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抚摸(短篇小说)
2014-03-10欧阳娟
欧阳娟
一
其实那是一个夏夜。电梯楼太高,下午三点就挡住了阳光,背阳的这面到了晚七点,已在阴风里浸了四个小时。她一出来就受了一阵冷风,紧接着后颈处被一只凉嗖嗖的手掌轻贴了一下,整个人就像斗架的鸡一样,全身一凛,根根汗毛直立。
她快速退开几步,找到那手掌的主人,是保安十几岁的小儿子。在这幢楼里工作了好些年,她已熟识了这个略微智障的孩子,每次看到他都远远避开,他却数年如一日对她保持着讨好式的憨笑。
今天真是倒霉呀,居然被这个傻子摸了一把。她下意识地扯了扯裹在身上的连衣裙。裙子后领开得有点低,因为她老公说过么,她的后胸具有别样的美感。中国人缺乏审美情趣,只知道看女人的前胸。什么ABCDEFG,型号越大越受关注。她的老公是与众不同的,喜欢女人的后胸。据说日本女人和服的后领很多时候设计成略微下垂的样式,就是为了把美丽的后胸展示出来。像她这样颈椎微微向里凹陷的后胸,要在日本,那就是后胸中的极品。她不知道日本人是不是有这个喜好,总之她老公为了爱她找到了这么国际化的理由,她还是颇为受用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为有了后胸文化,她才能把自己当美人宠着么,不然的话,凭什么美呢?难道凭她A负的前胸吗?
她不怕那个傻子,从他七八岁开始,她几乎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傻子,大概身体成熟了么,也有了男性对女性的天然向往?要向往也不要往她身上向往好么?她可是典型的知识女性,跟一个智障八竿子打不着的。以她的想法,这傻子将来即便能娶上老婆,最多也只能娶个智障,怕是连智障都娶不上呢。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头脑不健全的姑娘要找个明白的穷小子还容易,头脑不健全的小子要找个明白的穷闺女却不可能。这是中国的国情嘛,女人总向往找个强过自己的男人;男人嘛,大多数时候,只能找个比自己弱的女人。像她和她老公这样个人条件和家庭条件都差不多的婚配,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少的。不过她觉得这样的搭配才是最圆满的,结婚近十年,老公对她一直疼爱有加。生孩子之前,每次下班晚些,老公必来接驾的。想到生孩子,她又不由得暗自高兴。很多女人生完小孩,原本完美的胸脯就下垂了,在老公心目中的地位也随之下垂。幸好她找了个喜欢后胸的老公,后胸不会下垂,她和老公的感情也不会随着生理结构的变化而下降。
二
其实晚上八点之前,白天酷热的余威还在,温度还是很高的。她走进四面不透风的电梯,就像走进桑拿房,蒸出一身的汗。
这时候她老公往往是坐在书桌前吹着空调玩着电脑,听到她进门的响动,就会体贴地冲着客厅喊一声:“亲爱的辛苦了,厨房里还有汤,你用微波炉热一下吃吧。”她扯了扯身上粘滞的裙子,想着凉爽的家里坐着清爽的丈夫,就更加依恋这个家。听说那个保安的老婆比她大不了几岁,只是因为生养得早,生活条件又不好,不到四十的人,头发早已白了一大片。一个女人嫁得不好真是要命哦,要是再生了个傻儿子,简直没法活了。相比之下,她的生活简直是蜜里调油,甜得发腻。
打开家门的一瞬,冷气像打开的啤酒,一下子涌出来包裹着她。她不由地又是全身一凛,根根汗毛直立起来。这就让她忽略了老公的喊声。他到底有没有喊她呢?是喊她喝汤还是喊她干别的?她没怎么在意。倒是又想起被那个傻子摸了一把的地方,那地方似乎还有一块手掌形状的冰凉。
她的后胸可是为自己独一无二的老公准备的,怎么能让一个傻子随便给摸了去呢?她心里不舒服,就冲着老公撒娇:“给我看看,这儿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她抬手撩起头发,把傻子摸过的地方展露在老公面前。
不得不说,她转身的姿态,依然像十年前那般美好,她的身材,也因为长期的节食,勉力维持在当年的尺寸。
她背身等待着,直到那优雅转身的余韵都凉了,她老公也还是坐在电脑前没动。
她不得不催促一下:“哎!帮我看看这儿有没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啊?”她老公放下鼠标站起来,眼睛不离电脑屏幕,伸手在她后颈处用力拍了两下,说:“没问题,挺好。”
她被拍得热辣辣疼。傻子留下的冰凉触感倒是没有了。但那种热辣感,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她撅起嘴说:“以前老说人家后胸长得漂亮,现在……”她本想说,现在连看一眼都没空吗?但这话没说出来。她一扭头看到自己在梳妆镜里的脸。那脸上的笑容,跟那个傻子的一模一样。
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呢?百分之五十的示弱,百分之五十的讨好。合在一起,百分之百的谄媚。
她被自己的笑容吓了一跳。
她老公抱怨:“今天一进门,喊你就不说话,现在又不说话,魔怔了?”
可能真是魔怔了,被那傻子摸了一下,传染了他病态的笑脸。
她转身去厨房热汤喝,站在微波炉前等待的时候,老感觉脸上的笑肌不受控制地在往上提拉。她就有意地抿紧了嘴,又用手按住两颊往下拉了拉,那笑肌却还是止不住往上走。
她有些着急了,对着厨房里每个反光平面调整脸上的表情。照了盘子照汤勺,照了菜刀照调羹,连碗柜的不锈钢把手都照了照,却是越照越扭曲,那表情简直可以用千奇百怪来形容。
“你在折腾什么啊?热个汤这么久?”老公在书房里喊。
“哦,好了!”她利索地端起汤往洗碗池里一倒,“我连热带喝一起,当然要花点时间啦。”
老公狐疑地看着她:“刚刚还听到微波炉在响,就喝完了?”
“喝完了。”她面带微笑,“你听错了。”
这一回,在梳妆镜里,她看到自己笑容温婉,是个正常的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微笑。
她还是老公心目中的完美爱人,没变成傻子。
凌晨两点多,她是被痛醒的。被傻子摸过的后胸那一块,针刺似的疼得厉害。以前半夜也有梦回惊醒的时候,有时一醒几个小时,就那么睁着眼等天亮。她是舍不得叫醒老公的,他上班那么辛苦,她不忍打扰他的睡眠。可是现在疼得实在太厉害了,她就忍不住想轻轻推醒他,叫他帮着揉揉。她认为这个要求还算合理,就伸手往他肩上推了一下。这一推,使岔了劲儿,居然一下把他推到床下去了。老公“哎哟”一声滚下床去,继而一个鹞子翻身站起来,怒视着她问:“你干嘛?”她吓慌了,本想嗲声道歉说:“哎呀老公,对不起,我做恶梦了。”真到说话时,声调却突然变了。变成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的也完全不是这些话。那个男声以命令的口吻冲着她老公喊:“凶什么凶?老子后胸疼,赶紧过来按摩。”她老公愣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掐自己,嘴里说着:“我靠,这是什么怪梦?老子要赶紧地醒过来。”她也一个劲儿地掐自己,同时调整着声音,想要说些什么把老公哄回床上。她一开口,声音又变了,变成一个尖利的她不认识的女声,那女声直呼起老公的全名,某某某,你喜欢的是大胸脯的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手机里存着那个骚货的照片!她老公又愣在那里,这回不掐自己了。妈的,敢情不是梦!这娘儿们都抓住了什么证据了?够腹黑的!这么长时间了隐而不发。endprint
“其实你谁都不爱,只爱你自己!”这回是她自己的声音,不过不是她平时跟老公讲话的声音,是她在学生时代面对着全校师生演讲时的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压根就不喜欢什么后胸,哄着我跟你结婚而已。婚后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好好地往我后胸上看过一眼?倒是今天,一个傻子,倒还觉得我那里有几分漂亮。”
“什么?什么傻子啊?”她老公一头雾水。
“我比那傻子还更可怜。每天只能在别人的苦难里对比出自己的一点幸福。如果不是看到保安一家活得那么惨,我跟你,早就离了。”
“离?离什么啊?你心里还动过这个念头啊?”这回轮到她老公慌了。
“干嘛不离?你给过我什么?连一碗汤都没给我热过。”她的眼睛看得好远,“我原以为,我跟你,那是半斤配八两,各方面条件相当。后来才知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傻姑娘,相信你编的什么后胸神话,嫁给了你这个经济不怎么充裕的穷小子。你是迫于经济的压力才娶了我。在你心目中,我是配不上你的。你忘了,年轻的时候,我也是被很多男生追着的。”
学生时代的场景一个个都回来了。她入小学,不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却是学习最认真的,常得老师表扬。她入中学,仍然不是学习最好的,但作业完成得尤为工整,常被当做范本在同学间传阅。她入大学,还是成绩平平,但演讲特别出色。一站在演讲台上,她就不是原来的她,不是那个静默无声的文静女孩。她是所有目光的焦点,是她自己生命的主宰,同时主宰着几千双眼睛和耳朵。她迷恋那种身为主宰的感觉,只是生活常常告诉她,她无法主宰,她主宰不了自己也主宰不了别人。演讲台上的一切皆为幻象。
生活中,总有些幻象,是你无法从内心深处彻底摆脱的。比如她暗藏的对演讲的幻想,暗藏的,对爱情的向往。
她滔滔不绝:“你以为我喜欢小声说话,动不动就撒娇吗?你以为我喜欢找个男人摆在家里做花架子吗?你以为我真有这么柔弱,这么需要依靠吗?你以为我真跟那个傻子一样,要讨好你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吗?”
她从床头柜里掏出工资卡晃了晃:“告诉你,我的工资不比你少,你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
她嗓门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高昂,口灿莲花唾沫横飞。她老公站在床下呆呆地看着她,脖子越仰越高,像在瞻仰一个神迹。
然而神迹的显现通常都是短暂的。两个小时后,她打了个哈欠。再过了二十分钟,实在撑不住,她开始犯困了。
夏天的夜晚很短,不到五点,天空泛起了微微的白。她在那微弱的天光里软软地倒下,身下的凉席越来越冷,她没力气拉过薄被来盖一盖,也没力气伸手关一下空调。
三
其实她的演讲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一次,每次都发生在晚上,持续两到三个小时,睡一觉起来,也就像个杂乱的梦境般,消散无形了。
手机闹铃催命似的响起时,她便一骨碌翻身坐起,拿起床头的抓夹随意地挽起头发,留给老公一个漂亮的后胸,跑进厨房忙碌去了。
她高昂的灵魂从睡梦中跌落下来,跌进浑浊的尘世。
她急匆匆把鸡蛋打进冒着热气的油锅里,来不及拍一拍灵魂身上的灰。
责编:杨剑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