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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头》与《长恨歌》比较谈*

2014-03-12石宝珠

关键词:江头叙事诗杨氏

石宝珠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哀江头》历来被推为杜诗中的名篇。题中“江”即曲江,位于长安东南,开元中为游览胜地。唐玄宗晚年耽于逸乐,常常带着杨氏姐妹来此游乐,一时盛况空前。杜集中《乐游原歌》、《丽人行》等篇皆有记载。安史之乱中,长安城被叛军焚掠一空,曲江亦不复昔日繁华,变得台榭冷落,满目荒凉。“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肃宗至德二载(757)的一个春日,身陷长安的诗人杜甫偷偷来到曲江,睹物生情,无限感慨,写下了《哀江头》这篇名作。全诗二十句,除首尾八句抒发诗人对国破家亡、物是人非的哀恸外,中间一大段主要着力摹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往日欢娱、安史乱起中马嵬兵变,杨氏“血污游魂”的悲惨结局。为此,前人多认为此诗是为杨贵妃而作,所谓“诗意本哀贵妃,不敢斥言,故借江头行幸处,标为题目耳”[1]329并把它跟白居易的《长恨歌》相提并论。如清代钱谦益云:“清渭剑阁,寓意于上皇贵妃也。玄宗之幸蜀也,出延秋门,过便桥,渡渭,自咸阳望马嵬而西,剑阁以东,岂非蛾眉宛转、血污游魂之处乎?故曰:‘去住彼此无消息’,行宫对月,夜雨闻铃,寂寞伤心,一言尽之矣。‘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即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也。”[2]43此外,像“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和“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明眸皓齿今何在”和“回眸一笑百媚生”,“血污游魂归不得”和“回看血泪相和流”等无不可以相互引证。

有比较即有鉴别。北宋苏辙首发其端:“《哀江头》即《长恨歌》也。《长恨歌》冗而凡,《哀江头》简而高。”又说“予爱其(指《哀江头》)词气,若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3]85此后,历代诗评家大多按照苏辙定下的调子抑白扬杜。南宋张戒《岁寒堂诗话》中随声附和:“哀江头》诗……其词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礼,真可谓得诗人之旨者。《长恨歌》在乐天诗中为最下,《连昌宫词》在元微之诗中乃最得意者,二诗工拙虽殊,皆不若子美诗微而婉也。元白数十百言竭力摹写,不若子美一句。人才高下乃如此。”[4]457这种观点的影响一直绵延至清。杨伦《杜诗镜铨》、仇兆鳌《杜诗详注》等权威注本无不引苏辙语以褒杜贬白。黄生、王士祯、潘德舆诸家诗评亦是对苏说的重申。如黄生所言:“善述事者,但举一事,而众端可以包括,使人自得其于言外。若纤悉备记,文愈繁而味愈短矣。《长恨歌》今古脍炙,而《哀江头》无称焉,雅音之不谐俗耳如此。”[1]332《长恨歌》篇幅较大,词句铺张,而《哀江头》叙事简洁,笔力劲健,就表现手法说,两者确乎有所不同,但前人仅仅以文之繁简,来抑白扬杜,却未免有失公允。其实,《哀江头》和《长恨歌》尽管题材相同,均叙写李杨情事,但在主旨上却存在着本质差别,体裁上亦分属两类完全不同的诗体,把两者牵扯到一起来强分优劣,大可斟酌。

《长恨歌》作于元和元年(806)。一日,白居易与友人陈鸿、王质夫同游马嵬驿附近的仙游寺,道古论今,谈及唐玄宗与杨贵妃事,“相与感叹”。王质夫认为“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他提议白居易:“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何如?”于是,白居易写下了此诗,陈鸿同时写了一篇传奇《长恨歌传》,一歌一传,相辅相成。据陈鸿看来,白氏作歌的意图“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这或许是白居易作诗本意,就象他《新乐府》组诗中那篇《李夫人》一样。《李夫人》中“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及今皆如斯。君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正是《长恨歌》创作意图的一个注脚,所以《长恨歌》开章后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对李杨的纵情声色、误国乱政作了淋漓尽致的揭露,字里行间讽刺谴责的意味十分明显。但是,对于李杨二人帝妃中罕见的生死恋情,这位“多于情”的诗人又不能不深深同情,下笔之际,往往不知不觉深入角色之中,迷失了原先的创作意图。“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这是马嵬坡前生离死别的一幕。接着,诗人以酸恻动人的语调,宛转形容和描述了杨妃死后唐玄宗在蜀地的寂寞悲伤:“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还都路上的追怀忆旧:“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回宫以后的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种种感触:“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情深至此,可谓极矣!随着故事的发展,诗中缠绵悱恻的情感与前面批判否定的情感发生了冲突,双重主题互相缠绕,对误国的批判被对爱情的怜悯冲淡。诗的最后,“蓬莱仙遇”一节最为回肠荡气。在“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境中,杨玉环洗尽铅华,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纯洁形象再现,托物寄词,重申前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至此,诗人已不由自主的为之咏叹:“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把“惩尤物”的主题变成了对刻骨铭心爱情的深深感动。纵览全诗,三分之二以上的文字描写了李杨的爱情悲剧,诗中的杨贵妃,已不再是导致唐王朝走向衰败的祸水,而是一个忠于爱情、命运不济的不幸美女。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的时候,杨妃已死去五十年,他不曾亲眼看到杨氏一门的骄横跋扈,不曾亲身经历安史之乱带来的生灵涂炭,没有切身的愤激和痛恨。而杨妃惊人的美貌,悲惨的结局,她和玄宗的忠贞爱情,经过数十年的众口传说,已增添了许多传奇色彩,和历史的真实大有出入,在创作过程中产生同情心是很自然的。所以,《长恨歌》中,诗人为杨妃安排了死后魂归仙境的结局,对她和玄宗之间生死不渝、人神不变的挚爱深情,予以了高度的赞美。

杜甫的情况则不一样。安史之乱前,杨氏一门权倾朝野,生活豪侈,气焰熏天;唐玄宗沉溺酒色,不问政事,国家吏治日趋腐败,民不聊生。诗人困守长安十年,亲眼目睹上层社会的种种黑暗内幕,写了许多忧时伤世的作品,批判的锋芒常常毫不隐讳的直指杨氏。《丽人行》中对杨氏“美人相、富贵相、妖淫相,后乃显出罗刹相”(杨伦《杜诗镜铨》引蒋弱六语)的描写即是一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更是将骊山华清宫中唐玄宗与杨贵妃骄奢淫逸的生活与“路有冻死骨”、“幼子饿已卒”的苦难现实联系起来,追根溯源,沉痛揭露了杨氏一门的专权固宠是祸国之由。马嵬兵变,杨氏遭到惩罚,诗人尽管不无感慨,但决不会产生同情。写于同年八月的《北征》中“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以褒姒、妲己比杨妃,贬斥之意昭然,诗人希望随着杨氏的覆灭,结束宫中荒淫腐败的现象,国家就此中兴起来。“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袁枚《马嵬》),杜甫所牵挂关心的,始终是国家的安危、民生的疾苦,而不是杨贵妃一人的命运。《哀江头》并不像钱谦益、黄生、沈德潜所说的那样是为“哀贵妃”而作,而是借杨妃的今昔对比,写人世的沧桑巨变,来抒发自己的现实感慨,杨妃的悲剧只是诗中的陪衬,就这点而言,它根本区别于以写爱情悲剧为主的《长恨歌》。

自宋至清,历代诗评家多抑白扬杜,其原因究竟何在?清人王士祯的评价似可说明一二:“乱离事只叙得两句,‘清渭’以下,以唱叹出之,笔力高不可攀,乐天《长恨歌》便觉相去万里。即两句亦是唱叹,不是实叙。”[5]208这段文字清楚点明:之所以优杜劣白,正是传统诗学重抒情轻叙事、尚简约忌铺陈的观念所致。

首先,我国古典诗歌历来有着“言志缘情”的抒情传统,重在即事生感、即景生情、随意咏叹。叙事诗,特别是篇幅较长的叙事诗,并不多见。从西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到明代徐师曾的《文体明辨》,文体愈辨愈细,愈分愈多,却始终没有“叙事诗”一体,仅在南宋刘克庄《后村诗话》中论《孔雀东南飞》时初见“叙事诗”一语,影响有限。传统诗评家恪守“诗言志”的观念,把叙事诗视为诗中的“异端”、“别体”加以轻视和否定。《长恨歌》尽管当年“童子解吟”,尔后民间传唱不休,但从中唐至两宋,评家毁多于誉。其地位不仅不如《哀江头》,甚至还赶不上李商隐的七律《马嵬》和元稹的五绝《行宫》。《长恨歌》最终“古今长歌第一”(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的经典地位的获得,是在叙事诗观念真正确立的明代。

其次,在表达上,传统诗学理论强调《诗经》以来的比兴手法,尚简约求神韵,主张含蓄蕴藉、不迫不露,最忌长篇铺叙,叙事勿使意尽,推崇以小见大,以少总多的美学原则。《哀江头》作为抒情诗,以抒写诗人忆昔伤今的情感发展为线索,首尾写自己睹物伤怀的感慨,中间插入回忆中李杨游幸曲江的情景,和他们乐极生悲,安史乱起,马嵬坡生离死别的凄惨结局,结构跌宕有致,极开合变化之妙。苏辙所评当是指此。《长恨歌》则不然。其叙事诗的文体特点决定了作者叙述情节、塑造形象、写景状物时,多采用直陈其事的赋的方法,叙事前后连贯,有条不紊,详赡完备,然而却被苏辙、王士祯讥评为“寸步不移”的“实叙”。

作为一首成功的叙事诗,《长恨歌》精于剪裁,不枝不蔓,张弛有致。为了突出爱情主题,作者在处理相关背景事件时,惜墨如金。写安史之乱,只“渔阳鼙鼓动地来”;写玄宗由蜀进京,只“天旋地转回龙驭”,寥寥几笔,交代得清楚明白。同时,受抒情传统的影响,加之白居易本人又是抒情诗创作高手,《长恨歌》一唱三叹,婉转情长,有着浓郁的抒情色彩。全诗的出场人物只有三个:杨妃、“汉皇”、临邛道士,连安禄山、陈玄礼都未出场,这样人物关系单纯的结构恰恰是为了更好的抒情。尤其是写杨妃死后唐玄宗的无尽哀思,回环往复,层层渲染,酣畅淋漓,泼墨如雨,如此说来,何尝是“寸步不移”的“实叙”?苏、王所言,实在是囿于传统诗学观的无理责难和偏见。

随着叙事诗观念的逐渐深入和对《长恨歌》艺术地位的重新认识,清代翁方纲作出了公允的评价:“白公之为《长恨歌》、《霓裳羽衣曲》诸篇,自是不得不然,不但不蹈杜公、韩公之辙也,是乃浏漓顿挫,独出冠时,所以为豪杰也。”[5]66《唐宋诗醇》亦云:“(《哀江头》)叙乱离处,全以唱叹出之,不用实叙,笔力之高,真不可及。若白氏《长恨歌》,乃因《长恨歌传》而追叙其事,委曲凄断,自成一家,正不得沾沾比勘也。”[6]至此,《哀江头》和《长恨歌》延续了千余年的优劣之说终告平息。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像《哀江头》和《长恨歌》这样的例子并非绝无仅有。中唐韩愈有一首《琴操·别鹄操》,写商陵穆子悲叹其妻因无子而被父母逼离:“雄鹄衔枝来,雌鹄啄泥归。巢成不生子,大义当乖离。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且可绕树相随飞。”[7]800韩愈的本意是借弃妇之情抒其逐臣之悲,目的并不在控诉封建婚姻制度,但清代查慎行却说:“读此,觉《孔雀东南飞》一首未免冗长。”两首诗一为叙事长篇,一为抒情短制,主旨亦全然不同,却牵扯到一起来强分优劣,情况类似于苏辙诸家对《哀江头》和《长恨歌》的鉴别。

总之,《哀江头》“半露半含,若悲若讽”[1]332,黍离之悲,家国之感,流溢于字里行间;《长恨歌》则“铺写详密,宛如画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情文相生,风华掩映。两诗主旨和艺术上各有千秋,比则比矣,但不可强分高下,因为两者同为古典诗歌中的精品绝唱。

【参考文献】

[1] 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 钱谦益.钱注杜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4] 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翁方纲.石洲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 爱新觉罗·弘历.唐宋诗醇[M].四库全书本.

[7] 屈守元,常思春.韩愈全集校注[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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