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时代的漂泊之旅
——从叙事学视角解读《风雅颂》的悲剧意蕴
2014-03-12□田丰
□田 丰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无根时代的漂泊之旅
——从叙事学视角解读《风雅颂》的悲剧意蕴
□田 丰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有助于揭示主人公杨科的内心世界,使读者既感到真实可信又能时刻把注意力集中到主人公身上,和叙事人一起探寻隐匿于其内心深处的“精神家园”。“麻花”式的叙事结构使得主人公能够自由穿梭于城乡二元空间内并可适时进行切换。两相结合有效传达了《风雅颂》的主题意蕴,曲折生动地表现出由乡入城的知识分子在城乡之间进退失据、无根漂泊的生存状况。
风雅颂;无根时代;漂泊;悲剧意蕴
简而论之,小说也即“讲故事”,如何讲述则有赖于具体而微的叙事技巧。犹如造型之于雕塑、姿态之于舞蹈、旋律节奏之于音乐、色彩线条之于绘画,叙事是小说是其所是的本质规定。一部可以称之为成功的小说“写什么”固然重要,最终却仍然要体现在“如何写”上。自《日光流年》始,阎连科的叙事艺术就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风雅颂》更是堪称奇作。由于该作触碰到了知识界及高级知识分子的痛处,一经刊出就广受关注,引发了热烈争议,然而这种争论主要限定在小说是否影射名校及其思想内涵上,很少从小说文本叙事的角度作深入的探析,而且其中还不乏脱离文本本身的无端猜测和曲解,在某种程度也有着商业炒作的嫌疑,在吸引眼球和获取商业利益上可谓占得先机。如此言说并无意于否定争论本身,而是说立足于叙事学视角观照文本内部也许会更有助于我们理解《风雅颂》深层的文本内涵。
一
首先从叙事视角看,《风雅颂》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内聚焦叙述,为了揭示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文中大量采用内心独白,使小说在叙事风格上带有强烈的个性色彩和人格内涵,从而更有利于揭示主人公杨科的人性弱点和人格卑微之处,如同盖利肖所言“要是想让小说人物讲一个对自己不利的故事,你就让他作主角——叙述者”[1];同时叙述者可以随时随地深入到主人公的内心深处,窥探其灵魂深处的隐秘,并透过他感官的所见所闻所感来折射外在的人事纠葛。
与传统的全聚焦叙事模式不同,叙述者对主人公杨科之外的人物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读者在阅读作品时不由得要时刻跟随杨科的视点对外部的人与事进行观察,这样极有利于使读者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主人公杨科身上,对其产生持续的关注和激起情感的共鸣,便于情节展开和主题揭示,还可以不断引发读者的好奇和想象,从而与杨科一起探寻隐匿于内心深处的“精神家园”。但这种叙事方式也存在一定的不足,由于不能像全聚焦叙事那样上帝般全知全能,对客观物象的观察和讲述受到诸多限制会带来对同一故事由不同人讲述时引出的多重故事版本,读者无从辨别何者为真何者为假,很容易限入“叙事圈套”中去,但也恰恰因此强烈吸引着读者深入其中做进一步的探寻,引发起读者对人生和生活的思索,从而增加了叙事张力。小说中玲珍所开耙耧酒家来源的多个版本及吴德贵身份的诡异难测,无不前后支吾,真假莫辨。与之相类的是小敏丈夫是否真的被“我”掐死,拟或仅仅是一场发生在“我”意念中的谋杀,如同祭奠吴德贵时杨科与灵魂显身的吴德贵直接对话的情景一样,是痛苦中难以自拔的“我”脑中产生的幻象。其真实情景或许是由于小敏与木匠结婚彻底切断了“我”与“家园”的最后一丝联系,从而致使萦绕脑海达二十年的青春幻梦全然破灭。果然如此的话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木匠被杀后杨科仍能自由出入于诗经古城与京皇城之间,但这一切都只能停留于推测而永远无法得到证实,这种叙述空白如同国画中的留白一样使得读者不由得参与到文本中来,充分调动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与作者一道共同完成文本。小说中杨科回乡后与玲珍的有限交往也与对过去玲珍的无限追忆形成鲜明的比照,在杨科的记忆中保留着的是以往乡村生活苦涩中夹杂着些许甜蜜的回忆,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对玲珍总是刻意地回避。深究其因,杨科潜意识中逃避的不仅是玲珍也是现在的自我。田园犹在,故土难归,深陷于现实泥潭中的杨科无法回到过去,也终究无法回归到一去不返的“家园”,游走于城乡之外无法找到落脚点,注定了灵魂的漂泊无依、居无定所,只能成为无根的“闲余人”。玲珍死后他渴望在小敏身上找寻遗失的过去,然而遗失的过去早已化入历史的深处,可望而不可及,现实生活中小敏与木匠的结合最终打破了这种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小说中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叙述者和主人公是同一个人,但显然这部小说并非阎连科的自传。之所以广受猜疑乃至批判,主要是文中指涉的清燕大学无论从地理坐标、标志建筑乃至于周边环境等都容易引发联想以至对号入座。其实从读者接受角度来说,小说要想赢得读者的信任无疑必须具备一种“真实感”,如果选取的背景大而无当使读者无法产生具象的联想会在很大程度上阻碍其进一步的接受并最终引发对整部小说真实性的怀疑,对聚焦于文本所描述事实上的情感经验的共鸣则更无从谈起。同样如果无视小说作品虚构性的一面,对文本中的细节作考古式的索根求源则如买椟还珠般无助于对文本隐含意义的领会和接受。从根本上对于小说而言,“虚构的非自然性和反原在性使得小说世界无法被加以现象学还原”[2],甚至可以说即便“故事中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而整个故事却不真实”[3],这是因为“叙事作品‘所发生的事’从真正的所谓事物的角度来说,是地地道道的子虚乌有,‘所发生的’仅仅是语言,是语言的历险”[4]。《风雅颂》中的叙事者杨科并不能等同于隐含的作者,更不用说阎连科本人,借用布斯的话也即“尽管小说中的‘叙述者’常用来指作品中的‘我’,但是这个‘我’与隐含在作品中的艺术家的形象很难是同一个”[5]。这在小说的叙事话语中同样有所显现,杨科从诗经古城返回京皇城,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茹萍已彻底离他而去,小说中描写道:“接下来,两层两扇的屋门先软后硬地各自响一下子,屋子里就剩下孤独的杨科了。杨科像不受欢迎的客人样,被孤零零地留在主人家豪大的客厅里,听着门外电梯润滑的响动声,他无力地坐下去,原来屁股下的沙发惊人地软,猛一下,他就像一屁股陷在了一堆云雾里”。这段话前后都是第一人称叙事,惟有此处突兀地插入一段第三人称叙事,小说营造的自传氛围无形中得到消解,凸显了作品的虚构自传性。认清这一点并不是说作者不能在作品中“通过自我分化而将自己的真情实感投入到包括叙述者在内的各个角色中去”[6],恰恰相反,作者正是借助于“自我分化”方能将自己的情感经验投射出去。如同《追忆似水年华》一样,虽然主人公兼叙述者杨科和小说作者阎连科部分同名(阎连科开始写作时曾计划用其名字命名主人公,后改换为杨科),但叙事的虚构地位不是依赖于阎连科亲身经历的事件,而是仅仅通过叙述自足完成的。与真实的作者需要遵循现实世界的事实法则不同,在由叙述投射创造的世界中,叙述者仅需遵循虚构世界的假定法则,“信以为真”地生活在虚构的世界中。
小说中杨科不满于生活的现状试图寻找“回家”的路径,以找寻回先前逝去的爱情和生活的意义,然而韶华已逝、覆水难收,这一切找寻的结果注定是一场空梦,无助于改变当下灵魂无依的现实。杨科的找寻之旅单从结果来看是失败的,他整个的人生只是不断地找寻,也许其意义恰在于向人们提出了“寻找精神家园”这一亘古不变的问题本身,虽然没有提供出明晰的答案,但毕竟为物欲横流、人文沦丧的现实世界敲响了警钟,发出了微弱却余音长存的悲鸣。
二
为了表现“回家”这一主题,阎连科可谓匠心独运、别出心裁。小说开篇先点明主题,直接指出“每个人无论你最初沿着人生的新途走到哪里,但最终都只能沿着老路走回去”。在接下来的叙述中,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大幅错位,直接从看到妻子赵茹萍与副校长李广智通奸的一幕开始,从中可以看出,小说开头阎连科明显借用了类似于《伊里亚特》的叙事模式,从故事的中间部分开始讲起,再在后文中通过追忆的方式补述来龙去脉;下一节却又笔锋急转而下,叙事背景由京皇城转向耙耧山脉,在回家路上忆起二十年前玲珍送“我”上学的一幕,接着自然引出与赵茹萍相见、相识直到结合的过程,补述了开篇一幕发生的缘由。如此安排使得主人公杨科得以自由交叉穿梭于城乡二元空间内并可适时进行切换,形成类似“麻花”式的叙事结构,既相互缠绕又并行不悖,非常有助于主题的表达,一者突出了城乡二元时空的对立,再者又得以阐明杨科在城乡之间往返找寻然而灵魂始终无所皈依的凄惨现状。
在情节设计上阎连科也是新意迭出,相似或重复的情节安排极为巧妙,有效地连接起截然不同的城乡二元世界,细微地表现出杨科在城乡之间进退失据的尴尬境遇和造成其悲剧的内在原因。相似的故事情节有:①“我”背叛玲珍;茹萍背叛“我”。②杨科无意中带领学生抗击沙尘暴;杨科无意中带领妓女逃脱警察搜捕。③杨科从精神病院逃往耙耧山;杨科从家乡逃往耙耧山深处。④杨科在天堂街帮助年龄最小的姑娘们,相信能拯救她们于水火之中;杨科摸顶帮助孩子们,相信能帮他们考上大学。⑤我因赵教授器重成为赵家女婿因而顺利成为硕士、博士到副教授,分到住房;茹萍因搭上李副校长成为其情妇因而顺利成为讲师、副教授到正教授,分到住房。重复但又不完全相同的故事情节有:①杨科家两次被哄抢。②杨科两次被校领导选入精神病院。
从京皇城精神病院逃到耙耧山脉下的杨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连初秋时节漫山遍野生长着的玉米棵都比京皇城郊野晚熟许多,“山上”的时钟节奏也好像随之放缓了,时间的差异进一步强化了城乡空间的对立。置身于“绿树参天,古楼林立”的清燕大学,杨科心理上产生了极大的落差,校园内矗立的名人塑像如同耙耧山脉庄稼地里的稻草人,而杨科则像受到惊吓的飞鸟一样,连说话也不敢大声唯恐露出乡下人的马脚来,然而宿命般的是此后“乡下人”的标签并没有随着杨科身份的改变轻易撕去。阎连科本人就曾经说过:“我的人生情境大致与杨科相仿,面对世界、面对社会、面对乡村、面对爱情,杨科的一切,都处于妥协和懦弱的人生状态。总感觉生活在一种不确定的‘漂浮’中。一个人在家待着的时候,会经常想家,焦心。 这时候,走进脑子的‘回家’两个字,就显得格外动情和让人思考。 因此,自写完《受活》之后,就一直想以‘回家’为灵魂写一部小说”。现实中的阎连科同杨科一样感到“自己是一个无能无用的人,闲余多余的人”,连给他的“那些在乡村的侄男甥女们安排外出打工的能力都欠缺”,因此《风雅颂》虽非阎连科的自传,但在杨科身上确也寄寓着阎连科精神的影子。《风雅颂》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阎连科的精神还乡之旅,但无论杨科还是他本人“离真正回家还有天地之距”[7]。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虽然《风雅颂》不是阎连科的自传,但叙述者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无疑是阎连科内心的声音。出身乡村的阎连科在青少年时期对贫穷和苦难有着深入骨髓的体验,并由此产生出强烈的对于“城市”、“权力”和“生命”的崇拜,而这三个崇拜也一直影响着他的写作和对世界的看法。在此前创作的作品中已经给予了充分的展现,而把这三者集中在一部小说中加以集中表现的还当首推《风雅颂》。杨科为了留在清燕大学,不惜抛弃玲珍转而迎娶教授的女儿茹萍,而玲珍为了守望与杨科的爱情不惜放弃一生的幸福嫁给比他大十二岁的孙林,其背后或多或少无不受到“城市”崇拜心理的影响。阎连科曾毫不避讳地说过:“我那个乡村离洛阳不是太远,但乡村毕竟是乡村,太穷困太落后,……于是,少年时代的我,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能进城当一个城市人,娶一个城市姑娘做老婆。”[8]《情感狱》是阎连科极为珍爱的小说,明显带有自传色彩,其主人公连科为摆脱穷困屈辱的命运尝试过读书、婚姻、当村干部、招工等多种途径,都以失败而告终,最终用近乎卑劣的手段参军入伍“逃离瑶沟”,完成了由乡入城的关键一跳;而《坚硬如水》中复员回家的高爱军也艳羡于“闹革命”的年轻城里人。毫不夸张地说,“城市”崇拜早已融入到乡村人的血液之中,成为积淀良久的集体无意识,而“城市”崇拜往往又与“权力”崇拜交织在一起。城乡二元政治体制导致“乡村”时常处于受排挤和轻视的地位,阎连科曾深有感触地说过:“在我看来,乡村和城市,永远是一种剥离。城市是乡村的向往,乡村是城市的鸡肋和营养。”[9]在《风雅颂》中,茹萍初三即被开除,十六岁就进医院做人流手术,而这一切她都已如实向杨科表白,杨科之所以仍然愿意接受她无非是看中了交换的条件,娶了她就意味着被城市接纳和与“权力”结缘。事实也的确如此,杨科借助岳父的影响和权力,顺利地“考研,读博,留校,分房,评职称,当教授”,如文中所言“我的命运就像镜中之花,通天大道,一抬头就能看见晨起的曙色和日暮的霞光”,正所谓“看山山俊,望花花开,天地繁荣,岁月如歌”。然而这一切随着茹萍攀上副校长李广智后急转直下,深受“权力”荫蔽的杨科反过来受到“权力”的捉弄和压挤,直至两度被以“民主”的形式选入精神病院。“权力”的魔力如此之大,不仅使杨科精神上备受压抑,甚至连性的欲求也不断减低,以至于他捉奸在床后喋喋不休地向茹萍追问李广智性欲的强弱,不禁让我们感慨其生命力的退化和人格的弱化。而“权力”意识也早已浸染到杨科的灵魂深处,为了赢得乡人的尊重明知不可能他还虚假许诺即便少几分也可以帮他们的子弟进入清燕大学,进而不惜假冒清燕大学校长的名义给村长打电话来抬高自己,就连给村中孩子摸顶就能考上大学这样愚昧透顶的做法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不觉信以为真、怡然自得,甚至在逛天堂街时也不忘不时亮出工作证以证明其京皇城清燕大学教授的身份。
深受“权力”遗毒贻害的杨科在无法融于城市后也注定了被乡村抛弃的命运,随着小敏的成婚和村民的哄抢他只能逃往人迹罕至之处,连那虚幻的“诗经古城”也只能短暂地给他一丝精神上的抚慰。正所谓灵魂始终无依处,“家园”何处是归途。 ■
[1]盖利肖.小说写作技巧二十讲[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81.
[2][6] 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110,111.
[3]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237.
[4]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转引自小说叙事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111.
[5]布斯.小说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82.
[7]阎连科.漂浮与回家[M]//风雅颂后记.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
[8]阎连科,晓苏.文学·生活·想象——阎连科访谈录[J].读写天地,2001(9):8-9.
[9]阎连科.我与父辈[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13.
【责任编辑 潘琰佩】
The Drifting Trip of the Rootless Times——Interpret the Tragedy Implication ofFengyasong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rrative
TIAN F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The first-person narrative of the novel helps to reveal the inner world of the protagonist whose name is Yang Ke, and makes readers feel authentic, in that way people can search for the spiritual home together with Yang Ke. Twist narrative structure of the novel allows the protagonist to freely shuttle and switch between the urban and rural space. These two aspects effectively convey the tragic connotation of the novel: the drifting trip of rural scholars struggling in the urban cities in the rootless times.
Fengyasong; the rootless times; drift; tragic connotation
I207.42
A
1004-4671(2014)04-0097-04
2014-05-13
田丰(1981~),男,河南省新乡市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