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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镇艺人轶事

2014-03-10马卫巍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4年2期
关键词:兔崽子阳信张嘴

马卫巍

1

啪!惊堂木一响,咱言归正传!话说,保定仁宗坐汴梁,君正臣贤民安康,可恨西夏发兵到,中原遍地冒火光!……

老汉俺今年九十有二,耳不聋眼也不花,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各位看官可能问了,这么大岁数,咋还身穿长袍马褂手拿折扇惊堂木,站在台上说个没完?您别着急,听俺慢慢道来。说书的全凭一张嘴,拉车的全凭两条腿,当官的不用大印到头来直后悔,谁让咱指着这张嘴吃饭来着?

您别笑俺嘴贫,想当年俺学说书的时候,也是个毛头小子腼腆得很。一句话能够憋出三个响屁来,土坷垃掉进井里半天听不到动静,真是愁死个人。俺家里穷,兄弟姊妹八个,加上俺父母两人,十张嘴成了填不满的无底洞。任凭家大业大,到头来也落得山穷水尽无米做炊。俺爹曾和俺说:要能喝上三盅老酒吃上一顿大肉,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可惜,俺爹的这个简单愿望至死没有实现,日本鬼子进了中原,梨花镇成了战略要地,就连他老人家的坟还在一颗炸弹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尸骨也荡然无存。

那时候村里有娶媳妇的、生孩子的、烧香还愿的、大病初愈的等等,都会从快要见底的粮囤里舀出三斗粗粮,掏出几个铜子儿请位说书先生说上三天的《呼家将》《杨家将》《三国演义》……

俺爹看着膝下八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巴儿,像是蓄谋已久似的狠狠拍了拍大腿,一口气卖了两个妹妹换了米钱,把两个哥哥撵到和尚庙里省了穿衣吃饭,又让俺学了说书,这才把余下的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送进了学堂。俺知道,俺爹让俺学习说书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老人家实在是没办法养活这么多人了,学一门糊口的本领至少饿不死;二是他老人家喜欢听书,尽管他也是木头桩子一个,但听起书来聚精会神一丝不苟,是个地道的书迷。

阳信县的说书名家是城南八里庄的王大嘴,他早些年下过济南,闯过关东,见多识广艺高胆大。听人说,他给韩复榘说过书,给阎锡山讲过笑话,还给张作霖约过八字,满肚子油盐酱醋,出口就能成文。王大嘴说起书来如同烧饼卷大葱嘎嘣脆,气息长嗓门大,有点口无遮拦但又时时离不开个理儿。

俺爹让俺拜他为师。

说起拜师这件事,俺爹太过自信。王大嘴终身未娶,是个资深的老光棍,又没有近一点的亲戚,收个徒弟养老送终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谁知,当俺爷俩冒着鹅毛大雪,踏着一路白光走了二十里路到王大嘴的门前说明来意时,人家竟然说了两个字:不收!

这可把俺爹急坏了,站在门前求情说好话,人家王大嘴就是不开口。过了一会,王大嘴把一壶老酒烫热,把一盘花生米炒熟,竟然独自小酌起来。俺爹还在那里耍贫,可俺的口水早就砸到脚面子上了。王大嘴说了一辈子书,开口答应个事儿竟然这么难。他对俺爹说:大兄弟,不是我不收徒弟,不是我不愿意把肚子里的这些鸡零狗碎传下去,我也有我的苦衷。现如今遍地闹革命,枪子满天飞,老百姓吃了这顿没下顿,谁的日子也不好过。你说,我收个徒弟容易,可这世道要真想混口饭吃又有多难?我不收徒弟是一张嘴,收了徒弟就成了两张嘴了!两张嘴吃饭穿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俺爹没想到王大嘴不收徒弟竟有这么大的道理,一时间也愣在那儿。王大嘴咬了一枚花生米,嘎嘣嘎嘣冒着香味儿,香味儿不一会便顺着门缝飘了出来。俺爹使劲咽了两口唾沫,咕咚咕咚的像是往水井里扔了两块半头砖。他老人家咬了咬牙搓了搓手,猛地抬起脚把俺踹在雪地里。俺爹说:王老先生,这个徒弟您不收便罢,反正他活着早晚得饿死,晚死不如早死,早死还能早投胎。今儿个俺就当着您的面把他打死吧,省得俺看见他闹心!俺爹说着,果真动起手来,他左一脚右一脚,踹得俺嗷嗷直叫。三九里的天,天寒地冻,雪似鹅毛,俺爹越踹越起劲,俺的哀嚎也越来越小。王大嘴终于忍不住了,他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推门拉住俺爹。王大嘴叹着气说:罢了罢了,看在你这个份儿上,这个徒弟我收下就是。

俺爹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他摁着俺的头说:儿啊,还不快给师傅磕头!俺咣咣磕了三个响头,从此踏进曲艺这行,学起了说书。

其实,俺师傅王大嘴收下俺之后,后悔得不得了。说书人凭的是一张嘴,但俺就是不会说话,也不喜欢说话。俺爹走后,王大嘴把盘子里剩下的三枚花生米赏给了俺。老头子点起一锅烟袋,眯着眼抽了半天。他一袋烟抽完,在炕沿上磕净了烟灰,像遛鸟一般说了段顺口溜:

大宋皇帝坐九州,

天下太平瓜果熟。

烛红摇影臣欺主,

人心好比无赖猴。

……

师傅让俺复述一遍,可俺就是说不上来,站在他跟前憋得像一只气蛤蟆,嗓子眼里冒着火苗。王大嘴用烟袋锅子敲打着俺的头,气鼓鼓地说道:天啊!我王大嘴竟然收了一个哑巴!

各位看官莫笑,师傅说这话也就是一句气话,不能当真。他老人家有的是法儿让俺张嘴。说起张嘴,俺遭的罪受的苦简直没法说啦。偌大的阳信县梨花镇,有尚家班唱京剧的,有温家唱西河大鼓的,他们都指着曲艺这行吃饭,可受的罪比俺要少得多。

说起阳信县的这些曲艺行,不得不撇开俺的苦难史,放下这个小段,书起另一章回。阳信县虽小却是藏龙卧虎之地,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俺入行的第一天,师傅就教了俺这么两句。他用热得发烫的烟袋锅指着俺的鼻梁骨,幽幽地说道:小子,这两句话你可要记牢了,嚼在嘴里烂在心头,一生也别忘。

是的,俺一生也没忘。

2

阳信本没有京剧班,只有几家草台子吕剧班。吕剧班从黄河以南的博兴传过来,土腔土调,土得掉渣。但这种土味儿老百姓喜欢,唱腔里尽是方言土语,诙谐幽默,哪家添了喜事,便会请这些草台班子唱两天戏,惠及乡邻。那些老太太们早早搬了马扎板凳,坐在一旁跟着戏里的人物欢笑哭泣长吁短叹。吕剧在阳信扎了根,谁都会哼哼两口。

京剧讲究京腔京韵,唱念做打翻、手眼身法步,这行儿的规矩多似牛毛。阳信离着北京六百里路程,到天津也需走上两天两夜,正宗的京剧传不过来,也就很少有人学、有人听。

阳信没有京剧,并不代表邻县没有京剧。顺着阳信县城梨花镇一直向北走二十多里,是海丰县,这个县城有家京剧班。他们行当齐全,能够一口气演二十天的连台本戏,有时还到北京、天津约几位三流角儿唱几场大戏,以壮声威。俺没学说书的时候和俺爹到过海丰赶会,曾目睹过这个班唱戏。当时演出的剧目俺忘记了,好像是一出老爷戏。锣鼓敲得震天响,台上的人员急急如风,马童一口气翻了二十几个跟斗,大气不喘一口。关老爷胯下的赤兔马飞腾跳跃,手里青龙偃月刀开天辟地,自有一股威武之气震慑台前。俺爹一辈子愁眉苦脸,看了这场戏,竟然有些回味似的说:真他娘的过瘾!台下叫好声喊成一片,震耳欲聋。

海丰的这个京剧班主要以演出武戏见长,《挑滑车》《小商河》《八大锤》《大闹天宫》《八仙过海》等。在这家京剧戏班里,有一位阳信人,姓尚名玉明,善演老爷戏,嗓子若钟,艺名“活关羽”,据说九岁唱红,是有名的角儿。尚玉明四十多岁,登台演出《走麦城》《灞桥挑袍》《古城会》等戏,红极一时。

尚玉明唱了半辈子戏却未娶妻,同俺师傅王大嘴一样,是方圆百十里有名的老光棍。在俺们这里,单身男人不叫光棍,叫油条杠子。至于为什么把单身男人叫个这么难听的代号,谁也说不清楚。老油条杠子尚玉明虽是单身,却养了一身怪脾气。他清早起来,不喝米粥、不吃馒头,而是温上二两梨花酒,透过宽广如大道的嗓子眼,咕咚咕咚咽下去。他的嗓子像一条小河,河水里浪花滚滚,一路酒香。戏班里的人在练身段、吊嗓子,刀枪棍棒斧钺钩叉,上下翻滚令人眼花缭乱。尚玉明踢踢腿扭扭腰,一口气打上五六十个旋子,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有年纪小的学徒屁颠颠地跑过来,手里端着早已泡好的茉莉花茶,手中还拎着几根炸得脆黄的油条,点头哈腰地奉给尚玉明。尚玉明也不推辞,张开后槽牙,甩开腮帮子,一阵狼吞虎咽。待茶水喝干了油条吃完了,打上一个响亮的饱嗝后,尚玉明才会卯足精气神高吼一声:小兔崽子们,操练起来啊!

戏班里的那些毛头小子得到命令,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各自拉开阵势,等候尚玉明教练技艺。不说别的,单说尚玉明一口气能打四五十个飞脚旋子,就把这些愣头青们给镇住了。要想学好戏,老师是关键。

尚玉明并不着急,看着这些稚气未脱奶味儿未落的孩子,他呲牙笑了,他心里想:他奶奶个嘴的,要想跟我学戏,先要耐住性子!尚玉明坐在早已备好的太师椅上,打起精神放开喉咙,说话的语调像念白又似唱。多年戏曲行的磨练,使他说话都带着京剧味儿:

小子们,咱们这行不比别的行当,咱凭的是本事吃饭,靠的是艺术之功。想当年老子学戏时,不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单说练功鞋都跑烂了一百单八双……

老油条杆子尚玉明不学说书算白瞎这么个人了。反正只要让他闲下来,一肚子词像滔滔黄河之水,奔流到口不复回。从前三皇说到后五帝,从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说到李自成逼着崇祯皇帝用裤腰带上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说上一个半时辰,他才算过足了嘴瘾。

戏班里也有资格同他一般的,听完他这些话,总会站在院子里跺脚高骂:尚玉明你个老油条杠子,放着学生不教,光在那儿胡扯!

尚玉明也不生气,呼啦起身,亮开功架,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地教授起来。别看他说起话来毫无正经没有章法,教起戏来却严厉极了。这人个头大、气力足,手中拎着一把木头刀片子,在小兔崽子们之间来回穿梭。他的两只眼睛如电,像一只盛气凌人的老鹰,眼神里净是犀利之光。哪个小兔崽子走了神,乱了路数,尚玉明的刀片子刷地飞下来,或打在屁股蛋子上,或打在大腿胳膊上,“啪”的一声肉响,打得那个瓷实。小兔崽子疼得呲牙咧嘴,一身冷汗流下来湿透衣襟,赶紧挺腰收腹提臀,再也不敢懈怠。

九岁红的刀片子又准又稳,朝小兔崽子飞过去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算是给了你提醒。刀片子想打哪就打哪,不偏不倚。他下手虽然不重,却足够人疼上三天,其中滋味并不好受。有时候心情好,尚玉明一个飞刀过去,听到那声敦实的肉响之后会大声训斥:关老爷是什么人?他老人家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灞桥挑袍单刀赴会,凭的是一股精气神。你们耍的这哪是关云长背刀,分明是孙猴子偷桃!娃儿们,你们把眼瞪圆了,腰板挺直了,精神头攒足了,看看我给你们演示一番!

尚玉明话毕,猛地一扭脸,整个人仿佛借了关老爷的魂儿一般,整个人即刻沉稳起来。老油条杠子九岁红尚玉明虽然没带三尺长的髯口,没穿绿色大龙蟒袍,没拿八十一斤重的青龙偃月宝刀,没骑千里追风赤兔宝马,依旧把关老爷演得活灵活现,如同真神下凡。他的脸色由黑变白,由白变红,红彤彤好似喝了二斤梨花老酒。原来,尚玉明之所以取得“九岁红”这个艺名雅称,是因他有个绝活,那就是饰演关云长的时候不用勾脸不用化妆,一口气血涌上来便如关神仙在世,光彩照人。当年尚玉明三年学徒出科后曾到天津卫演出过,当时他勾好了卧蚕眉描好了丹凤眼,点上了关老爷脸上触目惊心的大痦子,却没用暗红油彩在脸上打底,整张脸还是原来的本色。锣鼓一响,人马亮相,台下观众便喝了一声倒头彩。但尚玉明不急不躁,拉好功架猛地一转身,来了一个关老爷勒马立刀,捋着美髯涌上了那口气血。台下观众看着这位关老爷的脸色慢慢变红,好像炉底的火炭一般,叫好声一浪高似一浪。据说,尚玉明的这招绝活还上了报纸,被大肆宣传了一番。

各位看官,俺就是个说书的命,说来说去,好像有点扯远了。只见尚玉明他拉开架子,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威武之色,尽是人生百态。关老爷的意气风发,关老爷的武功盖世,关老爷的暮年沧桑,都在这张通红如火的脸上表现出来。当然,真正饰演关老爷的时候,尚玉明并不是每次都会使用这个绝技,一口气血憋在心里涌在脸上,还要连舞带唱起霸趟马,他再大的本事,也不敢天天这么演。说不定哪天心情舒畅,票也卖得满座,尚玉明才会露上这么一手。

小兔崽子们看得目瞪口呆,满脸羡慕。谁要是练就这个本领,一辈子吃喝无忧。尚玉明退了血色,恢复常态,他哈哈大笑三声,有些自豪地说道:娃儿们,赶快练将起来!要想成角儿,不吃苦哪行!想当年老子学戏的时候,不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单说练功鞋都跑烂了一百单八双……

各位看官听听,尚玉明又给绕回去了!

九岁红尚玉明之所以成为一位远近闻名的老油条杠子,不是没有原因的。俺曾到海丰县说过书,那是一家大户,三进院落曲径通幽,院内奇珍异草鸟语花香。俺在这家说了一个月的《呼家将》,听到了不少关于尚玉明的奇闻异事。当然,那时候尚玉明已经回到阳信,自己创立了京剧班社,领着一群小兔崽子们跑江湖混饭吃了。

尚玉明有个相好的,这个相好的是他领回来的一个女人。女子不是本地人,是他在天津演出时带回来的,听口音像是河北邯郸人。人们都不知道女人的真名叫啥,只知道她的艺名叫小仙草,唱的是老生。女老生在戏曲行里唤作坤生,嗓子宽广,韵味独特。那年头女人唱戏的少,坤生更是少见,当然,只要嗓子好做派足,坤生更容易出名。各位看官不知道小仙草,肯定知道孟小冬。孟小冬就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女老生。小仙草刚在天津卫崭露头角,也能独自挑梁演出一些骨子老戏,若不是尚玉明的出现,这位小仙草有可能成为孟小冬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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