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第一章景物描写赏析
2014-03-08李海峰
李海峰
《我与地坛》是被大家公认的建国以来最好的散文之一,其丰沛的力度,让所有阅读《我与地坛》的人都不得不认真去思考人生的诸多大问题。正因为如此,这篇文章也被选入了高中教材,人教版选取的是文章的第一、第二章,粤教版选取的是第一、第六章。不过,这样一篇饱含着作者人生经历、人生哲思的文章,学生要真正理解,却不是容易的事情。
作者是在双腿残废的沉重打击下,在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的时候“走”进地坛的,从此以后与地坛结下了不解之缘,直到写这篇散文时的15年间,“就再没有长久地离开过它”。作者似乎从这座历经400多年沧桑的古园那里获得了某种启示,汲取了顽强生活与奋斗的力量。
那么,地坛究竟给了史铁生怎样的生命启示呢?要理解这个问题,就不得不关注第一章中的景物描写。而现实情况是,老师和学生在赏析第一章时,往往关注的是史铁生对于生命感悟的一些文字,对其中地坛的景物描写有所关注,但浅尝辄止,没能深入探讨,因此学生对史铁生在文中的一些感悟,理解起来就不容易。其实,作者在景物的选取上,大有深意,很值得玩味。
第一章中的景物描写有三处,第一处景物描写在第三段:
“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
这是作者第一次进入地坛,在最狂妄的年龄上残废了双腿,作者此时的心境可想而知,他看到的是怎样的地坛呢?
地坛剥蚀的是“浮夸的琉璃”,淡褪的是“炫耀的朱红”,坍圮的是高墙,散落的是玉砌雕栏,昔日的地坛是多么辉煌壮丽,但是现在却如此的荒芜冷落,一如作者此时的人生。
可是,地坛真的荒芜冷落,一无所有了吗?当然不是,在这四百年里,地坛那些人为的、表面的浮华在四百年后几乎被无情的岁月剥蚀殆尽。但那里还有愈见苍幽的古柏,茂盛的自由坦荡的野草荒藤,以及越来越大,也越红的太阳。其实,恰恰这些才是生命最本真的东西。
不管外在或者表面多么荒芜、多么沧桑,我们依然要,甚至更加要展示出我们自身强大的生命力。我想这便是史铁生此时此刻的心语,失魂落魄的他已经渐趋平静,开始试着走出身体瘫痪的人生的困境。
第二处景物描写在第五段:
“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片刻不息。”
慢慢沉静下来的史铁生开始关注周围的生命,他在地坛中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一些“蜂儿”“蚂蚁”“瓢虫”等等毫不起眼的、大家平时漠不关心的细小生命。而这些生命的状态怎样呢?
蜂儿像一朵小雾,轻盈美丽;蚂蚁摇头晃脑,仿佛也有自己的思想;瓢虫也会祈祷。这些东西都非常的卑微渺小,但都活得多姿多彩,活得有滋有味,甚至可以说活得十分精彩。“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片刻不息。”园子里充满着生命的气息,用作者的话说就是“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作者由此意识到,人可以卑微,但不可以自弃;人可以弱小,但不可以颓废。
于是作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一个事实。因此,这些小生命都在坦然地接受上帝交给它的一个事实,然后按照自然的法则、按照自己的生命轨迹,活的自得其乐,自在坦荡,有滋有味。甚至连没有生命的露水,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在努力地积蓄力量,为的是让自己短暂的生命在坠地的那一刻“摔开万道金光”,可以说是生命最华丽的绽放。面对这满园喧嚣不已、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动,作者感悟到自己应该平静地接受上帝交给他的事实,要好好儿活着,而且应该活得坦荡,有滋味。这一段的景物非常细腻传神,一位漠视生命的人写不出这样精彩的文字。
作者想明白了“生与死”的问题,接下来就是“怎么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能够一次性解决的事,怕是要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众生的魔鬼或者恋人。”正是不能一次性想明白,所以,“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那么,作者是否也从古园中找到了答案?
在第一节的第七段,作者又有一大段古园的景物描写:
“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在这里,作者给我们描绘了几幅画面,而这几幅画面很值得玩味。
第一幅是夕阳西沉,阳光铺洒大地的画面。“落日”总让人联系起一些即将衰颓、濒临生命终点的事件、情绪和心境;“坎坷”,更是赤裸裸的表白了某种挫折与痛苦。但就是这样的“落日”在它今天生命的终点——即将沉入地平线之下的时候,却获得了“寂静的光辉”,而此种安宁的扩散,却让“坎坷”的高低崎岖,有了“被映照得灿烂”的结果。联想我们人生的某种境遇:到了人生暮年,如若于安宁之中回首过去,那一个个挫折、苦难必定会成为我们人生中最光彩夺目的珍珠,是它们让我们痛苦、绝望,但也是它们让我们的人生更丰富、放射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如果说第一幅落日余晖图是史铁生获得了对生命艰难的释然,那么第二幅雨燕高歌图则是渺小个体抗衡巨大力量的歌颂。
高歌的雨燕真的令人钦佩,它们不在风和日丽、天朗气清之际出来翻飞,而是选择“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出来高歌”,并且以微小的身躯,对抗“天地”,让天地顿生“苍凉”之色。其中彰显的生命是多么的伟大与崇高,透出的不仅是一种执着,一种顽强,同时又是何其悲壮!
第三幅画面是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那脚印让人浮想联翩,那是一种怎样快活的场景啊!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热情奔放,那是活力的象征,是生命的写照,理所当然激起作者对生命的认同,对未来的渴望!
其实,在这轻描淡写、若不经意当中,他想的恐怕不止是这几个孩子。或许他会想到自己:我是谁?我为什么来到这世上?我将来要到哪里去?他甚至有可能想到的更多、更远:人类是什么?人类为什么来到地球上?人类将来要到哪里去?宇宙是什么,宇宙正在发生什么?宇宙要到哪里去?
这其实已经是一个曾经困扰很多人,而且将继续困扰很多人的的哲学命题。史铁生由雪地上几个孩子的脚印隐隐点出,自然天成,了无痕迹。可谓笔力千钧,举重若轻。
还有那些镇静地站着的苍黑的古柏——让人想到时间的久远,宇宙的永恒,人的渺小与微不足道,但这一切并让人感到消沉,而是让人感到光阴寸金——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暴雨之后的草木与泥土的味道——草木一如生命的热烈与纯真,泥土也是生命气息的荡漾,让人迷恋和沉醉。
而落叶的飘摇歌舞是对生命的礼赞,落叶的坦然安卧表现出生命怡然逝去的平静与安详。那满园中播散的味道虽苦但令人感到舒服而满足。
这样一来我们发现,这一段的景物描写其实也是大有深意,它们要展示的,恰恰是作者应该有所为的坚定信念。地坛是作者的精神家园,他在这里找到活下去的信念,他希望自己:虽为落日,却也能照的灿烂;虽为古柏,却有执着的追求,虽为落叶,却可飘摇歌舞,为秋天增添一抹灵动的色彩。无论处境如何艰难,都应该有意义、有价值的活着。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第一章主要就是通过上述三处景物描写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绚烂绽放,表达了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并且三处景物不是并列关系,第一处景物荒芜中透露着生机,他瘫痪之后闯进地坛时是失魂落魄的,地坛的古老苍幽,草木的茂盛自在,让失魂落魄的作者看到时间和自己的身影;第二处景物是卑微生物的自在生存,园子里充满活力、自得其乐的小生命让趋于平静的作者感到生命的价值;第三处的六个譬如句则是作者对生命、生存理性而深刻的剖析,三处可谓层层深入。“一切景语皆情语”,只有引导学生把握住了这三处景物描写,才能真正解读史铁生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