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诗歌情感的变迁
2014-03-12曹振华
曹振华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戴望舒曾言:“诗应当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而使人感到一种东西,诗本身就像是一个生物,不是无生物。”[1]戴望舒的生活和感情揭示其所创诗歌的情感变迁,体现了诗人独特的情绪和现代知识分子隐现的灵魂。
一 “孤岑的少年人”——寂寞、感伤
根据杜衡在《望舒草·序》中所作的介绍,戴望舒开始写诗的时间大概是1922年到1924年间,此时正值十七、八岁的学生时期,他“把诗当作另外一种人生,一种不敢轻易公开于俗世的人生”,“在诗作里泄露隐秘的灵魂”。[2]《我的记忆》集中的《旧锦囊》一辑是现在能够读到的这一时期诗人带有练笔性质的诗作,通观这一辑,诗人塑造了一个“孤岑的少年人”的形象,写尽伤感,隐现寂寥。
寂寞、孤苦一类的词是这一辑中反复出现的词语,在作者的诗歌艺术还没有成熟的时期,他直接把自己的情感倾注于字词,将自己内心的烦忧与寂寥表现殆尽。《夕阳下》中的“寂寞”,《寒风中闻雀声》中的“自伤自感”,《流浪人的夜歌》中的“孤身”,这些诗作中只出现了单单的“我”,集中表现了一个“孤岑少年人”的形象。诗篇的开头都渲染了一种萧瑟、凄清的环境,枯枝、死叶、残月、悲鸣,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个寂寞、孤单的形象出现,显得伤感而寂寥。这三首诗的结尾,都将这种情绪推进了一步,达到了无所求的绝望境地——“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夕阳下》)、“吹断了我飘摇的微命”(《寒风中闻雀声》)、“我要与残月同沉”(《流浪人的夜歌》),无所寄托地任其悲苦发展下去。
而在出现“你”的诗篇中,“我”的形象仍没有得到慰藉,仍显得伤感、孤苦,是“孤岑少年人”形象的继续。一类是“你”“我”无法靠近,“我”为“你”而烦忧。在《自家伤感》中的“我”“怀着热望来相见”,“你”却冷冷无言,“我”的希望因“你”的无言而化为虚妄,就像蜘蛛的丝在风中飘断一样,内心的失落与伤感不言而喻。《生涯》中的“你”轻盈而娟好,令“我”难以亲近,由此,“我”深知“人间伴我的是孤苦,白昼给我的是寂寥”,“我”深知“欢乐只是一幻梦,孤苦却得我生挨”。另一类是“我”仍在呼唤“你”的眷恋,“我”继续为“你”而执着,深情不改。正如《可知》中所言:“我”仍在幻想并期盼着“我们彳亍在微茫的山径”,“和朝霞,和那啼鸟,/和你不尽的缠绵意”。
伴随着“五四”的落潮,一部分青年逐渐陷入了彷徨和痛苦之中,失业、失学、穷困和爱情的受挫,使他们深深体会到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悲哀,感时忧世自我哀怜。戴望舒也深受这种感伤氛围的感染,“像一个没落的世家子弟,对人生采取消极的、悲观的态度”[3],再加上此时戴望舒和杜衡合译出了道生的全部诗歌,其颓废哀伤的情调不免与其产生共鸣。在这样的练笔时期,戴望舒“沉湎于一种与自己气质相合的古典式忧郁之中”,[4]以凝重的笔调、稚拙的手法,描绘出了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年人”形象。
二 “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苦闷、希望
1923年戴望舒与施蛰存到了上海,在上海大学中文系学习。当时的上海大学充满了进步的革命思想,戴望舒在这里也受到洗礼,参加了1925年5月反对“五卅”惨案的示威游行。6月,学校被查封,戴望舒在上海大学的学习生涯结束。1925年秋,戴望舒进入法国教会主办的震旦大学法文特别班学习,一年后好友施蛰存、杜衡也进入该校。1926年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逐步进入高潮。诗人也被革命潮流吸引,和施蛰存、杜衡一道投身到实际斗争中,之后因参加团小组活动而被捕入狱,后来在同学陈志皋的帮助下才恢复了自由。不久就发生了血腥的“四·一二”政变,反动派大力展开反共活动,到处一片恐怖。戴望舒及好友认为不能再在上海呆下去了,便决定各自回家。理想无奈被现实碰得头破血流,社会环境的黑暗导致了一个人情感的苦闷,这是戴望舒在20年代末期的思想特征。《我的记忆》集中的《雨巷》一辑便诞生在这样的背景下。
大革命的失败使戴望舒退出革命潮流而走入迷茫、苦闷者的行列。《忧郁》一诗中诗人把往昔的理想看作“美梦”“幻象”“天上的花枝”,内心的无奈和失望使他厌看“蔷薇色”,随之而来的“幽黑的烦忧”,侵袭那曾有的“欢乐之梦”。一方面,诗中充满了对扼杀希望的黑暗势力的怒火。呼吸的空气浸透着罪恶的火焰;耳听的声音充满着惨遭杀害的革命者低声的控诉。另一方面,他叹息自己,“我的唇已枯,我的眼已枯”,干枯的唇发不出坚强有力的呐喊,枯涩的眼看不到任何前途希望。在这疲惫至极,身心憔悴的时候,他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等待安息”,体现了诗人希望被毁灭后的颓丧。这愤怒和颓丧的矛盾体现了诗人在特定时代里痛苦和焦灼的心境。
令人窒息的环境造成了戴望舒的迷茫和忧郁,但是他没有抛弃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他仍怀有无法抹去的希冀和梦想。《雨巷》结合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象和法国象征派手法,展示了一幅江南小巷梅雨时节的图景。“我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孤独而寂寞,“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终于,“她默默地走近/走近”,丁香般美丽忧伤的女郎出现,给沉闷悠长的小巷,带来了阴霾下的清新、美好。“我”的世界也因为“女郎”的出现而泛出一线的生机,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美好的希望。作者在诗中将“当时的黑暗而沉闷的社会现实暗喻为悠长狭窄而寂寥的‘雨巷’”[5],而“女郎”则是“我”内心理想与希望的象征。这首诗以特具古典忧伤之美的“女郎”写出了自己的希望,尽管当“我”走近,她却“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消散而去,但“我”仍在等待,“我”仍在寻梦。诗歌表现了作者虽然在现实中迷茫、彷徨,但仍执着地怀着希望。在《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中,戴望舒以一个青年特有的伤感情怀抒发了内心的期待——渴望为破碎的生活寻求一个全新的支点。诗中不断地呼唤“希望”,一共出现了六次,可见诗人期盼的焦渴。最后诗人吟咏“静,听啊,远远地,惊醒的昔日的希望来了”。
三 “天青色的爱情”——喜悦、苦涩
震旦大学的革命经历使戴望舒认识到斗争本身的艰巨性,流血和死亡的震撼使1927年至1932年期间的他开始回避实际的政治斗争,对革命的热情逐渐冷淡。而他将爱情作为“隐蔽的‘另外一种人生’”[6],爱情——此时成为他诗歌创作的主要表现对象。
大学时期戴望舒和施蛰存相识,从此两人便成了相伴一生的好友。在两人交往的过程中,戴望舒也认识了施绛年,即施蛰存的妹妹。对她产生执着的深情,开始于1927年9月与杜衡一起在淞江施蛰存家避难时。由此,戴望舒开始了他长达8年的苦恋。戴望舒第一本诗集《我的记忆》第三辑《我的记忆》和第二本诗集《望舒草》里的绝大部分诗篇,几乎是其“恋爱史的实录,也是他渴求的爱情理想的外现”[7]。
戴望舒的第一本诗集《我的记忆》于1929年4月1日出版,在书的扉页上印了A Jeanne(给绛年)几个法文字,诗人公开了对施绛年的感情。《路上的小语》大胆地呼唤着自己的爱情,“——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你那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然而一步步地追求,得到的却是“姑娘”冷静的回避。苦苦的深情得不到回应,那“天青色的爱情”将诗人置于悲哀和苦涩中。施绛年活泼、开朗、极富个性,而诗人却性格内向,感情细腻,这都使两人显得极不协调。《路上的小语》“通过‘我’同恋人的一问一答,惟妙惟肖地展现彼此性格和感情不协调的情态”[8]有几许无奈。公开的表白并没有得到施绛年的回应,《我的素描》直白地说“我是寂寞的生物”,修饰“我”的词语“青春和衰老”“健康和病态”,看似对立的词语被同时用来形容“我”,似有矛盾,但这矛盾的背后是作者此时真实的内心感受,“我”虽然正值青春年华,拥有健康的身体,但是那渴望已久而不得的爱情却将我摧毁,赐我衰老和病态。在二十几岁的大好年华里“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心”。
对施绛年的一往情深,使戴望舒决定继续追求,终于,1931年9月,两人举行了订婚仪式。至此,戴望舒感到柳暗花明。在这期间,他写下了《村里的姑娘》《三顶礼》《二月》《我的恋人》《款步》《小病》《昨晚》和《野宴》等八首诗。前六首以《诗六首》为题发表在《小说月报》1931年10月号,后两首发表在《北斗》1931年10月号。短短一个月左右时间,发表了8首诗,这在诗人创作生涯甚是罕见,可见订婚后的诗人多么神采飞扬。这些诗篇展示了诗人订婚后的喜悦,但喜悦的同时也透露着诗人丝丝担忧与苦涩。《我的恋人》中的恋人终于成了“我的”,诗中充满了对恋人的了解,这是只有相恋的恋人才会有的一种甜蜜的诉说与描述。“她有纤纤的手,/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那只是向我说着温柔的,/温柔的,/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诗人沉浸在“天青色的爱情”的欢乐中。《小病》虽然是“病态”的身体,但是“我”的心却是健康的,与前述的《我的素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是诗人在获得爱情后的喜悦表现,极其真切地表现了爱情带给诗人的全新的感受。《三顶礼》中既有对恋人的沉醉,又有怨恨,在这种复杂的心理中隐现着作者一种莫可名状的担忧。
不久,婚期被拖延下来。施绛年希望诗人出国留学并有了稳定的收入后,才可完婚。诗人的担忧终成现实,他再次坠入了感情的低谷。此时的诗篇塑造了一系列病态的孤独者形象,其中有没有乡愁的“游子”(《游子吟》)、不知道前进路途的“夜行者”(《夜行者》)、找寻逝去梦想的薄命妾(《妾薄命》)、寻梦疲倦的“寻梦者”(《寻梦者》)。他们是一些对身边环境绝望或被周围的人看不起、生活在黑夜中的弱者。这些意象的变体,有衰老孤单无法生存的苍蝇(《秋蝇》)、不停歇飞翔的“华羽的乐园鸟”(《乐园鸟》)……病态孤独的意象如此集中,恰当尖锐地表达了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历程带给诗人的虚无和绝望。从以上这些诗篇中我们看到了诗人对爱情的追求、短暂的幸福和久远的苦涩,在那个战火纷争的年代,戴望舒没有用政治标榜自己的存在,而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把自己的情感作为艺术审美对象”[6],用诗歌象征和暗示了自己与绛年的这段感情历程。这些象征也体现了和戴望舒一样的知识分子内心的惆怅,忧郁。
1932年10月,戴望舒赴法留学。1935年4月回国,后来得知施绛年已与他人相恋。最后他们登报申明解除婚约,至此,这一对相互痛苦的恋人终于从这纠缠不清的婚恋关系中解脱出来。
四 “只为灾难树里程碑”——沉痛、悲愤
1933年以后,戴望舒的创作少到几乎空白的程度。直至抗战前的五六年间,他很少提笔写诗。抗战的爆发使他冲破了多年以来与政治和革命文艺运动的隔膜。1938年春,戴望舒流亡到香港,他在香港主编《星岛日报》文艺副刊《星座》,编发宣传抗日的诗文,团结在香港的知识分子开展救亡活动,投入现实斗争生活。此时的戴望舒表现出空前的爱国热情,同时受到西班牙诗人洛尔迦和西班牙抗战谣曲等的影响,诗歌也不再只是纠缠于个人的小悲欢、“泄露隐秘的灵魂”,而是融入了宏大的历史的书写,“强烈的民族意识和不可遏制的爱国主义激情,为他后期诗作增添了无比的情感力度”。[9]
《灾难的岁月》跨越了戴望舒思想和创作的两个时期,所收的25首诗中,9首作于抗战爆发之前,16首皆作于抗战时期。写于1939年元旦的《元旦祝福》中“人民”“自由”“解放”等字眼,昭示诗人回到社会的大环境中,真切地感受人民所遭受的苦难,已从沉哀中勇敢地站立起来,他以激越有力的声音向祖国的大地和人民祝福,呐喊出坚不可摧的理想和信念。《元旦祝福》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发生了变化,以“我们”代替了“我”,反映了诗人同祖国和人民的命运息息相通的情感。1941年12月日军占领香港,1942年3月,日军对隐蔽战线的抗日爱国人士进行搜捕。戴望舒在这个时候不幸落入敌网。在狱中,虽然遭到严刑拷打,但是诗人并未屈服。在人民精神的鼓舞之下,他走出了迷茫的“雨巷”,昂起了中华儿女的头颅。“当你们回来,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狱中题壁》中他已完全没有过去那样咏叹低沉、灰颓的音调了,他渴望民族的最终的胜利、解放与自由,他可以为光明和自由而死去,而他的那颗永不屈服的心将与中华民族同在。
1942年5月中旬,著名作家叶灵凤将戴望舒保释出狱。由于戴望舒在牢中身体大受摧残,原有的哮喘病更加严重了,但他并没有因此对祖国失去信心。1942年7月3日他写下了感人至深的诗篇:《我用残损的手掌》。他那烙有酷刑的残损的手掌凝聚着对江南家乡辽远的思念,对祖国故土深沉的爱,对民族苦难深切的悲愤和对解放与光明由衷的渴望。1945年1月6日,盟军飞机轰炸香港,诗人敏锐地对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作了坚定与乐观的预言: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绝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地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偶成》
从《元旦的祝福》到《偶成》,戴望舒在抗战期间共写了16首诗。诗中可以十分明显地感受到诗人已走出自我感伤与狭小的天地,认识了活生生的社会现实,尤其是“经过日本侵略者铁窗的腥风血雨的考验和屈辱困苦生活的磨难,喜怒哀乐逐渐与广大人民融为一体”[10]。
1950年2月,诗人与世长辞,但是人们没有忘记诗人。戴望舒以自己独特的诗歌记录了中国最黑暗年代一个有血性的知识分子真诚的忧郁与悲怆的自白,也反映了“‘五四’运动以后第二代诗人是怎样孜孜矻矻地探索着前进的道路”[11]。
参考文献:
[1] 梁仁.戴望舒诗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692.
[2] 杜衡.望舒草·序[M]//戴望舒.戴望舒诗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50.
[3] 艾青.望舒的诗[M]//戴望舒. 戴望舒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1.
[4] 龙迪勇.从忧郁到悲愤——戴望舒诗歌创作的情绪历程[J].江西社会科学,1997(4):75-81.
[5] 孙玉石.戴望舒名作欣赏[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50.
[6] 郑择魁,王文彬.歌咏忧郁的爱情和人生——评戴望舒的《望舒草》[J].温州师范学院学报,1985(2):65-75.
[7] 陈丙莹.戴望舒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88.
[8] 王文彬.戴望舒 穆丽娟[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5:30.
[9] 叶昌前.美丽的梦 美丽的忧伤——戴望舒诗歌浅论[J].唐都学刊,1993(2):74-77.
[10]王文彬.雨巷中走出的诗人——戴望舒传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6:328.
[11]施蛰存.引言[M]//戴望舒.戴望舒诗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