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云南语言研究树立里程碑的语言学家
——吴积才先生逝世三周年祭*
2014-03-10陈友康
陈友康
(云南省社会主义学院 院长办公室,云南 昆明 650031)
2011年3月15日,吴积才先生去世了,走得是悄无声息,在网络信息无孔不入的今天,网络上除了在香港的师大中文系校友雨槐的博文《怀念吴老师》以外,没有任何报道,不免令人意外。
吴先生担任过昆明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教务长、副院长,云南师范大学校长,培养学生无数。他是全国著名的语言学家,在方言研究方面成就尤高,在云南语言学研究的组织领导方面贡献卓著,云南当代语言学研究能有现在的局面,与吴先生多方面的努力分不开。
吴先生才华高,他的名字叫“积才”,他确实累积了多方面的才能。他还勤奋,做事与为学孜孜不倦。雨槐学长说:“吴老师口才不算好,讲课平铺直叙,缺乏抑扬顿挫,但他专注踏实,锲而不舍。”(雨槐《怀念吴老师》)这与我的观感是一致的。他不是那种善于煽情的人,他的嗓音还有点沙哑,他的特点是平实和专注。所以在繁重的行政工作之余,还不废学术,写了不少论著,在多方面取得成绩。
吴先生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投身学术研究。他成就最高的领域是方言研究。20世纪50年代,他组织云南方言调查,根据调查资料执笔写成《云南方音与北京音》(云南人民出版社1961年初版,1978年经修订,易名为《云南方音与普通话语音》再版)。这部书将云南方言的声韵调与北京音进行对照,揭示其对应规律,便于云南人学习普通话,也有一定的学术价值,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云南本土语言学著作之一。他从事云南方言研究30余年,对这一学科的发展起了至为重要的作用。这方面的代表性成果是《云南省志·汉语方言志》。《汉语方言志》是云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委托云南语言学会编写的志书,吴先生任主编。这部书在全面调查云南省方言情况的基础上,历经四年,数易其稿而写成。他作为课题主持人,具有深邃的学术眼光。他要求这部书的编纂必须有求实创新的精神和先进科学的方法,竭尽所能做成精品,“使世界上凡是研究云南方言的,都要参考引用我们这部《汉语方言志》”。具体编写时,他参与调查、记音、核对音档,对初稿和修订稿反复审核、修改,精益求精。立足点既高,写作时又一丝不苟,保证了志书的学术质量。
《汉语方言志》在继承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后出转精,是云南方言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方志学家李景煜称它是迄今为止“云南最全面、最系统、最丰富、最科学的汉语方言志”。它还是全国第一部正式出版的省级方言志。它是云南语言学界通力合作、精心结撰的佳作,为方言志的编纂做出了示范,出版后受到全国语言学界特别是方言学界的高度评价。读到这部书的中国著名方言学家均对它表示首肯。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原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副主任王均先生认为它“内容全面,材料可靠,安排得体,叙述清楚,有很高的科学性和实用性”,是“云南省方言研究的里程碑”。暨南大学教授詹伯慧先生认为这部方言志“无疑将作为80年代我国语言研究工作,特别是方言研究工作的一项重大成果而载入史册”。复旦大学教授许宝华先生认为,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写的《昌黎方言志》是县级方言志的样板,《云南省志·汉语方言志》则堪称省级方言志的样板,它“为全国其他省方言志的编写提供了一部可资借鉴的优秀著作”(以上引文见《云南语言研究》第二集有关作者的文章,云南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编印,1989年)。中山大学教授黄家教先生、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颜逸明先生也给予好评。由于它突出的成就和广泛的影响,该书1990年获云南省十年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1993年获全国新修地方志优秀成果一等奖。
吴先生是出色的学术领导者。他曾担任中国语言学会理事、全国高校文字改革研究会副会长、云南省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云南省社科联副主席、云南语言学会会长。他长期主持云南语言学会工作,组织会员开展学术研究,取得大量成果,使语言学会成为云南当时最活跃的学术团体之一。他积极向省志编纂委员会争取省方言志的编写任务,并与各地州县方志办公室联络,合作编写方言志。在此基础上,他主编了“云南方言丛书”,出版10余种方言志或方言研究著作。丛书以外的方言志也有10余种。这些志书都有他的劳动。在他的带动和全省语言工作者的共同努力下,云南的方言研究水平得到整体提高,影响扩大,走在全国前列。他领导创办的云南语言学会会刊《语言美》是全国唯一的语言报,在80年代颇有影响。他还创办了云南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使云南的语言研究有了专门机构,得以稳定发展。吴先生是云南语言学界名副其实的学科带头人。
除语言学外,吴先生还有文学方面的著述。《异体诗浅说》选取古诗中62类特殊诗体进行评析,趣味横生。这些诗是诗中别体,加以系统总结,对古代诗歌研究不乏补阙之功。他做得早,所以后来研究异体诗的人,多引用这部书。他与张德鸿、李清、姜宗伦等先生合作撰写《唐宋词名篇解析》,选词精当,解读得体。《碎石集》则是已发表的语言、文学、教育、方志等方面文章的结集。他访美归来,在《春城晚报》开辟“访美散记”专栏,记述在美国的见闻,特别是高等教育的情况。这在国门初开的时候,是很有意义的。文章朴实无华,旨在传达真实的信息。
吴先生还擅长丹青和书法。他早年随廖新学先生学油画,师出名门,渊源有自。廖先生留法习艺,回国后创办了昆明师范学院艺术系(今云南艺术学院),是我省当代美术及美术教育的奠基人,大师级艺术家。吴先生虽然不是绘画名家,而绘画的才能却也有用武之地。“文革”结束之前,“他大部分时间都为学校画领袖肖像及宣传画,用于大型庆典活动。”这说不上创造,但跟“封资修”不搭界,也就免受政治冲击。“1983年9月至1991年9月吴老师任云南师大校长,仍然是一面教书一面搞行政工作一面写书。吴老师是个不倦追求的人,他认为忙是必然的,没事时会无事忙,有事时更要会忙里偷忙。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把母校办好,再现西南联大的光辉。他赴美访问联络校友,和三所学校建立了交流关系,互派访问学者。吴老师的国画成了友谊的使者,外国朋友喜欢他画的虎和鹰,还帮他开了画展。退休后他写了《虎典》,讲虎的典故和画法。”(雨槐《怀念吴老师》)在他的熏陶下,他的儿子吴剑超成了有名的画家、云南艺术学院教授。
他的字流畅雅致,富于书卷气。在师大校园中,据我观察,留下手迹的校长有三位。一位是梅贻琦先生。联大结束复员,师范学院留滇,改称国立昆明师范学院,梅先生题写了校名。梅先生的字迹还留在国立昆明师范学院纪念柱上,端庄方正。我们刚进校时,戴的昆明师范学院校徽就是梅先生的字。当时知识浅陋,不知道其中意味,后来联大文献读多了,才知道梅先生对我国高等教育的贡献必须用“伟大”才能定位。他是创造清华大学和联大辉煌的第一功臣,后来到了台湾,重建新竹清华大学,还出任台湾当局“教育部长”。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他的手迹能够长期作为校徽,不能不叹为奇迹。1984年,师院更名师范大学,才改成毛体。第二位是徐嘉瑞先生。徐先生是云南解放之初昆明师范学院校务委员会主任,相当于第一任院长。我们进校时,学院行政楼的基座上,还有徐先生写的奠基石。后来行政楼拆除了,不知道那块石头还在不在,西南联大纪念馆里好像是没有的,未免可惜。第三位就是吴先生了。他担任校长时,建设了据说是当时云南省高校建筑面积最大的教学实验楼,也是由他写了奠基石镶嵌在大楼基座上。
1981年我们进校的时候,吴先生已经担任师院副院长,无暇再给本科生上课了,我们跟他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其实不多。但他的影响是弥漫在我们身边的。我报到第一天,到昆明破天荒买了一份两分钱的《春城晚报》,头版左下角就有他的相当于寄语大学新生的文章,讲大学要如何学习,署名是昆明师院副院长、副教授吴积才。当时他已是著名学者,所以报社才请他写寄语,但因为“文革”长期停止职称评审,故他的职称只是副教授。1984年,我们一些学生筹办高原文学社,我提议采访著名专家给学生谈谈为人和为学很有意义,学生也会喜欢。得到认可,我们就去昆北院拜谒著名数学家朱德祥先生和吴积才先生。彼时没有家庭电话,我们也不懂见大人物要事先预约,就直接去敲门了。朱先生刚卸任副院长,我们到他家,他的夫人——一位和蔼的老太太开的门,说朱先生到长沙开中国数学会年会去了,当时朱先生任中国数学会副理事长。我也就错过了当面向朱先生请教的机会。到吴先生家,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他热情接待了我们,他不谈自己,他讲了1981年王力先生来云南参加语言学会会议和重游联大故地的情况,说还要请吕叔湘先生来讲学。他是校长,对我们几个普通学生,真诚、平易、热情,确实令人温暖。照毕业相时,他来我们班在图书馆前合影留念,身材不高,身体结实,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衣,头发茂密而一丝不乱,十分精神,满脸微笑,给人很随和的感觉。他来的时候,系里的老师们不叫他校长,依然叫吴老师,很亲切。这是我们大学生涯中温馨的一刻。
雨槐学长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把母校办好,再现西南联大的光辉。”由于时代的变迁和客观条件的限制,重现西南联大的辉煌不容易办到,但他确实尽了努力。他邀请著名语言学家到学校做学术报告,营造学术氛围,开拓学生视野。我记得来演讲的有王均先生、北京大学中文系陆俭明先生,他都亲自主持。陆俭明先生讲学的时候,正是方法论热的高峰,陆先生说的一句话我一直记得:“方法的更新可以带来学术研究的革命性变化。”以后教书,总会把这个观点灌输给学生,要求他们重视研究方法。
我毕业后分配到云南民族学院中文系任教,系主任程家枢先生是吴先生的老朋友和学术搭档。他们两位合著的《现代汉语》是云南人所编教材中十分扎实、特色鲜明、影响较大的一部,曾两次重印,并获西南地区优秀教育图书奖。程家枢先生经常提到吴先生,参加省里职称评审回来说起评审情况,程先生总是说,吴积才怎么讲,李兆同怎么讲,用他们的话引导教师做教学科研工作。因为是平辈和朋友,他不称官衔,也不加敬称,很随意,也很亲切。李兆同先生当时是云南大学副校长,也是语言学家。他们三位,是20世纪80年代云南语言学界的领军人物。
20世纪80年代初,国家刚从“文革”浩劫中走出来,百废待兴。当时的好多知识分子都有一种振兴教育和学术的责任感及使命感,不计名利努力工作。吴先生也是这样。《云南教育》1982年第6期就登了一则简讯《副教授吴积才程家枢寒假讲课不收报酬》,记下了一段佳话。报道说,1982年寒假,云南省语言学会举办现代汉语语法讲习班,参加学习的是我省各地的中学语文教师、教育行政部门的干部和部分大学的汉语教师。讲习班由昆明师范学院副院长、副教授吴积才和云南民族学院语文系副主任、副教授程家枢系统地讲授现代汉语语法,讲课五十多个学时。同时还作了语音、词汇、修辞等的专题报告。这两位同志在学校担负着繁重的教学和行政工作,但他们仍废寝忘食地为讲习班撰写、编印学习材料,做了大量有关讲习班的筹备工作。为了上好课,有时还备课到深夜。讲习班结束时,语言学会按有关规定发给他们讲课酬金每人一百多元,但是他们分文不要。他们说:“我们办讲习班的目的是为了提高我省中学语文教学质量,培养我省语言研究人才,而不是为了我们个人拿钱。这笔酬金,全部作为学会基金。”吴积才、程家枢同志是《语言美》报的业余总编辑和副总编辑,每期报纸他们都要认真审阅。编辑部按规定付给他们业余编辑酬金,他们也分文不要,将一年来每人应得的编辑酬金一百八十多元作为语言学会的活动经费。这些钱现在看来数字很小,但在当时却不小,在那个匮乏的时代,它们的作用比现在的千元万元还重要。
《大理师专学报》1983年第1期还有一篇报道《许嘉璐付教授、吴积才付教授、程家枢付教授来我校讲学》:1982年12月17日至20日,“北京师范大学许家璐付教授、昆明师范学院付院长吴积才付教授、云南民族学院中文系主任程家枢付教授应邀来我校讲学。许家璐付教授讲授训诂学知识,程家枢付教授讲授中学语法教学试行方案,吴积才付教授讲授文字改革问题。参加听讲的有我校中文科师生及大理地区中小学教师。”彼时正推行第二批简化字,所以用的“副”字都是“付”。他们三位当时都年富力强、学术已臻佳境,在知识饥渴的时代,为满足社会需求,满腔热情传授知识,对提高云南中学语文教育水平和推动云南语言学科发展是很有益的。后来,许嘉璐先生出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主任、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会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许先生的学养和口才之好是出了名的,因为吴积才、程家枢先生的组织,云南学界得以睹其风采。2007年7月,许先生率民进中央调研组在云南调研社区文化建设,我忝列调研组成员,跟随他到了大理学院。在座谈会上,他还回忆起那次到大理讲学的情况,他称赞大理学院是他见过的“中国最美校园”。据说大理学院至今仍用他的话做宣传的资料。
在雨槐学长的博客上,有一篇《吴积才老师遗诗》,公布了吴先生的四首诗,这些诗让我们得以窥见他丰富的内心世界。先把诗抄在下面:
中学老同学聚会
少小离乡垂老逢,萍藻沉浮各西东。
年近古稀身尚健,称名呼号忆旧容。
鹤发童心寻故地,秋月春花烟雨中。
莫效淑女嗟迟暮,为霞犹冀满天红。
老同学欢聚昆明
环湖畅游驾长风,说故谈今感慨同。
作伪有谋斥俗吏,执法无私颂包公。
正义终究胜邪恶,岂有闲情看鸡虫。
老当更壮青云志,放眼天际斜阳红。
赠别
几番离别又相逢,千秋桃李颂东风。
久怀海上骑鲸梦,常思蹇折悟通穷。
蝉怯霜重因羽薄,鲤为天寒得化龙。
梅黄时节勿煮酒,欲请长缨再论功。
雪山松
霜欺雪压痕斑斑,独立深涧势依然。
移向高山离天近,顶风冒雪骨更坚。
这些诗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是他的胸怀。先生的人生态度是刚健进取的,笃实而有光辉。他当老师,做学问,办教育都兢兢业业,期有所成,也有所成。两首写同学聚会的诗和《赠别》看得出来是老年时期写的,但没有丝毫暮气,而是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乐观情怀互相勉励,祈愿在人生的暮年再现华彩,风格开朗明丽。“久怀海上骑鲸梦,常思蹇折悟通穷”,上联用了杜工部《戏为六绝句》第四首“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的典,表示要做碧海长鲸,志向远大。但人生充满挫折,要在挫折中领悟人生穷通之理,泰然处之,这就是下联表达的意蕴,刚健而豁达。二是他的品格。他立品高,以松柏精神自期,《雪山松》托物言志,有着内在的精神力量。“作伪有谋斥俗吏,执法无私颂包公。正义终究胜邪恶,岂有闲情看鸡虫。”厌恶社会中的丑恶现象,加以斥责,而对人间之正向价值始终深信不疑。这要定见定力,也要胸怀脱俗、品格峻拔才做得到。“岂有闲情看鸡虫”把他超越俗流的人生境界彰显出来了。三是他的深情。写这些诗的时候,他已功成名就,学术地位和社会地位都很高,但他对同学朋友依然真诚,让人可亲可敬。“称名呼号忆旧容”记述同学聚会中常有的细节,颇为温馨。
结合他前述的行为,可见他的诗品和人品是统一的。当领导,总要面对各种利益纠葛,不可能满足每个人的诉求。有些愿望未能得到满足的人,便会有牢骚和负面评价。吴先生当校长时,我就听说有人指责他“积才不积德”。从其诗品人品看,这种说法是冤枉他。这几首诗内容精警,风格遒劲,格律严整,说明他是写诗的行家。
雨槐学长说:“老一辈走了,年轻的一代会继续求索……绵绵诗情,没有疆界,也没有阴阳界。”既没有阴阳界,我祈祷吴先生能听到我们对他的祭奠和怀念!
2013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