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
2014-03-10马忠静
马忠静
“找个人顶替我吧。”我对筱杏香说。她在换鞋,一对乳房倒垂在领口,香水味儿丝丝袅袅在客厅游荡。
“狐,狸,精。”我在心里骂。
直起身,她剜我一眼说:“刘婉芝,你说得轻巧,顶替?舞蹈是按十三个人设计的,换一个新人就得从头学,这么热的天,十二个人陪练还不跟陪斩似的!”
“老苏过世不久,我得在家守着。”
“没让你不守。舞蹈队也不能没有你。《看海》排好不容易,快演出了。”
“我,不方便去。”嘴上这么说,心里巴望她加劲儿劝,最好是拽着我下楼,我假装反抗几下,然后十分勉强地跟她回舞蹈队。
“其实也没啥不方便的。”筱杏香的假嗓儿显然没以前难听了,往常只要听她开口,我就觉得锥脑芯。她身上的兰蔻香水味和老苏遗像下燃着的印度香融合在一块,干扰着我的思绪,去跳舞还是守在家,一时有些糊涂。
飘渺香雾里的筱杏香更好看了。我私下给她总结出“三高”:个头高,鼻子高和胸脯高。平时她野气活泼,有点没心没肺,今天一反常态,斯斯文文坐在沙发上,好像突然懂事了。这个因斯文而显得懂事的女人正讨好地望着我。不一会儿,斯文到了极限,她撩起裙摆翘起二郎腿,眼神活泛地望着我。望着原形毕露的她,我忍住笑坐到另一个单人沙发,和她面对面。我不想看她,也不想看凝成遗像的老苏。她也不再看我,低头把玩手里的土色信封。气氛变得怪异。是谁说过,女人的沉默总有些讳莫如深。我不喜欢讳莫如深,抬头去看窗外的香樟树。
“都巴望你回去哩,我们原班人马搭配得多好!”她把信封搁到膝盖,带些乞求地望着我。
“你看,香樟树都还在伤心,我这就歌舞升平,对得起谁呢?”似乎感染了自己,音落泪滴。
“他吧,‘三七都过了。再不臭美你也老了。回舞蹈队吧!”
别看她没多少文化,红口白牙吐出的词儿个个赶劲。她不说“你家老公”,也不说“你家老苏”,而是说“他”,好像和我家老苏关系多不一般似的。可又说回来,不就是不一般嘛,俩人年轻时候搞过几天对象,说不定连那事也做了。姓筱的一直让我隔臆,从头发丝隔臆到脚板心。我曾是外地知青,嫁给老苏才在这儿扎了根。听当地人说,那时候的筱杏香才叫漂亮,挺着一双大妈妈,到哪儿都有说有笑,狐媚子转世似的。我家老苏那时候也帅得不得了,篮球打得好,还会编三句半和群舞,好多姑娘半夜也喊他帮忙写信。他说只拉过筱杏香的手,在海边约过会,从没做过那桩事。不是不想做,是还没等那样儿,那女人突然嫌我家老苏成分不好,要划清界限,其实是让一个造反派头头挖了墙角。那个水性杨花主儿,眼都没眨一下就把我家老苏踹了。造反派头头不是盏省油灯,女儿刚会叫爸他又跟另一个女人生了个叫爸的。这女人心气儿高,离了婚又嫁,嫁了没几年又离。就是这么个女人,几十年成了老苏心里的旧痛,我护犊子样的护着他,经常开导他:多亏她把你甩了,不然咱家可没那么多衣柜装绿帽子!老苏只要喝点酒,就会借着酒胆对我诨说:“儿子他妈你别不爱听,筱杏香那女人才真叫个女人,粉嫩——肉乎——香!”我一听就骂:“真是个吃货!一个离婚专业户,你还老太太吃糍粑——搁在心里了!”
“还是找个人替我吧,”我没好气地说,“我哪能跟你一样潇洒。我死的是亲男人,让我慢慢恢复元气。”
筱杏香红了脸,抿抿嘴,吞咽一口唾沫,丧气地垂下眼皮。我突然气顺了,伸手去端茶几下面的果盘。看到苹果上面搁着《看海》光盘,脸“烘”地热了,迅速把光盘塞到一摞晚报里。筱杏香看没看到我的慌张呢?好像没有,没心没肺的女人又在摆弄那个信封。唉,要是被她看到,该说我虚伪,说我守在家里都是装给人看的。可话又说回来,人哪能一点都不虚伪呢?人要是一点都不虚伪还能叫人吗?拂去鼻尖的汗,瞅着她专心摆弄土色信封。信封里有什么呢捏不够似的。
老苏的后事处理完毕,儿子媳妇也都回去上班了,我成了孤家寡人。这些日子我是靠舞蹈光盘打发日子的。老苏这个倔巴头,太不听话,早就对他说运动要适量,不能过分,他就是不听,喜欢把自己当小伙子。改革开放以后好吃好喝的都有了,老苏管不住自己的嘴,由着性子吃肥的炸的甜的,还爱吃咸鱼咸肉,加上烟酒咖啡成瘾,六十不到,心脑血管都有了毛病。那天他跟自行车队活动一天,我让他晚上在家好好歇着,不要再跟年轻人打球赛了,他不听,说每天不投几个篮板球,年轻后生们都不知道什么是老牌球星。哪知半场球没打完,突发心梗,还没到医院就没了呼吸。老苏突然离世,我理解他是心狠,恩断义绝甩下我和孩子们。惊惧、悲伤过后,我也是有所醒悟的,生命弱不禁风,不堪一击,活着的没理由不惜命。想到惜命的时候,我最想的就是回舞蹈队。我知道她们一直没有停止排练,每个星期排三天,和社区另一个广场舞队错开用排练厅。我想回舞蹈队又怕回舞蹈队,老苏不在了我才意识到,往常我是有些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活在他的庇护里,过惯了社区人眼里的风光日子。现在,撑腰壮胆的没了,我变得有些怕见人。想不出怕见谁,直到现在,望着对面的女人才明白:怕见的莫过于她。
记不清给她穿过多少小鞋,明里暗里整过她多少回,她倒好,还来请我回舞蹈队,真的一点儿不介意我的所作所为?如果说一点儿都不介意,我倒觉得是个美丽的陷阱,极有可能是先拽我回去,然后寻机报复。
想到这儿,刚回生的丁点儿热气突遭冷气,我不禁打了个冷噤,瞥一眼挂在墙壁上的老苏,再次确认自己失去了一切:伴侣——后盾——宠爱——日子——后半辈子。多大的高兴事能抵消失去老苏的损失呢?突然烦躁起来,胸腔腾起一股无名火,我再也拿捏不住自己的情绪,半分钟前还想说几句感激她和姐妹们的话,半分钟后,所有感激被恶毒替换,所有人都变成我潜在的敌人。是的,她们都来悼念过死的,安慰过活的,可现在想想,我一概不领情,看我没了男人,一个个追上门看笑话也是可能的。面前这个姓筱的,无非是拿演出作借口,诱我回去,慢慢收拾。
“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烦人!我说不去就不去!”我被自己失控的声音吓住了。再看看筱杏香,脸涨得通红,一身褐色连衣裙和一张大红脸搭在一起,成了一个七窍生烟的柱子。她“唿”地站起来,瞪大冒火的眼睛说:“我说我来最不合适,可她们硬要我来!哼,我算没看错,你刘婉芝离了男人就活不成!”说完,几步跨到门前,开门出去,迈出一条腿,发现鞋不对,退回来换鞋。我也站起来,脖子梗直,攥紧拳头,想用最恶毒的话回击她,可是恶毒话太多了,扭成一团堵在嗓子眼儿,一句也说不出来。怒气裹挟着凉意充斥在屋子里,我像一条打中七寸的蛇盘滞在沙发里。真想泼口骂她一顿,最好是揪着她的头发■她的嘴,可我凭什么?难道她说得不对?难道我不是离了男人就活不成的女人?苏高兴去世的这些日子,出门我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怕见光,怕见人。没错,我就是那种没了男人就活不成的女人。帮她骂自己的时候,她正噔噔噔下楼,带着她的胜利,带着首次复仇的成功,脚步声渐行渐弱,直至消失。
本来吧,我对筱杏香已经没那么强的妒意了,毕竟三十多年过去,时光一天天瓦解着我的斗志,何况我还用自己的特权时不时整她一下,心理早已平衡。可就在苏高兴去世前的一周,他告诉我说,筱杏香在我回娘家的时候跑到我家来,呈上香喷喷的身子,硬要和他成事。你说这个贱东西为啥狼子野心不死呢?好在我家老苏没要她,像去西天取经的唐僧一样,恁把她光溜溜地晾在一边儿。我问老苏,对她朝思暮想几十年,送上门了怎么肯白白放过?他说那会儿想到了我,又想到了当年,当然……主要是这个年纪了,身体不给力。老苏说的,我将信将疑。
老苏那天是怎样放走她的我无法想象,而今天我是稀里糊涂放走她的。仔细想想,筱杏香简直比窃贼更可恶,窃贼只要财物不要男人。今天里外里我吃了大亏,放她进门,挨她羞辱,没顾上还击放她跑了。
我在客厅来回窜,之后跌进沙发,拍着扶手骂:骚狐狸呀你个骚狐狸,我们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你缠着我们不撒手。我的声音不高,楼下根本听不到,可我刚骂完,骚狐狸的假嗓音飘了上来:“姓刘的你听着——你要还是个人,就别晒台子,让队形留个豁!”
假嗓音像一块闪着质感光芒的绸缎,在我眼前撩开一面海,海上有一根稻草朝我一波一涌地飘来。天边有火烧云,还有一挂天梯,被海风吹得两边晃。我有些不识自己,对她,除了恨,为什么还有些喜欢呢?当然,我否认喜欢她,承认喜欢她等于承认自己有毛病。
发现那个忘在这儿的土色信封已是晚上。那是筱杏香的东西,就算白天发现,我也不会给她送去。自己的东西自己来拿。我盼着她来又惧怕她来。摸摸那个中号信封,想打开看究竟,又觉得她的东西隔臆,懒得碰。盯它盯了一阵子,忍不住捏了捏,觉得像是光盘之类的东西,当然,不止是光盘,还有一样什么东西。我突然有些生气,把信封扔到沙发上,十分有志气地说:“哼,这么脏的东西碰它干嘛!”可眼睛没嘴巴有志气,粘在信封上转不开了,想把牛皮纸望穿似的。我平静一阵激动一阵,早已消失的更年期症状再度出现,浑身上下热烘烘的,像蓄着一堆活性炭。
想把信封扔到窗户外头,试了几次,没敢扔,撑腰的不在了,我得压着性子,不然会有苦头吃。可这个信封横竖让我不舒服。
猜想姓筱的女人会来,到底什么时候来无法确定,但我不会打电话让她来,更不会给她送上门。看到她本人要比看到她的东西更让人生气。
她该是忘了这个信封的,要是没忘,最多第二天会来拿,就算不来拿也会打个电话,跟我提一下信封的事。没动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东西不重要。可它是不是给我的呢?如果是,来的时候她肯定会说一声。估计里头不是啥重要玩意儿。
头一夜我没睡好,是被姓筱的搅和的。一个夜被划成几段,几段里有几次浅睡,我在睡梦里想着和老苏的恩爱,想着为数不多的几次翻脸,想着孩子氢气球似的膨大,然后飘向外地,变成家里的客人。浓淡不均地想着往事,思绪会不经任何过渡,突然跳到舞蹈队。对我来说,舞蹈队的份量仅次于家人。可以这么说,舞蹈队是值得用心用情的地方。女人们用一半心思在那儿跳舞,用另一半心思学孔雀开屏。女人若不竞相媲美似乎就不叫女人。而我似乎比谁都复杂一点,我要花点儿心思跟筱杏香过不去。我家老苏在社区老年协会负点责,我是他老婆,多多少少沾点光,有点人五人六的架势,挤兑姓筱的,成了我的生活调剂。
记得那一次我们在解放农场演出,化妆以后,换好演出服还有富余的时间,有人说T台后面的风景不错,椰子树环绕着石膏像群,很有泰国风韵。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去那儿拍照。筱杏香把相机给我,让我帮她拍。蓝天作背景的椰子树很美,筱杏香摆的POSE很妖,我藏在相机后面的眼睛都直了。我不想也不能把她拍那么好。凭她抢在我前面和老苏搞对象,凭她敢甩我家老苏,凭她是离婚专业户。她也配在这么美的景物里留影!我冷冷地望着这个妖精,一个劲儿往右边挥手,让她往左挪,再往左挪,足足挪了好几步,背景不再是蓝天下的椰子树了,而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裸体男人,那夸张而饱满的玩意儿正好悬在她的脑壳顶上。我边按快门边想:叫你美在裆下!那女人可不是一般的人,调出来一看,怔了一下,笑了一声,下蛋母鸡似的一阵咯咯咯。说自己太有男人缘,随便照个相也有帅哥陪着,还是裸体的。一边生气的是我,怎么就遂了她的心?正郁闷,老苏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小喝了几杯,脸蛋儿和我们一样红,眼睛笑成一条缝,挽住筱杏香的胳膊,说要跟美人合个影。我醋意翻滚,脸上还得保持一定的甜度,嘴上说美女帅哥来一张,心里说你个赶背时的也要美在裆下。姓筱的把照片发到我邮箱,我转发了一圈,人见人笑,说那东西顶在脑瓜上,连太阳帽也省得戴了。
第二夜,我说的第二夜是筱杏香把信封忘在这儿的第二夜。晚饭后,我跟着光盘跳了一遍《看海》,音频没开,像跳哑巴舞,也没敢放开跳,怕姓筱的突然来。不到八点钟就睡了,睡到零点又醒了。起来解了个小便,感觉有些饿,想热点汤喝。打着液化气的瞬间,我嗅见头发烧焦的味道,最近头发掉得厉害,不光枕头衣服上有,沙发地板上有,连灶台也有。一碗热汤下肚,再无睡意。茶几上的土色信封粘住了我的眼睛。拿在手里掂量,发现信封是虚折着的,并没粘上,仅仅是折得严实罢了。不封口说明没秘密。伸进两个指头挟出一张光盘,正反两面写着《看海》。她装个光盘干嘛呢?准备拿给谁?应该不是拿给我,几个月前,我把老师的光盘拿到社区刻了好几张,连这张也是我发给她的。她准备拿它讨谁的好呢?这个女人总有些莫名的热情,活雷锋似的。我把光盘塞回信封,拨弄里面另一个东西,像是一张照片。抽出来一看,竟是一张底片,举起底片对着灯光一照,天呐,竟是半张骷髅头。我心一紧,腿一软,少许尿没憋住,撒在了内裤上。片子上狰狞的面目对我呲牙咧嘴,我感觉恐怖极了。已是深夜,胆儿小的能把魂吓掉。
筱杏香把这玩意儿拿到我家是什么意思?威胁还是恶作剧?到底是谁的骷髅片子呢?白天我不会太害怕,老苏活着我也不会害怕,问题是深夜,又是老苏去世不久的深夜,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太有杀伤力。狐狸精故意拿它刺激我脆弱的神经,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