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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记忆》的“桔状结构”叙事

2014-03-12欧阳灿灿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纳博科线性意象

□欧阳灿灿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说吧,记忆》的“桔状结构”叙事

□欧阳灿灿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纳博科夫在自传小说《说吧,记忆》中运用了桔状结构的叙事手法,使得叙事具有空间化风格特征。《说吧,记忆》的桔状结构叙事手法与纳博科夫断裂的时间感受相关,他凭借空间化的叙事手段在写作中获得一种象征性的共时性时间体验,并使得作品具有众声喧哗的后现代美学风格。

纳博科夫;《说吧,记忆》;“桔状结构”;空间叙事

一、何为空间化叙事与“桔状结构”?

18世纪德国美学家莱辛指出,文学(诗)是时间的艺术,文学叙事无法如绘画那样展现在空间中并存的事物,它需要依赖时间的流逝而展开故事,因此荷马在描绘阿喀琉斯的铠甲时,必须把铠甲上在空间中共存的画面转化成匠神赫淮斯托斯铸造铠甲这一先后承续的行动,以及铠甲画面所表现的事件。文学作品依靠时间使叙事成形,自传小说则更是如此。但是,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的自传在叙事上却呈现出空间化的特色,具体则表现为“桔状结构”叙事。

何为空间化叙事呢?美国批评家约瑟夫·弗兰克在其著名论文《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提出小说形式的空间化概念,是指小说家运用“并置”、“主题重复”、“多重故事”、“章节交替”等手段,使小说的叙事时间产生畸变,情节延缓或中断,因而小说本身的形式被凸显出来,成为“有意味”的形式。相应地,在空间化形式的小说中,读者的地位也得到了提高。[1](pⅢ)纳博科夫在阅读《包法利夫人》时,就已经发现了小说的“空间形式”的存在。在《文学讲稿》中,他对这部小说“农产品展览会”这一部分新颖的叙述形式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并且把这一方法命名为“平行插入法”或“多声部配合法”。而这一部分内容正是弗兰克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用以说明小说形式的空间化的范例。弗兰克认为,在“农产品展览会”这一部分中,福楼拜切断了同时发生的若干不同的行为和情节,并把它们的片段并置在一起,由此取消了时间顺序,小说呈现出空间化的特点。

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把处于不同时空中的意象与细节等融合在同一个文本中,许多相似的意象与主题被并列在一起。这样,文本就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形式与结构。自传是依赖线性时间和因果关系的文体,一般有着清晰的叙事脉络。《说吧,记忆》却打破了这一叙述惯例,放弃了线性的叙事结构,而采用了并置的手法,把具有相似主题的记忆片断并置在一起,从而使文本形成一种“桔状结构”,就如桔子瓣儿紧紧聚在一起。这种“桔状结构”叙事其实就是空间化叙事的表现。

二、《说吧,记忆》“桔状结构”叙事的表现

《说吧,记忆》是一组相互间有系统联系的回忆性文集,涉及的时间大约从1903年纳博科夫“意识的觉醒”,一直到1940年5月,他们全家乘船逃往美国,覆盖了作者半生的岁月。作者在这部自传中把过去岁月中相似的人与事交织叠合,组织成一个又一个的主题。其中包括:意识的觉醒、母亲、祖先、早期教育、家庭女教师Mademoiselle、蝴蝶、远行、父亲、浪漫冒险、诗、初恋、剑桥生活、流亡、儿子与家庭等等。主题之间的并不是按照前后相继的时间顺序排列在一起,而是彼此叠合、倒映或变形,从这个角度来看,《说吧,记忆》更像是许多片段的集合。其结构用戈特弗里德·本的一段话来描述非常贴切:(这部自传)“是像一个桔子一样来建构的。一个桔子由数目众多的瓣、水果的单个的断片、薄片诸如此类的东西组成,它们都相互紧挨着(毗邻——莱辛的术语),具有同等的价值……但是它们并不趋向于空间,而是趋向于中间,趋向于白色坚韧的茎……这个坚韧的茎是表型,是存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各个部分是没有任何别的关系的。”[1](p142)桔子比喻暗示着各个部分之间时间连续性的消失,以及时间发展的缺失,“叙述中的‘于是’萎缩成简单的‘和’”。[1](p143)从这个意义上说,《说吧,记忆》是对时间的反叛。

纳博科夫认为:“记忆的无上成就,就是把它在把往昔延缓与游荡的乐调汇入它的皱折时,对内在和谐的巧妙利用。”[2](p163)寻找分隔开来的事件与人物之间的联系,把它们凝聚在同一时空中,是《说吧、记忆》解构线性叙事、建构共时性叙事艺术的重要方法。

在纳博科夫看来,某些在细节上的人与事的反复出现,便形成一个主题。例如“火柴”主题。作者五岁时,库罗帕特金将军曾在书房里用火柴跟年幼的作者逗趣,就在那一天,他被任命为远东的俄军司令,火柴游戏因他的仓促离开而中断。十五年后,作者的父亲在逃亡途中,遇到了伪装成农夫的库罗帕特金向他借火,火柴的主题在被擦亮的瞬间又得以延续。在《说吧,记忆》中,这样的主题比比皆是。例如秋千主题、茶壶主题、小胸甲兵主题等等。许多小主题串联在一起,往往又形成一个大主题,譬如自来水笔、弟弟和剑桥同胞等主题集中在一起,形成整个第十三章的主题:剑桥生活。纳博科夫并不讳言自己对主题的重视,他说:“追索这样的贯穿一个人一生的主题将是,我想,自传的真正目的。”[2](p10)

约瑟夫·弗兰克把类似于纳博科夫这种表现“主题”的方法称为“并置”。所谓“并置”是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离于叙述过程之外的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联系,使它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的参照与前后参照,从而结成一个整体;换言之,并置就是‘词的组合’,就是‘对意象和短语的空间编织’。”[1](p.Ⅴ)并置是获得空间形式的重要手段,从这个角度看,《说吧,记忆》可以说是运用并置手法的典型文本。因此,了解《说吧,记忆》中并置手法的特点,就能更好地认识这部小说的空间化特色。

并置在《说吧,记忆》中,又可分为两种形态:一种是意象单位共同指向和加强某个意义,我们姑且称之为“同类并置”;另一种是意象之间互相矛盾对立,由此所形成的意义也是复杂多元的,我们可以把它称为“异类并置”。“同类并置”的例子如茶壶主题中茶壶这一意象的并置。在第十三章的开头,作者提到自己第一次去学院老师家拜访时,不小心碰翻了放在导师椅子旁边的茶具。在这一章的末尾,作者十七年后重返英格兰,决定再去造访年迈的导师。正在他准备向导师介绍自己时,“一声宿命的回响”,他又碰翻了立在柳条椅下的茶具。茶具的碎裂声立刻唤醒了导师的记忆,导师认出了他。“茶具的碎裂”在这一章中前后参照,浓墨重彩地表现了这一章的主题:在剑桥孤独的、手足无措的生活。

“异类并置”中的意象包含有相互抵抗的因素。例如第一章中“父亲的脸”这一意象。作者回忆起在他童年时代,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因父亲答应了农民的某些请求,被心怀感激的农民抛向空中,在餐室用餐的作者透过窗户看过去,父亲好像悬浮在空中:

在那里,在一瞬间,我父亲身穿被风吹皱的白色夏装的形象会出现,在空中光荣地摊开着,他的四肢处于一种奇异的随便状态,他英俊、镇静的面貌朝向天空。接连三次,随着他那些看不见的抛举者嗬嗬有声的强大抛掷,他会这样飞上去,第二次会比第一次上得更高,继而在他最后也是最高的高度,他会斜卧着,仿佛是永远如此,衬着夏日正午的钴蓝色,像一座教堂的穹顶上那些静静飞翔的极乐人物中的一个,他们的衣服上有那么多的皱褶,而下面,一支接一支,蜡烛在凡尘的手中点亮,在一片焚香的雾中形成一片连续的火焰,而神父吟诵永恒的安眠,葬礼的百合花在游动的光里,在打开的灵柩里,隐藏起了躺在那里的无论哪个人的脸。[2](p14)

作者由“悬浮在空中的父亲的脸”,想到教堂穹顶上的极乐人物,接着又联想起多年之后,躺在灵柩里的父亲的脸。这段文字中的“脸”的意象的并置,其艺术效果有如电影中的“蒙太奇”。其中包含着的对立因素至少有如下方面:从“父亲”这个角度看,生的父亲与死的父亲的对立;从画面上看不见但被强烈暗示的人来看,爱戴父亲的农民们与夺去父亲生命的暗杀者的对立;从观者的角度看,温柔幸福的心情与悲哀愤怒的情绪的对立等等。确实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作品的叙述摆脱线性时间顺序之后,使用“并置”则能把看似零散的叙述片段结成一个艺术整体。“并置”中的每一个单元不仅表现自身,它还依靠与其他部分的联系使自身的意义增强,或者由此获得新的意义。因此,“并置”结构的文本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未完成的文本,它需要读者的积极参与。读者在阅读中,必须使用反应参照的方法,即“在重复阅读中通过反思记住各个意象和暗示,把独立于时间顺序之外而又彼此关联的各个参照片段在空间中熔接起来”[1](p.Ⅳ),以此重构文本的背景和整体。换句话说,“反应参照”的阅读方法也暗含着一种“格式塔”式的思维方法,即在反复阅读中,不断对文本的叙事单元进行补充连缀,由此获得大于各单元的意义之和的整体意义。例如前文所说的茶壶意象的并置,读者必须在看完整章之后,再把两个相关片段联系起来进行整体理解,这样才能体会到作者精心设计的茶壶意象的涵义。就《说吧,记忆》整个文本来说,读者在阅读中,必须仔细体会每个细节的含义,并不断调整叙事片段的位置,这样才能既理解作品精妙形式的深意,又梳理出关于作者的清晰的纪年表。

三、《说吧,记忆》“桔状结构”叙事的原因及美学意义

空间化叙事艺术也是纳博科夫小说的重要叙事特色。他的许多小说虽然仍然存在有头有尾的情节,但是其中的线性因果关系被一步步解构,文本的形式意义得到突出,读者的阅读过程被提升到与创作平等甚至高于创作活动的地位上。空间化的叙述形式之所以受到他的青睐,与他的时间感受紧密相关。

首先,纳博科夫的时间观念使他不可能再运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线性的叙述结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家相信世界是真实的、客观的,时间是连续的,时间的流动能带来人的发展,揭示事物的本质。因此小说的情节把过去经验作为现时行为的起因,从而使小说在时间上有一个有章可循的、严谨的、线性结构。但是,纳博科夫断裂的时间感受使他不再相信所谓的因果线性关系,不再相信事物能随着时间的线性发展而获得统一的、确定的本质,也不相信世界有纯粹的真实可言,他认为人的一生充满了偶然,这种观念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家的观念大相径庭。1899年出生于圣彼得堡一个显赫贵族家庭的纳博科夫,自1919年起就一直处于流亡状态,他总结自己的一生时说,“对于更加麻木不仁的命运,对于我们不妨说,时间的一种原本就缺少前途的,光滑、安全、小城镇似的连续性……”“我自己命运中的断裂在回忆中给了我一种晕眩的快感。”[2](p242)由于纳博科夫体验的时间是非连续性的断裂的时间,所以他在创作中抛弃了传统的线性叙事及其相关观念,转而采用空间化的叙事艺术(或可称为共时性的叙事艺术),摆脱了线性时间对文本的束缚,生动地体现了纳博科夫独特的人生体悟与时间感受。

其次,纳博科夫作品中的人与事或处于过去、现在、未来的共时性网络中,或被打破了时间顺序并置在一起,叙事顺序与故事时序并不同时,因此整个文本就呈现出向空间延展的艺术效果。在纳博科夫的小说中,各种形象、思想、价值观念、不同的世界面貌等等在空间中相互吸引、对话,过去、现在与未来熔铸在一起,因而作者也在叙事中获得了一种共时性的体验。纳博科夫的小说聚合了各种原本不相关的事物与概念,以求获得人与世界的共时性体验,象征性地弥合断裂的时间感受。纳博科夫对断裂的时间的感受,使他摒弃了线性历史观念,另一方面,空间化叙事形式在同一个文本内部或者说在某一时间点上,聚合了原本处于不同时空中的概念、人物与事物的细节等等,象征性地弥合了作者断裂的时间感受,使他获得暂时的统一感和共时感。

纳博科夫小说叙事形式的空间化具有这样的美学功能,即把处于不同时空中的意象、暗示、情节等熔铸在一起,大大增加了作品的容量,使作品从整体上形成一个具有含蓄性、多义性的象征性体系。这样的作品有如诗歌,具有一种不确定的、模糊的美,不仅内容耐人寻味,而且形式也值得读者仔细揣摩。对于纳博科夫空间化叙事所衍生的文本的人物、主题、意义、语言等的不确定性,曾经采访过他的作家戈尔德评论说,他的作品“讲的是那种意思,但又不是那种意思”[3]。其原因就在于,纳博科夫的叙事文本的空间化特点,致使文本中的每一事物、每一意义都处在与其他事物、其他意义的同时并存中,文本所描述的世界也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由此从文本中离析出某一个明确的、主导性的意思十分困难。也就是说,当纳博科夫摒弃了传统的线性因果模式,力图从共时性角度表现世界的复杂多样时,文本中就不存在一个指导性、标志性的“元意义”,互相矛盾与对立的因素就处在众声喧哗的情境之中。正因为纳博科夫小说具有不确定性与中心意义缺席等特征,所以有不少评论者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后现代主义作家。①■

[1]约瑟夫·弗兰克等.周宪主编,秦林芳编译,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2]V. 纳博科夫.陈东飙译.说吧,记忆[M].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3]赫·戈尔德.纳博科夫访问记[J].世界文学,1987,(5).

【责任编辑 吴庆丰】

On the “Orange-Structure” Narrative of Speak, Memory

OUYANG Can-c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Guangxi 541004)

Nabokov put many similar or same themes of memory together in his autobiography Speak, Memory to make a spatial narrative, which we define as “orange-structure” narrative. It relates to his non-continuous time experience. By using the “orange-structure” narrative Nabokov could acquire synchronic experience to confront with the passing time and make the works present the post-modern aesthetic style of heteroglossia.

Vladimir Nabokov;Speak, Memory; “Orange- structure”; spatial narrative

I109.5

A

1004-4671(2014)04-0058-04

2014-01-07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欧美身体研究批评”(项目批准号:10XWW001)与广西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基金资助项目“欧美身体意识理论研究”研究成果。

欧阳灿灿(1980~),女,回族,湖南沅陵县人,文学博士,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比较文学。

注:

①刘象愚等主编的《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第八章第四节就谈到了纳博科夫小说的后现代性。参阅刘象愚等主编:《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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