讨,论证了认识情态(epistemics)从较低的主观化情态(subjective epistemisity)向更高的主观化情态发展。Elizabeth Traugott[14]重新证明了Sweetser,EveE[15]早已发现的道义情态向认识情态的演变。

Johnan van der Auwera和Vladimir[16]第一次构建了跨语言的情态语义地图,图表显示,参与者内部可能(participant-internalpossibility)和参与者外部可能(participantexternalpossibility)之间没有联系,但从道义情态到认识情态是单向的。

Sun Chaofen[17]讨论了汉语“得”的语法化问题。Elizabeth Traugott和Richard Dasher[18]在Sun Chaofen[17]等的基础上探讨了情态语义演变的过程,重申了早已发现的从道义情态到认识情态的单向演变。还画出了汉语“得”的情态义演变框架。

Debra Ziegeler[19]在Sun Chaofen[17]的基础上探讨了语法化的单向性(unidirectionality)与去语法化(degrammaticalization)问题,认为汉语的“得(děi)”的情态从允许义到义务义的演变,机制是不允许做(a denial of permission to do)等于没义务做(obligation not to do)。

Li Renzhi[20]分别探讨了“得(děi)”与“得(dé、de)”的情态义演变,其中得(dé、de)情态义的来源是:get/obtain(获得)>participant externalnon-deontic possibility(参与者外在非道义可能性),得(dé、de)情态义的演变过程是:participant externalnon-deontic(参与者外在非道义)> deontic/epistemic(道义/认识)>participant internal possibility(参与者内在可能性)。

Johnan van der Auwera,Peter Kehayov和Alice Vittrant[21]在Sun Chaofen[17]等的基础上,专门修改获得情态(Acquisitive modals)(译名从张定[22])的语义地图,参与者内部可能和参与者外部可能之间变成双向联系,因为汉语“得”的情态是从动词“获得”义演变为参与者外部可能,再演变为到参与者内部可能,有些语言正好相反,例如丹麦语是从动词义演变为参与者内部可能。如图1。

图1 情态语义地图

现在看得M情态义的演变:

其妇怀妊,于其中路,值产甚难,求死不得。(三国吴·支谦译《撰集百缘经》卷九P.247中,《大正藏》No.200)

若有诵得,若有忘者,当为开示。(西晋·竺法护译《生经》卷三R84中,《大正藏》No.154)(转引自赵长才[11,p73])

以上两例是得M最先产生的情态义。第一例,产妇因为难产,求死也不可以,这是外部条件造成的,并不是她自己不想死,第二例,如果有的经文能够诵读,如果有的经文已经忘了,就应当为他开示,经文还能诵读,是由经文的留存造成的,不是人的原因,这也是外部条件造成的。以上两例,得M表达的情态不是动作发出者自身主观想要表达的,是一种参与者外在可能(participant-external possibility),得M表达的是客观条件造成的可能性,属于道义情态(deontic modality)。

情态词表达动作发出者的主管愿望,随着语义发展,主观化程度会不断提高,得M的语义再主观化之后,就从道义情态产生出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

官职家乡都忘却,谁人会得使君心。(《全唐诗》,白居易《代州民问》)

数茎白发那抛得?百罚深杯亦不辞。(《全唐诗》,杜甫《乐游园歌》)

以上两例得M表达的是动作发出者对动作的认识,属于认识情态,第一例指向自身之外,第二例指向自身,主观化的程度更高一些。

得M的主观化进一步提高,就演变为表达参与者内在可能性(participant-internal possibility),例如

惊蛙跳得过,斗雀袅如无。(《全唐诗》,王贞白《芦苇》)

此处得M说明的是蛙有能力跳过去,表达的是动作发出者内在的可能性,是一种参与者内在可能性。

综上所述,得M的语义从产生到最后形成,形成一个连续统,过程如下:

获得>达成>参与者外在可能(道义>认识)>参与者内在可能

二、得M的类型学意义

得M自六朝产生之后,后代一直沿用,

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全宋词》,欧阳修《定风波》)

观此异景奢华,果是人间天上,若非国力,怎生盖得!(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一)

那李瓶儿怎么咽得下去?(《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九回)

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红楼梦》第六十五回)直到现代汉语仍在使用,方言里也有广泛用例,如:

婚离得了吗?林珠回得来吗?(池莉《来来往往》)

坏了的营生吃不得。坏了的东西吃不得。(山东五莲,胶辽官话)

他好吃得。他很能吃。(四川成都,西南官话)(周家筠[25])

煮得熟。能煮熟。(海南屯昌,闽语)(钱奠香[26])

你瞒得佢过?你瞒得过他?(广东广州,粤语)(黄伯荣[27,p738])

见得佢到吗?见得到他吗?(广东梅县,客家话)(黄伯荣[27,p738])

吃得进饭/饭进。吃得下饭。(湖南湘潭,湘语)(曾毓美[28])

打得过佢。打得过他。(浙江金华,吴语)(黄伯荣[27,p736])

第二例是笔者家乡话。以上的例子,得M作为助词,或作傀儡补语,或引进补语,构成能性述补结构。

得M构成的能性述补结构在汉藏语系中是很特殊的成分,古汉语的五种述补结构,到现代汉语,还存在三种,即表示可能、结果和状态,在汉藏语系里,还有其它类型的述补结构,但表可能的述补结构最特殊,“可能补语在藏缅语、壮侗语和苗瑶语中的表达方式比较一致,大多用表可能性的能愿动词或助动词置于动词之后来实现”(黎意[29])其它类型的述补结构的差别比较大。从语序来讲,汉藏语系里,藏缅语族除了白语,都是SOV型语言,白语、侗台语族、苗瑶语族属于SVO型语言,汉语属于SVO型语言,(李云兵[30,p285])但是有很多SOV型语言的特征,从总体上来看,汉藏语系的语序差别很大,但是表可能的述补结构成了汉藏语系在语序上的共同点,在这一点上,汉语能够与其他汉藏语系相同,要归功于得M。

位于汉藏语系北部的是阿尔泰语系,包括突厥语族、蒙古语族、满-通古斯语族,其中中国境内的突厥语族语言有八种,它们的共同特点之一就是没有补语。(程适良[31])蒙古语族中的蒙古语的助动词位于句首或者主要动词之前(道布[32,p88]),没有补语,但有表示必要或可能的附加短语。(道布[32,p125])满-通古斯语族中的满语有补语,但位于谓语之前。(季永海等[33])阿尔泰语系是SOV型语言,基本上属于黏着语,表达语法的手段与汉藏语系的主要考虚词和语序不同,它们主要依靠形态变化,例如词形的变化,所以阿尔泰语系的述补结构不发达,能性述补结构更是几乎不存在。

位于汉藏语语系南部的南亚语系基本上是SVO型语言,也有例外,例如佤语有VSO语序类型(李云兵[30,p218])。属于南亚语系的布兴语是SVO型语言,有补语,但没有表可能的补语类型(高永奇[34])。

位于汉藏语系南部的南岛语系属于VSO型语言,台湾中部的赛德克语属于南岛语系,赛德克语有补语,充当补语的主要是名词和次数词,位于谓语之后。(陈康、许进来[35])没有能性述补结构。

汉藏语系主要靠虚词和语序表达语法,所以补语发达,又因得M的存在,使得汉语在能性述补结构上与其它汉藏语系的语言保持一致,使汉藏语系形成了不多见的语序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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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陈康,许进来.台湾赛德克语[M].北京:华文出版社, 2001:160.

(责任编辑、校对:郭万青)

On the Post-Modal Word De(得)

GAO Guang-x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Tangshan Teachers College, Tangshan 063000, China)

Modality wordde(得) is located after the verbs to express the possible modality although it has some similarities with structural particlede(得) which doesn’t express modality. They own the same source, appear at the same time, have the same point in the grammatical cline. But they derive from different patterns and syntactic mechanisms. So their points on the grammatical cline are the coincidence of two points. Modality wordde(得) is located after a verb which can let Chinese produce complement type and to make the Sino-Tibetan languages form a rare common word order structure which help to distinguish from other languages.

de(得); modality; grammatical cline; typology

H030

A

1009-9115(2014)04-0008-04

10.3969/j.issn.1009-9115.2014.04.003

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规划项目(12YJA740044),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HB10PYY081)

2013-10-21

高光新(1979-),男,山东五莲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训诂学、语法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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