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南土卑湿环境恶劣观念考述
2014-03-12李荣华
李荣华
秦汉时期,随着全国统一,在南北交往过程中,中原社会形成南方卑湿环境恶劣的观念。于赓哲先生把“卑湿”视为一种文化符号,从中古时期族群边界变动的角度对其演变过程进行了研究[1]。本文在此基础上,试图从环境—经济—社会三者的互动探讨这一观念的形成原因,并以此求教于方家。
一、中原社会对黄河中下游部分卑湿之地的认识
根据现代科学研究,黄河中下游地区属于暖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四季分明,夏季炎热,冬季寒冷,年平均气温8~14℃,一月份气温0~-10℃,气温日较差、年较差很大,降水分布极不平衡,冬春干旱,夏季多雨。历史地理学者在研究秦汉时期的气候时指出,黄河中下游地区的气候与现今虽然有一些差异,但是并不显著[2](P70)。当今科学研究成果有助于我们了解历史时期气候的演变情况,不过,古人也有他们自己对周围环境的切身感受。《黄帝内经素问·五常政大论》中载:“西北方,阴也,阴者其精奉于上,故左寒而右凉。”黄河中下游地区天气以温凉为主。
在对地貌的认识上,这一时期的人们认为北方土层深厚。《论衡·儒增篇》中说“河北地高,壤靡不干燥”。秦汉以后的人们也持相同的看法。郭义恭《广志》中说“北方地厚”[3](卷3,P60)。葛洪《抱朴子·登涉》记载“中州高原,土气清和”。颜之推《颜氏家训·音辞》则说“北方山川深厚”。北方即黄河中下游地区,包括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其中,属于第二地形阶梯的黄土高原海拔1500~2000米,地势较高,覆盖着深厚的黄土。属于第三级地形阶梯的华北平原,由黄河、海河等河流所携带泥沙堆积而成,由于这两条河流含沙量非常大,使得这一地区土层深厚。
虽然黄河中下游地区从总体上来说土层深厚,但是,这一地区也有地势卑下的地方。先秦时期,人们就认为这些地方不适宜居住。《左传》成公六年记载,晋景公打算迁都,征求大臣的意见。诸大夫们认为郇、瑕氏一带可以居住,“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饶而近盐,国利君乐,不可失也”。但是韩献子以为不可,他说:“郇、瑕氏土薄水浅,其恶易觏。易觏则民愁,民愁则垫隘,于是乎有沉溺重膇之疾。不如新田,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浍以流其恶,且民从教,十世之利也。夫山、泽、林、盐,国之宝也。国饶,则民骄佚。近宝,公室乃贫,不可谓乐。”郇、瑕氏即今天山西解池一带,地势卑下,环境恶劣,疾病流行。相反,新田(今山西侯马)一带地势较高,环境干燥,而且,河水能够带走各种污秽杂物,疾病较少,有利于人的身体健康。即使郇、瑕氏一带资源丰富,可以为国家提供更多的财政支持,但是它不是最佳的居住环境。最终,晋景公同意并采纳了韩献子的意见,迁都新田。《晏子春秋·内篇杂下》中记载:“初,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曰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请更诸爽垲者。”在齐景公看来,晏子居住的地方不仅吵闹,而且低洼狭小、湿气较重,因此,必须选择较为高爽的地方居住,只有这样才有利于晏子的身体健康。
到了秦汉时期,人们依然认为黄河中下游部分地区环境卑湿,不适宜居住。《汉书》卷28上《地理志》中记载秦代襄邑(今河南睢县)立城的原因,“襄邑宋地,本承匡襄陵乡也。……秦始皇以承匡卑湿,故徙县于襄陵,谓之襄邑”。《史记》卷58《梁孝王世家》中《正义》引《括地志》中记载汉文帝封其子于睢阳(今河南商丘)的原因:“汉文帝封子武于大梁,以其卑湿,徙睢阳,故改曰梁也。”贾让在《治水三策》中指出,冀州应该多修漕渠,“通渠有三利,不通有三害”。其中,三害之一就是“水行地上,凑润上彻,民则病湿气,木皆立枯”[4](卷29,P1695)。水流不畅,致使土地潮湿,人们容易生病。《汉书》卷79《冯立传》中记载,冯立被迁为东海(今山东郯城)太守后,“下湿病痹”。唐人颜师古在注中指出:“东海土地下湿,故立病痹也。”冯立患痹病的原因在于东海潮湿的环境。《后汉书》卷55《千乘贞王伉传》中记载刘鸿之子刘缵继承皇位后,“梁太后下诏,以乐安国土卑湿,租委鲜薄,改鸿渤海王”[5](卷55,P1797)。乐安在今天山东高青县西北一带,刘鸿之所以被改封,原因之一恐怕是该地环境卑湿。
潮湿的环境不利于人的身体健康,有可能让人患上痹病。《黄帝内经素问·痹病论》中记载:“黄帝问曰:痹之安生?岐伯对曰: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其风气盛者为行痹,寒气盛者为痛痹,湿气盛者为著痹也。”风、寒、湿是痹病形成的三要素,不过,诱发因素不同,痹病的种类也就有所不同,“三气杂合为以一气胜者为主病”[6](卷5,P309)。以湿气为形成原因的为著痹,又称湿痹,它是由人体正气不足,感受湿邪,或夹风、夹寒、夹热,侵袭肌肤、筋骨、关节所导致的,症状为肢体关节酸痛、重着、肿胀、屈伸不利等[7](P228)。《黄帝内经素问·异法方宜论》说:“南方者,天地所长养,阳之所盛处也,其地下,水土弱,雾露之所聚也,其民嗜酸而食胕。故其民皆致理而赤色,其病挛痹。”居住在南方卑湿环境下的人们更容易患湿痹。总之,在秦汉时期人们的观念中,黄河中下游地区土层深厚。但是,这一地区也有卑湿之地,它们不适合居住,如果长期生活在此环境中,易患湿痹。
二、中原社会对南方卑湿环境的认识
相对于黄河中下游地区,长江中下游地区属于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年平均气温14~20℃,一月平均气温0~8℃,年降雨量在800~1600mm之间。华南属于热带南亚热带季风气候,年平均气温20℃以上,一月平均气温10℃以上,年降雨量大于1600mm。根据今人的研究,秦汉时期长江中下游地区以暖湿为主,气温略高于今,或与现今差别不大[8];华南地区气候较为温暖[9]。在时人的认识中,也能看出南方湿热的环境。《黄帝内经素问·五常政大论》中说,“东南方,阳也,阳者其精降于下,故右热而左温。”《淮南子·地形训》中说:“南方阳气之所积,暑湿居之。”《论衡·言毒》中记载楚越为“太阳之地”。
与北方相比,南方土地卑下。《史记》卷129《货殖列传》以及《汉书》卷28下《地理志》均提及“江南卑湿”。《论衡·言毒》中也记载,“江南地湿”。长江中下游地区及以南地区位于巫山、雪峰山以东,属于第三级地形阶梯,以平原、丘陵、低山为主。先秦秦汉时期,这一地区平原地带以湖泊沼泽湿地为主。《禹贡》中记载扬州和荆州“厥土惟涂泥”,涂泥主要为湖沼相沉积物[10]。其中,江汉平原云梦泽呈现平原—湖沼形态的地貌景观,洞庭湖和鄱阳湖地区以河网切割的地貌为主,长江下游一带湖泊众多,湿地广布[11]。岭南北部以山地丘陵为主,南部一带为海洋,珠江三角洲平原此时没有形成,处于水下发育阶段,海岸线位于黄埔、广州、佛山、九江一带[12]。从总体看,南方水资源丰富,土地卑湿。
在中原社会传统观念中,卑湿之地是不适宜居住的。当他们面对着卑湿的南方时,认为此地更加不适宜居住。当贾谊被贬长沙时,“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13](卷85,P2492)。在贾谊看来,长沙卑湿,居住在此生命恐怕不能长久。当袁盎被徙为吴相时,袁种告诉他“南方卑湿”,不过,他认为袁盎“能日饮,毋何”[13](卷101,P2741)。吴国的封域有三郡五十三城,三郡为东阳、鄣以及吴。其中,东阳位于江淮之间,鄣、吴位于江南[14](P34~37)。袁种强调南方卑湿,言外之意该地环境恶劣,不适宜居住。七国之乱被平叛后,衡山王刘勃未参加叛乱,汉景帝“以为贞信,乃劳苦之曰:‘南方卑湿。’徙衡山王王济北,所以褒之”[13](P3081)。衡山国位于江淮之间,东界当在《汉志》酉阳、潜县、居巢一线以东,西界当在下雉、邾县一线以西[14](P47~48)。汉景帝奖赏衡山王刘勃的办法是把他从卑湿之地迁出,说明南方卑湿环境恶劣的观念深入人心。东汉时期,考侯刘仁要求减邑内徙,原因在于舂陵(今湖南宁远)环境潮湿,“仁以舂陵地埶下湿,山林毒气,上书求减邑内徙”[5](卷114,P560)。马援之子马防因犯法被徙丹阳(今安徽宣城),他认为“江南下湿”,上书和帝乞归,“和帝听之”[5](卷24,P858)。章和元年(公元87),汉章帝认为阜陵(今安徽全椒)土地下湿,将阜陵国的都城迁到寿春,“以阜陵下湿,徙都寿春”[5](卷42,P1445)。阜陵位于历阳县(今安徽和县)以西,寿春(今安徽寿春)位于九江郡西北,淮水之滨,二地相距较远[15](P221)。相对于阜陵,寿春的环境比较干爽,这恐怕是汉章帝迁徙阜陵国都城的原因。
更有甚者,中原社会认为居住在南方卑湿环境下的人们容易夭折。《黄帝内经素问·五常政大论》中记载:“帝曰:天不足西北,左寒而右凉,地不满东南,右热而左温,其故何也?岐伯曰:阴阳之气,高下之理,太少之异也。东南方,阳也,阳者其精降于下,故右热而左温。西北方,阴也,阴者其精奉于上,故左寒而右凉。是以地有高下,气有温凉,高者气寒,下者气热,故适寒凉者胀,之温热者疮,下之则胀已,汗之则疮已,此腠理开闭之常,太少之异耳。帝曰:其于寿夭何如?岐伯曰:阴精所奉其人寿,阳精所降其人夭。”东南方气候炎热,人们寿命比较短暂。唐人王冰认为,“阳方之地,阳气耗散,发泄无度,风湿数中,真气倾竭,故夭折。即事验之,今中原之境,西北方众人寿,东南方众人夭,其中犹各有微甚尔,此寿夭之大异也,方者审之乎!”[16](卷20,P128)清人张志聪也指出:“阴精所奉之处,则元气固藏,故人多寿。阳精所降之方,则元阳外泄,故人多夭。”[6](卷8上,P523)由于气候的原因,南方之人阳气不能固守于身体中,容易耗散,致使其寿命远不如北方之人。《淮南子·地形训》中说,“南方阳气之所积,暑湿居之。其人修形兑上,大口决眦,窍通于耳,血脉属焉,赤色主心,早壮而夭”。《史记》卷129《货殖列传》中记载:“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班固《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中亦载:“江南卑湿,丈夫多夭。”虽然此种观念受五行思想的影响,但它是建立在中原人士对南方生态环境认识的基础之上的[1]。
三、南方社会发展水平与中原社会的地域歧视
众所周知,秦汉时期,黄河中下游地区是整个国家的基本经济区,经济发展水平较高。“包括泾水、渭水和汾水流域,以及黄河的河南—河北部分在内的这一整个地区,却构成了一个基本经济区,这一基本经济区,是从公元前206年到公元220年整个两汉时期的主要供应基地和政权所在地”[17](P78)。广大南方地区经济比较落后,《史记》卷129《货殖列传》中载:“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赢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蓏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南方经济落后,一方面,使得这一地区生态环境保持原始面貌,沼泽湿地广布。这在前面已经谈到。另一方面,使得这一地区医疗卫生条件较差。建立在一定社会生产方式基础上的经济发展程度,直接决定了人们的社会保障和物质医疗保障,奠定了人们是否健康长寿的客观物质基础。也就是说,经济发展水平越高,人们的平均寿命较高;经济发展水平越低,人们的平均寿命较低[18]。南方地区经济发展水平决定了当地居民的医疗水平和平均寿命。而且,这一地区湿热的环境,有利于病原体的孳生、繁殖,人们以水为中心的生产生活方式,为各种病原体的入侵提供了大量的机会,致使他们易感染各种疾病[19](P231)。
既然南方医疗卫生条件较差,人们又易感染各种疾病,那么,他们如何应对疾病呢?秦汉时期,南方十分盛行“信巫鬼、重淫祀”的社会风俗。《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中记载,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史记》卷28《封禅书》中说:“越人俗鬼,而其祠皆见鬼,数有效。”《后汉书》卷41《第五伦传》中记载,会稽(今浙江绍兴)一带“俗多淫祀”。当地人通过祭拜鬼神应对疾病,解除病痛。王符在《潜夫论》卷3《浮侈》中指出:“今多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诬细民,荧惑百姓……或弃医药,更往事神,故至于死亡不自知为巫所欺误,乃反恨事巫之晚,此荧惑细民之甚者也。”弃医药,事鬼神,只能延误疾病治疗的最佳时机,提高疾病的死亡率。
从客观事实的角度,南方地区经济落后、环境湿热、疫病流行,直接影响到当地居民的医疗卫生水平和平均寿命,必然会对南下的中原人士产生种种不良的影响。但是,中原社会强调南方环境的卑湿,目的在于显示南北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突出北方社会的区位优势,展现出对南方社会的地域歧视。所谓地域歧视,是以一定的文化中心为本位,对其他地区进行形象扭曲和地域文化贬低,包括地理感知的不良评价与对地域人群(或族群)的贬低,其原因在于地区间地理环境、经济文化的差异[20](P400)。可见,南北环境的差异、南方经济的落后,是中原社会歧视南方地区的根本原因,也是中原人士不愿前往南方的主要原因。而秦汉帝国在经营南方过程的种种遭遇,更加深了中原社会对南方卑湿环境的印象。
秦汉帝国为了统一南方,不得不派大量士兵南下。由于南方生态环境完全不同于中原地区,南下的士兵短时期内难以适应这种环境,他们中的大部分命丧黄泉。吕后时期,西汉政府禁止向南越供应铁器。赵佗独立,并侵犯长沙,为此吕后派兵南下,“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踰岭”[13](卷113,P2969)。士兵还没有到达岭南,已经伤亡过半。在《汉书》卷49《晁错传》中,有晁错指出秦朝时期前往南方的戍卒不能适应当地水土大量死亡的事实。“杨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汉武帝时期,闽越攻打南越,南越向西汉政府求助,淮南王刘安认为南下的军队不能适应当地的环境,“南方暑湿,近夏瘅热,暴漏水居,蝮蛇蠚生,疾疠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4](卷64上,P2781)。由于湖南江西一带与岭南的交通险阻,极其艰难,“南粤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汉武帝着力经营西南地区,想通过这一地区,出其不意,占领岭南。不过,在经营西南地区的过程中,军队同样遭遇重创,“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饷。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暑湿死者甚众”[13](卷116,P2995)。东汉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武陵蛮反叛,光武帝刘秀派马援前去镇压,结果“马援卒于师,军士多温湿疾病,死者太半”[5](卷41,P1412)。总之,秦汉政府在经营南方的过程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使得中原社会对南方卑湿的环境记忆犹深。
总之,秦汉时期,中原社会形成南土卑湿环境恶劣的观念。这一观念的形成,与南北环境、经济发展水平之间的差异密不可分。相对于中原地区,南方地区经济落后,医疗卫生条件较差,环境湿热,沼泽湿地广布,疫病流行。中原社会受卑湿之地不适宜居住传统观念的影响,在认识南方生态环境的过程中,过分强调南方环境的卑湿问题,并将其无限夸大,目的在于显示南北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突出北方社会的区位优势,展现出对南方社会的地域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