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魂(中篇小说)
2014-03-10茨平
茨平
这是个漫长而又悲伤的夜晚。
我老婆秀英神情痴呆地坐在床沿上,她双腿并拢,腿上放了个紫黑色的匣子。那是个骨灰盒。骨灰盒里装的不是别人,装的就是我。我身髙一米七一,铁塔般的一个汉子,推进砖窑一般的炉膛里,出来就变成这么一点点。什么叫生命转瞬间化成灰烬,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前一天,我还是个鲜活生动的生命。我大口喘气大声说话拼命干活。我一餐能吃下五两米饭。夜里,我还抱着我老婆秀英她做了一场高潮迭起的性爱生活。她还夸我,一天干那么重那么累的活,还有这等精神。一天之后,我就变成一撮死灰。人活在人世,太多的不确定因素真是令人猝不及防。我没有想到我会变成一撮死灰。我老婆也没有想到,一切都那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我就站在我老婆秀英的对面,看着她大悲大痛之后的神情痴滞。我好想对她说,生死是有命的,不要过分悲伤,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继续活。可我说的话她根本听不到。犹如我就在她身边她却看不到我一样。什么叫阴阳两隔,阴阳两隔就是两个最亲近的人近在咫尺,她看不到我,我说的话她听不到。
她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静止得像尊雕像。她的思想也静止不动了,什么都没想,又什么都想够了。她目光散乱,眼神空洞,空洞得像条长长的隧道,空洞得什么都没看,又似乎什么都看清了。夜已经很深了。在夜不是很深的时候,这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子挤满了人。有小包工头胡老板,有同在工地做事的汉子们。他们表情沉重,想开口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在这个时候,任何安慰对我老婆秀英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鲜活生动的我已化为灰烬。我不可能再鲜活生动。他们只有用沉重的表情表示他们心情沉重。南方的夏天,经过一整天太阳的烤晒,地面与空气吸足了热量,虽已是夜晚,虽然太阳已把它的热能转去舔烤西半球,仍然是热气逼人,是闷热,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外面,是有空气在轻缓地流动,形成的风是有气无力的风。有气无力的风穿过门缝进入屋内更加有气无力,没办法让屋里的气温降下来,没办法让屋里的人感到一丝凉快。每一个人都大汗淋漓,粘满污垢的衣衫像刚从水里提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汗臊味。有人连续放几个响亮的屁,像布谷鸟从山窝里蹿出来。这本是极搞笑的事情。若在平时,大家都会笑得前仰后跌一塌糊涂。这会没人会笑,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守护着什么。远处公路上,小汽车大货车一辆接一辆屁股咬着屁股像蚂蚁搬家一样在行驶。汽车穿刺空气的声音,发动机的声音,汽车尾气管挤出来的声音,喇叭按出来的声音,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噪音混在一起,在极力喧染叫嚣与骚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汉子们迈着沉重的脚步带着叹息陆续离开小屋。屋里只留下我老婆秀英一个人,还有我没办法定型的魂魄。秀英依旧静静地坐在那儿。夜不知不觉很深了。远处公路上的汽车稀少了很多。左一辆右一辆穿刺空气发出的声音也是孤单的。只有晚风,有一阵子没一阵子,轻一阵子重一阵子摇动着它们的身子,像是有气无力地诉说着某种心思。屋里那盏十五瓦的灯泡,吊在那儿,被屋外从墙缝间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摆摆,把昏暗的灯光揺摆得飘浮不定。秀英就在这飘浮不定的气息中静坐着。
我们住的屋子是世界上最简陋的屋子。墙是用废旧合板残缺的石棉瓦围着,顶是用石棉瓦盖着。屋子是简陋的屋子,屋里的陈设更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墙角堆放的几个编织袋。编织袋里装的是我和秀英全部行装。床板是用废弃的合板拼凑而成,床脚是用废弃的方料钉成。桌面也是废弃的合板,桌脚也是废弃的方料,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直接钉成。合板方料上残存的水泥浆呈深浅不一的死灰色。合板方料拔除钉子之后留下许许多多毫无规则青春痘一般的麻点。就这么一个简陋的屋子,曾经是我们温暖的地方。特别是到了夜晚,我收工回来,带进一身的汗臊味。她说她很喜欢我身上这种味道。我脱掉带满泥巴和水泥浆的衣裤,赤身裸体暴露在她面前。她打来一桶水。我就在小屋里洗澡。我洗澡时她洗衣服,我洗完澡她衣服也洗好了。我们坐到床上。尽管天气闷热,尽管我们身上还冒着细密的汗,但我们还是相依相偎。我们东一句西一句说些闲话,说着说着我们就睡着了。第二天,太阳从石棉瓦的缝隙中钻进来,我们同时醒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们的生活虽然简单我们却一点也不厌烦。现在,我的血肉之躯变成骨灰装进匣子里。简陋的屋子只有她的气体带点生气,与空气混合在一起,像床板桌脚上残存的水泥浆顽固附着成的那一片死灰色。钉子拔除之后留下如青春症一般的小洞密密麻麻,正如秀英此刻的心情和我们日常生活,死灰之中散乱着麻点。床上是泛了色的草席和褪了色的被单。
床不高,比凳子矮一点,比沙发高一点,秀英坐在上面,双腿正好成一个水平面。骨灰盒放在双腿上,等同于放在桌子上,相当稳固。但她还是用双手死死地扶住,用力地扶住,生怕它会失去平衡掉下来。桌子就在她前面。桌子静止不动,桌子沉默不语,桌子似乎在诉说。诉说我们两个刚进这个屋子的时候,屋子空洞得如她现在的眼神一样没有任何东西。我环顾了一圈,说了声好,拍了拍手,扭头走了出去。再过一会儿,废旧合板方料搬进来了,锯子锤子动起来了,不一会儿,床和桌子大功告成了。她站在一旁看我做事,含着笑意带着欣赏看我做事。她总是这样,笑意带欣赏,看着看着把我看出许多自豪来。床和桌子钉好了,我老婆秀英铺好草席,再扔过一床泛了色的被子。我仰躺到床上,还连翻几个滚,有意识地挤压床。我斜着眼睛问她:这床结实么?她抿着嘴笑而不答。我拍了拍了手,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说:今后我们就住这儿了。再说一句:有住的地方真好。是的,出外打工的人,有住的地方真好。秀英笑了,依旧是抿着嘴笑。我们的要求很简单,有个住的地方,有活干能赚点钱就够了,犹如这简陋的屋子这么简单。
更生啊,你在么?你在这屋子里么?你可不能走远呀,我们明天就回家。你千万不能走远了,要是闷的话,想走动,只在附近走动,千万别走远。不走远,才能听到我喊你的声音。我们明天就回家,我会记得喊你,会一路把你喊回家。你千万别走远,你一定要听到我喊你的声音……
我的老婆秀英终于放声喊起来。
灯泡晃动着,把那种飘浮不定的东西晃动得明确起来,是我在那个地方点头。我只有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的话我听到了。我不会走远,我会紧跟着你,随着你喊魂的声音一起回到我们那个遥远的家。
在我老家,如果不是死在家,死在外面,比如去山上扛木头摔下悬崖,比如得了急病,送去医院里,死在路上或死在医院里,死者最亲的人要扶着他的灵柩,喊着他的名字,一路喊他回家。只有把死者灵魂喊回家里,再在祠堂安放个灵位,他的灵魂才有安息之地,才不会是孤魂野鬼。
就在这个夜晚,有另一个男人,夜半醒来,惊魂未定。
这个男人也叫胡更生。不只是他的姓名与我惊人地相同,年龄也相同,出生月份也相同,还同是丫山县人。只不过,他是另一个乡镇一个小山村的人,与我家那个村子相距一百多里。只不过,我长得高大威猛,他长得矮小猥琐。我还在家里讨老婆生孩子时,他已出来打工好几年了。我们虽然同名同姓同年龄同是丫山县人,我不知道世上有个他,他也不知道世上有个我。当然,这里的不知,是作为人的个体生命存活在人世间的时候。当我肉体变成灰烬,当他的肉体变成肉饼时,我们的灵魂在某个夜晚相遇。我才知道,他是我的宿命。而我,又是他的宿命。
二十一岁的一个早晨,胡更生扛着个编织袋走出那个小山村。他年迈的父亲和母亲站在门口送他。父亲母亲五十多岁了。五十多岁不算很老,但繁重的体力劳动透支了他们的身体能量;疾病与愁苦是台榨油机,榨得他们的身子干瘪得像根干树枝;岁月是无情刀,在他们脸上雕凿密集而又深刻的褶皱。他们站在门口,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起来。五十多岁的父母看起来已经很老。
要做老实人。
凡事都让着人家。
不要惹是生非。
要照顾好自己。
家里不用惦记了。
赚到钱要好生藏起来。
要记得回家。
看到合适的姑娘,带一个回来。
……
父亲一句母亲一句,一句一句叮嘱的话语似乎没完没了。直到胡更生走出了村子,走出他们的视线,他们的目光一直在送,叮嘱的话语还没说完。
你们真的放心让他出去。邻居大嫂从另一间屋里探出头来,语气中有很多不满不放心。
胡更生的确有很多让人不放心的地方。第一他没文化,第二他脑子笨,第三他身材矮小单薄少力气。这样一个人,在家里都让人担心,走到外面乱糟糟的世界,还不让人担心死了。胡更生父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担心又如何,不担心又如何。家里只有几亩瘦田,瘦田长的稻米只够吃没法换票子。而一个家,仅有饭吃是不够的,还必须有票子。胡更生二十一岁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像胡更生这样的人,有钱都很难找媳妇,何况没钱呢?做父母的感到无能为力了,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当胡更生提出也要去外面打工时,做父母的一句像样的劝阻都没办法说。在家里,几乎就是等死,出去外面,或许还有点希望。
胡更生走在出山的路上,那是一条盘山小路,与我家出山的路非常相似,尺把两尺宽,像条灰白的飘带,一段子上一段子下一段子平。路上,凹凸的石块像狗的牙齿在交错。就在这个时候,我和我老婆秀英在山上砍柴。那会儿她还不是我老婆,是同村姑娘。我们常一起上山砍柴。我们的爱情就是在砍柴扛树挖笋采野菇的过程中萌芽生根成长。她轻声喊:更生呀。再招招手,意思是叫我过去。我走过去,她指指前面。前面茹芁丛中,有一只抱窝的野山鸡。我一阵狂喜。我是一阵狂喜了,那个胡更生却打了寒战。他走着走着,分明听到有人喊他。声音清晰得如广播传送过来,熟悉得好像村里哪个女娃子在叫他。哎,他甚至想都没想就一声嘹亮地回答。哎的回答本来应该有拖音。但他猛然感到不对,在这半山腰上,前无人家后无店,不可能有人喊他,特别是清脆的女人声音。于是,那哎字,犹如奔驰的汽车突然来一个紧急刹车,活生生地卡在那儿。他迅速地回头张望。前面没人,那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在看前面。他只有回头看,条件反射似的,看看后面是否真的有人在喊他。他甚至想象,后面真的有人在喊他,是个清秀俊美的小姑娘,还冲他招手。然而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影。只有那弯弯曲曲的小路,像弄脏了的白飘带一样伸进浓荫深处。那浓荫,平空泛起阵阵幽森之气,妖魔鬼怪的传说立即张牙舞爪地放大。他禁不住打个寒战,身上每个汗毛孔都紧张地闭合。他极速地往山上看往山下看,企图从山上山下看出人来。然而没有,连动物的影子都没有。一切都静静的,静得阴森森的。一种巨大的恐惧扯拽他的心脉。
他听过很多鬼的故事。他几乎是在鬼的故事中长大。说人在无人的旷野走着走着的时候,特别夜晚,有时白天也会出现,似有人在喊,根本不是人在喊,是一种叫孤魂野鬼的东西在喊。孤魂野鬼专挑那种神光弱的人喊,把他的魂魄喊走,这样孤魂野鬼就有一个伴了。人被喊走了魂魄,轻则走霉运,重则丢掉性命。想想,一个人没有了魂魄,那还叫人吗?碰到孤魂野鬼在喊魂,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应答,紧握拳头,挺胸收腹,雄纠纠气昂昂。这样孤魂野鬼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万一不小心应答了,还有个补救的办法。那便是,呸呸呸,连吐几口口水,连叫几句自己的名字,喊:归来呀归来。魂魄便会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呸呸呸,胡更生连吐三口口水,再拉长着声音喊:胡更生呀归来,胡更生呀归来。
胡更生专注于喊自己回来,却没注意脚下,脚踢到一块突起的石块上,脚趾头差点踢破了。他痛得龇牙咧嘴。
胡更生听到的那句喊声,是秀英喊我的声音。更生呀,那句喊声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撞击胡更生的耳膜。
什么是宿命,这就是宿命。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冥冥之中控制着我们的东西。
就在这个漫长而空洞的夜晚,更生啊……我老婆秀英那句悠悠长长的号啕声又一次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钻进另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男人耳朵里,激烈地敲打他的耳膜,震慑他的神经。他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神智还在恍愡之中。他像被电击一般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他惊悚地四下看了看。四下,空空洞洞。远处的灯光,交叉着从窗户里进来。灯光经过长途跋涉,到他这,已经是有气无力了。有气无力的灯光把屋里映得明不明暗不暗,屋里几件东西,烂桌子,矮凳子,编织袋,塑料桶,都处在若隐若现的状态中。他紧张地仔仔细细地四下张看,企图找出那个喊他的人。屋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屋里,除了他,所有的都是静物。分明有一个人在喊他,喊得那么悲痛欲绝撕心裂肺,怎么会没有人呢?莫非又是哪个孤魂野鬼在喊魂。不是莫非,简直是一定。他猛扯一下被单,将头蒙住了,浑身筛糠一般抖着。夜已经很深了,夜静得出奇,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平日里上蹿下跳啮咬物什的老鼠都停止了活动。他紧张地将头伸出被窝,竖起耳朵。更生啊——要命的声音又如歌如泣般飘来,像从极远处来,又像就在耳根周边,像蚊子一样盘旋。他极力捕捉声音源头,可就是捕捉不到声音来自何方。他恐惧了,巨大的恐惧感,仿佛有个魔鬼在捏碎他的灵魂。他再次筛糠了,他的肌肉在萎缩,他的骨骼在收缩,他快缩成一团。像被人捉住的蚂蟥那样缩成一个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