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都散汉”到“江南衰翁”——浅析南渡前后朱敦儒词风的转变
2014-03-14辛明静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辛明静[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号岩壑老人,洛阳人。有《樵歌》三卷,又名《太平樵唱》,存词二百四十余首。他生长于社会稳定、经济发达的北宋西京洛阳的官宦家庭,青少年时期可以说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公子,不慕名利,潇洒俊逸,文采风流,是当时的名士。自称“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他在洛阳度过了美好的四十六年,这一时期词作的思想内容可分为两类:一是描写女子之美,抒写男女恋情的香艳题材,未脱“花间”风味,但笔致清新,格调高雅;二是寄情山水,抒写情怀。词人自视为闲云野鹤,狂放不羁,渴望在自然中寻找人生真趣。那首脍炙人口的《鹧鸪天·西都作》即是他前半生的人生宣言,大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柳七风味。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词人的冲天意气、不羁豪情给北宋后期词坛吹入了一缕清新之风。欧阳修评价其“仙风清爽,世外希真,此一名也。”(欧阳修《词品甲叙》)薛砺若在《宋词通论》中也称其:“这种狂逸的心怀与风调,不独在词中为绝无仅有,即在中国全部诗歌中,也只有太白能有此境界。”
朱氏本人也获得“词俊”的美誉。
生于“父老欢呼,翠华来也太平年”,长于“嵩高维岳,图书之渊,西都二室三川”的“山水郎”,如果就这样悠游一生,对他来说可能是件幸福的事,而对词坛来说就是一大损失。“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一场惊天巨变彻底打碎了朱敦儒的风流名士梦。
公元1125年11月,金人的铁蹄侵占了北宋淮河以北的土地,接着又长驱直入,紧逼汴京。徽钦二帝软弱无能、贻误战机、用人不当,导致北宋国都被破,不得不出城投降。1127年4月,金兵劫掠二帝及皇室成员北上,北宋灭亡。同年5月,赵构于金陵称帝,改元建炎,随即南渡,1138年才定都临安。“靖康之变”像一场巨大的雪崩,把无穷的灾难带给宋朝,无论是达官贵人、贫苦百姓还是风流词人,此时都不得不背井离乡逃难去了。布衣之身的朱敦儒被抛到贫苦百姓的队伍中,开始了国破家亡之后饥寒交迫、心惊胆战的南渡之路。
1126年11月,词人被迫离开生活了四十六年的洛阳,一路奔逃,伴随他的是南飞的大雁。孤飞的大雁使词人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于是词人仿佛也化身为一只大雁,在风雨中飘零。于是他写下了这首《卜算子》: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相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整首词表面是咏孤雁,实际是词人自我经历和心境的写照。流离风雨、饥寒交迫、忧心忡忡,无论是人是雁都面临着来自外界的伤害以及走投无路的困境。这种孤独和茫然通过孤雁这一意象,表达得含蓄又沉痛。可以看出,从这首词开始,朱敦儒的词风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词人一路南逃,距离故乡越来越远,距离他前半生的悠游岁月也越来越远。经历了千难万险,他终于跨过长江来到金陵,暂时得到喘息。当他登上金陵城楼,不禁百感交集,写下一首《相见欢》: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这首词,境界开阔,气魄宏大,情辞慷慨,寄意深长,容涵量大,但用笔省净而形象丰富。陈廷焯谓此词“慷慨激烈,发欲上指……足以使懦夫有立志”。“国破山河在”,词人此时所思虑的不只是个人的命运,而是表现出抗金报国的决心和渴望收复失地的急切心情。
战争还没有结束,词人不能停止脚步,还要继续漂泊,没有归处也没有方向,只能向前走。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 碧山对晚汀洲冷,枫叶芦根。日落波平。愁损辞乡去国人。
这是词人到达江西彭浪矶时写下的《采桑子·彭浪矶》,词中的“孤雁”已成为朱敦儒南渡词中的主要意象之一。漂泊他乡的“去国人”在凄冷的深秋,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遥望故乡,眼前所见、心中所感都令词人倍感孤独。李清照在南渡之后也曾写道:“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作为一个北方人,这芭蕉夜雨在她眼中、耳中、心中都是那么陌生,以致夜不能寐,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千古之后的游子读到此仍心有凄凄焉。
在南行的途中,词人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江南风景,可是这一片旖旎风光并没有使词人像从前一样寄情山水,潇洒疏狂,而是勾起了词人对故国故土的深切怀念。
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好景何曾虚过,胜友是处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胡尘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强学应刘。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塞雁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雨中花·岭南作》)
当年得意,今朝落魄,梦回故土,醒在万里。“元是西都散汉,江南今日衰翁。”(《西江月》)可怜可叹啊!
词人的南渡之路,最远到达粤西地区。
圆月又中秋。南海西头。蛮云瘴雨晚难收。北客相逢弹泪坐,合恨分愁。 无酒可销忧。但说皇州。天家宫阙酒家楼。今夜只应清汴水,呜咽东流。(《浪淘沙·中秋阴雨》)
月是故乡明!词人身处异地他乡,中秋佳节,竟然连一轮明月都无法见到,漫天的蛮云瘴雨,恰如词人此时的心情。“同是天涯沦落人”“每逢佳节倍思亲”,词人与朋友坐在一座古寺的门口,望着这无月的天空,“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回首故都,繁华盛世,而今,只有那汴水还像以前一样东流,“物是人非,事事休”。
词人从1126年冬南渡开始,一直走到1135年,才停下脚步。南宋君臣偏安于江南,向金国俯首称臣,换来了暂时的平静。在故友的劝告下,朱敦儒走上了曾经逃避的仕途,意欲为国为民尽匹夫之力。纵观词人的这条悲惨的漂泊之路,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词风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在南渡初期,作为一只“孤雁”,词人用自己的笔记录下历史的血痕。我们不能要求他像大诗人杜甫那样客观详细地记录民生疾苦、战争悲惨,但我们仍可以从词人的经历和情感来感受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苦难。这一时期的词风悲凉沉郁,充满对个人身世命运的担忧。后期,词人在历史与现实中苦苦思索,跳出了个人情感的藩篱,把目光放到山河家国之上,词中充满家国之痛、黍离之悲,又充满豪壮之气,词风转入悲壮阔大。
从绍兴五年(1135)到绍兴十九年(1149)的十五年里,朱敦儒入朝为官,寓居临安(今杭州),此时的词较之前失色不少。绍兴十六年受秦桧陷害罢官,绍兴二十五年,又受秦桧威胁,起用为鸿胪少卿;秦桧死,即被罢免,之后隐居嘉禾(今浙江嘉兴)。据相关材料和他的词作可以推断朱敦儒活到近百岁,“今年生日,庆一百省岁。”(《洞仙歌》)之后,他的词又呈现出另外一种风格,以《好事近》中的二首为例: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渔父长身来,只共钓竿相识。随意转船回棹,似飞空无迹。芦花开落任浮生,长醉是良策。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
这两首词大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之感。梁启超谓这些词:“飘飘有出尘想,读之令人意境 远。”(《饮冰室评词》)
薛砺若认为朱敦儒“为南渡前后最大的一位颓废派词人”。“颓废”成为朱敦儒词风演变轨迹的终点,同时也是词人心灵漂泊的终点。我认为这固然有他个人性格的问题,更是整个大的时代背景的问题,整个社会风气的问题,所以注定他只能算作名家,而不能成为大家。
综上所述,作为南渡词人的一个典型代表,“在南北之交的词人中,朱敦儒应是个‘巨擘’,如向,如陈,如叶皆非他的敌手。”南宋词人汪莘(1155—?)在他的《方壶诗余自序》中说:“余于词所喜爱者三人焉。盖至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天然绝世,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三变而为辛稼轩,乃写其胸中之事,尤好称渊明,此词之三变也。”由此可见,朱敦儒在词史上的地位与影响。
[1](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薛砺若.宋词通论[M].上海:上海书店,1989.
[3]陶尔夫,刘敬圻.南宋词史[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
[4](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