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圈
2014-03-13邵丽,瑾轩
一
我以一个作家的身份下派到天中县挂职当副县长期间,县里很多人给我说起曾经在这个县轰动一时的一起案件。
天中县有个天中镇,镇东头住着牛姓人家,户主外号牛大坠子。坠子爷爷曾跟着袁世凯,专门做手擀面,老袁死后,爷爷背着太子克定送的一把日本刀解甲归田,后来把刀和做面手艺传给了孙子。
坠子最初在国营宾馆当大厨,刚开放之初,金豫宾馆实在经营不下去,学习外地搞承包,那时人胆小没人敢接,坠子一拍屁股签了为期5年的承包合同。他以“袁面”打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牛大坠子承包金豫宾馆的第三年,来了一个推销报纸杂志的南方女子,一来二去,二人对上眼了,牛总把她留下来做销售经理。
坠子老婆是个病秧子但性格暴戾,不知怎么就听见了传闻,气病交加,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坠子很快娶了这女子,女子还有个儿子,比自己的女儿光荣小5岁,坠子想自己也是儿女双全了。
女儿牛光荣是个细皮嫩肉的美人胚子,娘活着的时候,已经自已谈了对象,只是年龄不到无法办证。娘死后,光荣和后妈之间没个消停,索性搬到男方家去住了,后来肚子里有了,两家一合计先上车再补票。
婚礼在金豫宾馆办的,坠子爱排场,前后开了200多桌。后妈打扮得花枝招展,光荣新仇旧恨一肚子气,强撑一天一口饭没吃。
晚上闹洞房,一群人拉着光荣的胳膊腿往上抛,放冲天炮,最后一抛,光荣从众人手中滑脱,重重砸在水泥地上。
牛光荣这一摔当时就昏迷不醒了,孩子没保住,大人也昏睡了四十多天。婆家交了2000块押金就不露面了,说是没登记结婚,不是自家人。坠子气得跳脚也没办法。
二
齐光禄老家是东北的,父亲是军工厂的老工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军工厂迁往三线,他跟着父母来到这里,初中没毕业回厂接了班,分到机修车间开叉车。父亲退下来不久就因病去世,他先是开叉车的时候挤断了一条腿,愈后成了跛脚,后来又遇上企业军转民,下岗成了待业青年,在县城一处小菜市场里摆了个猪肉摊子。
猪肉摊子离牛大坠子住的楼也不远。有一次坠子下班回来的早,在菜市场下车。他看见齐光禄卖肉的时候,把半扇猪吊在横梁上,肉切下来的卖相很难看。他一时技痒,快步过去,把猪肉横在案子上,横着剁五刀,竖着剁了三刀,整整齐齐一十五块猪肉码在案子上,煞是好看。他说,要想卖好肉,先去换把好刀来!
齐光禄看得傻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连忙递上烟,忙不迭地喊师傅。二人慢慢熟络起来,光荣结婚,坠子也请了齐光禄去喝喜酒。
祸不单行,饭店5年承包期到了,坠子要跟商管委续签合同,人家却说宾馆已经包给别人了。
牛大坠子叫来齐光禄,两人一人一瓶“汝水白干”。喝到七八分熟,他取出一把上好的日本刀递给了齐光禄。
坠子被解职之后,在家待了有半年多时间,一直等到光荣从医院接了回来。刚回来那阵,跟个傻子差不多,既认不清人,也说不成话。
坠子新娶的小老婆经过这两件事,倒也安分平和了不少,对待光荣也不似过去那般刻薄了,还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帮人家推销报纸杂志办公用品,每个月都有进项贴补家用。
倒是坠子干了这几年经理,心大了,野了,手也软了,再也捏不住刀把勺子柄了。光荣回家,他就开始跟着开饭店时结交的一个大老板跑业务。
江湖上都传说他根子硬,门路广,而他也从不隐讳自己的能耐,手里不是有一百吨钢材,就是有海关处理的走私电视机。生意做没做成没人说得清楚,反正看他的身材,肯定是每天都落个肚儿圆。
后来,各地政府都有了招商引资任务,他按照大老板的安排,摇身一变成了外商投资的代理人。
全国各地招商引资的虚热症冷下去之后,大老板又为他开辟了新的生财之道,不是承包了一段高速公路,就是发现了一个稀土矿,只缺前期启动资金了。
有一次,他找到齐光禄,说是大老板与美国波音公司签订了五百套生产机舱门的供货协议,现在就差三万元启动资金了,想让齐光禄帮忙垫一脚,并提出用光荣担保。
三
坠子家道中落以后,齐光禄托人说合过他和光荣的事,坠子倒是一点没犹豫就点头同意,可光荣只是摇头。
齐光禄恨恨地想现在光荣同不同意已经无关大局,只要坠子接了他的钱,就是他说了算。
过了几天,他买了三张戏票给坠子,坠子知道他的意思,晚上把老婆儿子拉出去看戏,撇下光荣在家里看门。齐光禄敲开门,没给她躲开的机会,把她按在床上。
很快俩人成了婚,婚后齐光禄没地方去,就住在牛光荣家。光荣在家洗衣做饭,齐光禄还是去市场卖肉,据说县里创建文明城市,马路市场要取缔,齐光禄打算搬到新建的菜市场去。
有一次他回来得早,看见牛光荣和弟弟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他平静地说:“牛光荣,我知道你忘不了那个男人,想方设法报复我,你弟弟也不是你这段时间找的唯一一个男人,但是我希望你老老实实给我生一个儿子,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光荣听了这话愣住了,眼泪突然流了出来。
没几天,齐光禄在新市场租了两个店面,签了10年期合同,他要让儿子一出生就有脸面。牛光荣主动提出跟着他打下手,齐光禄叫把弟弟也带上,这样就不用雇人了。
肉店的位置一开始并不好,但后来县政府基于创建卫生城市的需要,决定对棚户区进行改造,开出一条新路纵穿市场,齐光禄的店面正位于新开出的道路旁边,变成了黄金地段,生意好得不得了。光荣已基本痊愈,这两年她的病没有复发过,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一天傍晚,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白面书生来到店里,递上了一张名片——县天宇电脑公司经理张鹤天。他对齐光禄说,自己电脑生意做烦了想改行,看这里生意不错,想把铺子盘下来,一个星期后来接房子,说完扬长而去。
几天后,又来了一个年轻人,他直接点名找齐光禄说话,问他张总说的事考虑好没有。齐光禄表示没考虑,这店不转让。那人嘟囔着不识抬举离开了。
没多久,房主一脸为难地找上门了,低声告诉他,想要这房子的是城关派出所所长的小舅子,原来也在公安干,后来喝酒伤人被开除了,他姐嫁给所长后,成了县城一霸,没人敢惹,还劝他胳膊拧不过大腿,撤了算了。
齐光禄看见刚才的年轻人在马路对面站着看,抬手将那张“解除租赁合同书”摔到一边,拿起切肉刀钉在案板上。
四
齐光禄事件中的派出所长名叫查卫东,从西北一所政法学院刑侦专业毕业后,一直在县局刑侦队当侦查员。后来,一起少年杀人案的侦破,使他名声大噪。
离婚后娶了现任妻子,那时他已经小有成就。妻子的弟弟张鹤天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家里通过关系把他送到省警校,后分到公安局办公室,跟着局长开车。有次召集一群发小在街头喝酒,与邻座发生纠纷,他一酒瓶把自己的制服砸没了。
被开除后张鹤天开过饭店、修过高速公路、承包过电影院,干一行败一行。后来上级要求县直和乡镇各机关单位无纸化办公,姐姐认为这是个商机,于是,他东拼西凑成立了“天宇电脑公司”,谁知无纸化办公只喊了一阵口号,一百多台电脑砸手里了。
他看上齐光禄的生意,也是姐姐的一句话引起的。姐姐说,县政府要建第三招待所了,加上之前的两个,光肉菜供应就是一笔大生意。他在菜场考察半天,又摸清楚齐光禄的底细后就下手了。
随后一个多月,没人来打搅,齐光禄觉得事情过去了。一天晚上六点多,有人敲门,四个警察站在门外,让他和牛光荣到派出所走一趟。
下了楼,牛光荣和齐光禄被分别塞进了两辆车。牛光荣被带到了派出所,关在一间囚室。晚上十点多,两个警察给她戴上手铐,提到二楼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其中一个表示,是来替她伸冤的,让她把齐光禄强奸的事好好说说。
牛光荣觉得自己的头一下大了。强奸?那些事情即使残存在她的记忆里,也被她擦抹得差不多了。那个喧嚣的夜晚,她徒劳的挣扎,以及后来一次又一次的背叛,有多少个男人经过她的生活……她是被齐光禄的哪句话打动的?对了,孩子!这是她的病,也是她的药。
最后,对方给出了两条路,要么承认齐光禄强奸,保住自己,要么承认自己卖淫,保住齐光禄。
在办案人员的循循善诱下,光荣最终选择承认卖淫。牛光荣被送到了看守所,齐光禄来看她,得知他们有了孩子。
很快处理结果就下来了,牛光荣以“长期卖淫,屡教不改”被处以劳教两年。到劳教所的第二天光荣就跟着大家出工干活了,织毛衣片。她技术进步很快,谁知做得越多,任务量就越大,渐渐就力不从心了,同一工作组的人开始找她的茬。
一天早上,有人踏空楼梯摔下来,人群冲下来砸在她身上,孩子流产了。
在外人看来,牛光荣也算是因祸得福。她在劳教所只待了四个多月,就因为意外流产被提前释放了。
齐光禄和弟弟来接她,医院的检查结果让他差点背过气去,光荣很难再怀孕,即使能怀上,孩子也会习惯性流产。
坠子和老婆是光荣回来半个月后才从外地赶回来的。坠子看起来比过去更老了,坠子老婆拉着光荣的手一个劲地叹气。
坠子把老婆和孩子们都带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此之前,两间铺面早已转给了张鹤天。据说这次张经理干得还不错,把周围几家店铺都盘了下来。三个招待所的肉菜供应全被他承包,光这一项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五
在当地政府每年一度的“国际风筝节”上,突然出现了两个头勒白巾,身穿白衣黑裤的男子。两个人的前胸后背都绣着黑色的大大的“冤”字,他们奔跑着、呐喊着,放飞手里的风筝,尾巴上挂着九十九个白色小条幅,每个上面都写着“冤”字。霎时间,中外记者轰动了,纷纷举起手中的长枪短炮。
对“风筝事件”的处理非常迅速,也很到位。国家有关部门成立了联合调查组进驻天中县,找多名当事人和知情者询问情况。虽然不能彻底查清楚,而且对事件性质的认识也有分歧,但调查组要求省市县三级迅速拿出处理意见以平息民怨。
派出所长、张鹤天的姐夫查卫东被开除党籍、公职,从警界新星变成一介平民。与案件有关的派出所两个干警被免去职务,有关当局就其涉及到的违法问题展开调查。县委县政府对此事件负有监管不严、控制不力的领导责任,分管副县长被行政记过。县委宣传部新闻发言人在回答记者的提问时明确表示,“矫枉必须过正,人民群众的合法利益必须得到充分有效保护,决不允许任何人假借公权力谋取一己之私!”
对此次事件涉及到的赔偿问题,县委县政府也迅速拿出处理意见:张鹤天立即退还店铺并负责恢复原状,赔偿受害人每月2万元共计11个月22万元的财产损失。为了体现政府勇于承担责任的宗旨,县政府从信访专用资金中拨出十万元,补偿给齐光禄和牛光荣。
处理结果与当事人见面那天,县委一名副书记、县政法委书记、县公安局长、信访局长都参加了。大部分当事人都表示同意,没有什么意见和要求。
会议结束后,查卫东拦住几位领导,提出自己在这个事件中并不知情,不应该承担责任。
调查组也确实没有掌握查卫东直接参与此次事件的有关证据。县委副书记表示,即使他没有明示或者暗示下属,派出所的两个干警为什么这么无私地帮助他而不是别人,不处理他怎么跟上级交代?怎么跟老百姓解释?
信访局长要求齐光禄和牛光荣在一份“协议书”上签字。大致意思是两条,一是完全同意政府的处理意见,二是保证不再为此事上访。
齐光禄签了字,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齐光禄的铺子重新开张,生意虽然没过去红火了,但还是比别人的要好。工作之余,齐光禄带着牛光荣每天坚持体育锻炼,还找了县城一个老中医,让他开了半年的调养药。她的身体和精神在逐渐恢复之中,有时候还能听到笑声。
第二年,坠子被查出肺癌晚期,他不愿治疗,弥留之际向孩子们表达歉意,说一辈子都想为他们办件大事可没做成。
六
新上任的公安局长郑毅,在梳理过往案件的时候,发现了齐光禄和牛光荣一案。
我来这个县挂职之前他就被调离了公安队伍。据熟悉他的同志讲,他是个非常正派,也非常敬业的人。
他认为,就案件所涉及到的事实,对牛光荣采取劳教措施显然是处罚过当。但是,这么轻易地放过齐光禄,就是对法律的亵渎,毕竟他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强奸罪。他将此案件批给刑侦队,并责成政委指导纪检监察部门督办此案。
政委是一个老公安,对此案件也比较熟悉。他建议这个事情已经处理完毕,里面的问题非常棘手,不宜再触及矛盾。
局长表示形成矛盾的原因就是没有依法办事,正本清源,必须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刑侦队去抓齐光禄的时候,他正带着几个员工在店里忙活。最近他又代理了两家知名品牌的肉制品,坠子原来设想的开连锁店的目标眼看着就要变成现实。新店铺的地方已经找好,合同也已经签过,就差付款了。
后妈带着光荣和弟弟回老家给坠子上坟去了。光荣回来看到店员交给她的对齐光禄刑事拘留通知书,罪名是涉嫌强奸。
后妈劝她想开点,明天再去打听情况。第二天早上光荣好像特别能吃,吃了两根油条两个鸡蛋,还喝了一碗豆浆。三人来到县公安局找到办案人员,被告知齐光禄已经送交看守所拘押,涉嫌强奸。“老天爷还不睁开眼吗?”光荣突然仰头大叫,从阳台一头扎了下去。
牛光荣跳楼之后,县委害怕事情闹大,要求公安局立即撤销齐光禄案件,先把人放了,听候处理。其实也没什么好处理的,只要当事人不上访闹事,上级不追查责任,事情就会慢慢稀释,无非是政府赔几个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齐光禄释放出来之后,确实没闹一点动静,也很少出门。倒是光荣的后妈和弟弟到县委政府闹过几次,都被工作人员劝阻回去了。
齐光禄把铺子交给弟弟,每天早上,他背着一个羽毛球拍袋,等在查卫东楼下,再跟在他后面去县城老体育场。
被开除的查卫东每天坚持跑四十圈。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在查卫东跑到第三十七、八圈的时候跟上去。那时候查卫东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而且快达到目标的时候,人也比较容易松劲。但是,在老体育场活动的人太多,他试着几次靠近查卫东,都没有下手的机会。
后来新体育场的跑道基本完工了,查卫东转移到新体育场,他跛脚在后面跟不上,就没去。
第二天,他骑着自行车,老早就到了这里。看着查卫东热了热身,开始跑起来,他就坐在旁边等着他。查卫东跑到第三十八圈,他把拍袋打开,里面是银光闪闪的日本刀。他把刀别到身后的腰带上,逆着查卫东的方向跑起来。
第四十圈,等查卫东跑过来的时候,他捂着腰站住了,哎呦哎呦地喊叫着。查卫东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靠过来,伸手扶他。他猛地一转身,手里一道寒光划过。齐光禄骑到查卫东的身子上,像劈柴一样猛砍起来。那种利索和痛快,给了他极大的满足。一下、两下、三下……他快活得泪流满面。你他妈的他妈的日本鬼子!真是一把好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