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的新闻，还是“数据”的新闻？——对话全美新闻俱乐部与新闻研究院原主席Rick Dunham

□ 文/苗伟山 许有泉

是“人”的新闻，还是“数据”的新闻？
——对话全美新闻俱乐部与新闻研究院原主席Rick Dunham

□ 文/苗伟山 许有泉

在全美新闻俱乐部与新闻研究院原主席、《休斯顿记事报》原驻华盛顿总编、清华大学全球财经新闻联合主任Rick Dunham看来，数字新闻为传统新闻业注入了新鲜活力，但很多人却为了数字而数字，忽略了新闻的本质。最大的一个潜在危险就是新闻变成了数据的新闻，而不是人的新闻，新闻变成了数据本身。在获取数据时应该遵循什么样的新闻伦理标准？在数据分析加工中，有哪些合适的方法和工具？失误的数字新闻会带来哪些问题，又该如何避免？

数字新闻 媒体转型 新闻教育

数字新闻：新闻业重生的机遇还是流行词？

问：数字新闻是目前新闻业界和学术界都关注的热点话题，您认为这仅仅是一个流行概念还是会对整个新闻业有切实的冲击和改变？

Rick Dunham（清华大学全球财经新闻联合主任；全美新闻俱乐部与新闻研究院原主席；《休斯顿记事报》原驻华盛顿总编）：七年前当我受雇于《休斯顿记事报》时，那时流行的是博客和网络新闻，当时也有人把这些看作是业界流行词，并没有真正理解网络给新闻带来的改变。三四年前，新闻业中流行的是公民新闻。当时人们说我们不需要记者了，因为人人都是记者。但这仅仅是一个潮流，人们最终意识到社会还是需要专业记者，因为他们有专业的技能和标准。

数字新闻也是如此，它的确是当前发展潮流，但大浪淘沙会拣选出真正优质的数字新闻，这将改变传统的新闻行业。但是，传统新闻的数字转型并非易事，一方面因为它需要高素质人才去寻找、清理、分析数据，并进行恰当的可视化呈现。另一方面诸如数据库等特定资源对数字新闻至关重要。因此，试图通过较少投入来进行数字新闻转型的组织很难成功，并且很可能会在不断发展的业界趋势中疲于奔命。那些真正理解并致力于此的媒体才会在此领域大大受益。

问：具体来说，数字新闻给新闻业和记者带来的变化和冲击体现在哪些方面？

Rick Dunham：首先，数据新闻使信息可以通过数据分析提升价值。媒体商业化运作的今天，人们不会为可以在其它地方免费获取的信息付费，数据为信息创造附加值创造了条件，而不是重复人云亦云的标准化新闻复制品。

其次，数据新闻给记者，特别是经济记者，提供了巨大机会。大数据时代，技术发展为采集分析大批量数据提供了便捷，记者可通过挖掘来自不同渠道的数据，向社会报道不一样的新闻故事。今天，各种公共数据越来越触手可及，这对记者来说是宝贵的数据富矿，关键是看你怎么使用。

我的夫人是《华盛顿邮报》的一名图形艺术家，她领导的项目组设计了一个数字新闻模板。只要输入相关数据，模板就会自动生成各种图表，同时可以呈现任何你想要的主题。数字新闻改变了这个行业的一些属性，使得信息加工、分享和呈现变得越来越便捷和生动。

问：数字新闻对整个新闻业带来了令人瞩目的变化，它有哪些潜在的问题和危害？

Rick Dunham：现在很多人对于数字新闻过于乐观，忽略了这仅仅是新闻发展中的另一种手段、形式和阶段，仍然存在着很多问题。首先，从本体论上看，数字新闻为传统新闻业注入了新鲜活力，但很多人却为了数字而数字，忽略了新闻的本质。例如有的记者认为只要获取了足够的数据，作出了一张美观的数据图表就是数字新闻，而没有从整个新闻报道的全局出发，分析数据图表是否必要，或者说是否恰如其分地支撑了整个文章的观点。因此，数字本质是新闻的一部分，我们需要挖掘数据背后的新闻价值。

其次从认识论上看，我们必须对数据时刻保持警惕，数据并不代表绝对真实。正如常说的，谎言和数据是双胞胎。你可以用数据展示真实，也可以用数据编造真实。如果一个公司提供给记者一些局部的、有偏向性的数据，就有可能引发记者作出有误的报道，成为公司的宣传工具。

最后从方法论上看，数字新闻在具体操作上还存在很多问题，在获取数据时应该遵循什么样的新闻伦理标准？在数据分析加工中，有哪些合适的方法和工具？失误的数字新闻会带来哪些问题，又该如何避免？这些问题并没有现成的答案，需要新闻业界、教育界、信息技术行业和大众普遍参与。

记者的转型和新闻教育

问：您认为在数据新闻时代，记者的角色有何变化？

Rick Dunham：数据公开化之后，任何人随时随地都能获取，那么记者这个职业存在的必要性在哪里？和普通大众、数据编程员以及极客的区别是，记者通过组织、分析和可视化呈现，赋予数据不同的意义并因此提升信息的价值，从而和大众分享。以我自己的经验来看，过去的记者更多是简单报道新闻和讲述故事，而今天的新闻业将强调分析能力。今天，新闻的价值是依靠思考和洞见获取。数字新闻完全适应了这种潮流，为新闻商品的价值提升提供了可能。

在数字媒体的时代，似乎人人都可以成为记者，但是我不认为记者这个岗位受到威胁，而是评判好记者的技能和标准发生了变化。当年我做记者的时候，很多人开玩笑说，自己因为数学很差所以才来做记者。当然今天不是说所有的记者必须具备这样的能力，但是在竞争日益激烈的新闻业，如果你除了传统的新闻写作能力，还能运用音视频讲故事，通过图表和照片报道，那可能会增加你的竞争力。

问：传统记者的优势在哪里？他们如何适应数字新闻时代？

Rick Dunham：传统记者的优势在于三个方面，首先老记者凭借多年经验获得了某个领域的系统性知识，对待事物有历史性的、深入的看法观点。其次是他们有智慧，这是来自经验和不断试错的智慧。第三是他们的成熟力和判断力。我在华盛顿担任报纸主编的时候，提倡将传统记者和年轻记者配对工作，前者能够把控全局并且能讲好故事，后者则利用在信息技术的能力协助项目落实。我在华盛顿组织过大量培训来帮助传统记者应对新媒体环境。首先，新媒体在新闻业中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并不要求老记者一定要掌握最新的新媒体技能，但是要求他们必须理解新媒体，这是传统记者进入新媒体时代的起点。其次，掌握一些基本的数据统计知识对传统记者非常必要。举个例子，如果美国的金融系统崩溃了，奥巴马总统要启动刺激方案促进消费，记者需要有能力去分析政府预算中每笔细项的来源、目标和实际效果。所以今天对于老记者最基本的要求就是用简单易行的方式组织数据。最后，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传统记者必须掌握获取数据的渠道和平台，这可以是布隆伯格的数据库，也可能是著名大学的调研中心，还可以是美国人口统计局的数据，但绝对不是简单的从搜索引擎中获得的不专业的数据信息。

数字背后和新闻的核心

问：您提到了关于培训新闻记者，但我很好奇您是否关注到了受众。比如受众如何感知和评价数字新闻？

Rick Dunham：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首先是数据的透明性，也就是任何人都能获取并重复数据，确保每个人都能判断你是否确切地描述了这些数据。其次，也是最关键的，我们是否以大家能够理解的方式呈现数据，好记者总是能以一种通俗易懂的方式呈现新闻。我做过一个数据新闻项目，是关于美国其它州对德州候选人支持的分析，通过非常容易理解的可视化操作完成。我当时制作了一个互动地图，其中一张是美国地图，中间用点代表了美国城市，人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来自不同地方的钱是如何流动到德州。第二张图是美国各个州的地图，包括50个州和华盛顿特区以及波多黎各，通过不同颜色阴影代表了金钱是如何流向德州。第三张是饼图，标注了每个州，多少钱用在了民主党，多少钱用在了共和党。

问：作为一名读者，我有一个问题。每次当我读到数据新闻，我会觉得数据是客观的，例如世界大学排名，但事实是，人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分析这些数据背后的故事，包括排名的逻辑架构、数据的界定和采集等等。

Rick Dunham：正如我前文说的，数据既可以准确描述现实，也可以误导受众。因此，如何理解数据的背后故事？首先，记者需要公开数据源。如果是你自己采集的数据库，必须公开自己的数据，所以每个人都能进入并评价你的结论，就像一个学术项目。其次，详细说明数据操作的方法步骤。如果你用别人的数据，需要提供足够多的信息帮助读者理解。第三，谨慎地使用富有争议的数据。不同组织机构在采集某个对象的数据时，可能因为数据界定、问卷设计或抽样误差产生不一样的结果。对记者而言，在进行数字新闻的报道中，千万不要将不同来源数据混为一谈，又让人们觉得他们好像是一回事。例如在美国，我们调查大众对奥巴马的工作评价，我会用非党派的，且有声誉保证的权威数据。同时，我会将这些背景信息放在我的故事或者图标信息中，让读者明白我选择这个数据的原因。

问：正如你说的，新闻是通过讲述故事来帮助人们更好理解周围的世界，同时你也提到数据广泛应用在金融报道领域。那么，数据真正能帮助我们理解事实吗，或者说，我们真的需要大数据吗？

Rick Dunham：是的。新闻是关于人、关于故事的讲述，因此我觉得数据新闻最大的潜在危险就是新闻变成数据的新闻，而不是人的新闻，新闻变成了数据本身。我认为这也是应该被抵制的现象。作为一名专业记者，我们需要在新闻一线通过调查和沟通确定最重要的新闻核心内容，而不是使用数据信息来取代记者专业的报道或者判断。

数字新闻的潜在风险是——尽管我赞同通过数据来支撑事实是非常有效的手段——做一个廉价的数据新闻比真正派出一个专业记者去现场报道和分析容易得多。通过数据来揭示一些人们不知道的信息是非常有效的，但使用数据替代信息则是非常危险的。凡事均有利弊，所有的新技术在初期都存在着技术决定论的风险，数字新闻并没有决定新闻业的发展趋势，而是以独特的形式帮助我们更好理解新闻的本质核心。

（作者分别是：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生、美国康奈尔大学访问学者；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生）

编 辑 张 垒 leizhangbox@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