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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社会与孔子学说互动研究

2014-03-06魏衍华

关键词:鲁国礼乐孔子

魏衍华

(平顶山学院伏牛山文化圈研究中心,河南 平顶山 467000)

班固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汉书 艺文志》)即使放在今天,其中的“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同样可以概括儒学的特点。除此之外,孔子作为土生土长的鲁国人,当地固有的文化传统给予其怎样的启发?其学说又对鲁国产生怎样的影响?诸如此类的问题皆是理解孔子之为孔子的关键。即孔子学说与鲁国社会形成怎样的“互动”关系?似乎人们还没完全说清楚。我们试从鲁国“礼仪之邦”社会的形成、“礼坏乐崩”的社会秩序与孔子学说的诞生,以及孔子学说与鲁国社会关系等方面进行分析。

一、鲁之建国与“礼仪之邦”的形成

鲁国被称为“礼仪之邦”,既与是周公的封国有关,也与此地固有的文化传统相关。一方面,由于周公的显赫功绩和特殊地位,鲁国自然拥有周初其他诸侯国少有的特权;另一方面,自古以来曲阜就是人类繁衍生息之地,曾创造出辉煌灿烂的文明,留下丰富的遗迹,形成传统文化的“圣地”。

(一)鲁之建国前的文化遗存

曲阜背负岱岳,南面峄山,东连尼防群山,西接沃野千畴的广阔平原。此地土地肥沃,资源丰富,四季分明,气候宜人,温度适中,雨量充沛。自古就是人类繁衍生息之地。据文献记载,上古时期多位圣王都与此地有关,如张守节说:“炎帝自陈营都于鲁曲阜。黄帝自穷桑登帝位,后徙曲阜。少昊邑于穷桑,以登帝位,都曲阜。颛顼始都穷桑,徙商丘。穷桑在鲁北,或云穷桑即曲阜也。又为大庭氏之故国,又是商奄之地。”(《史记 周本纪》)至迟鲁建国前,曲阜一带仍被称为“少昊之墟”。《史记 五帝本纪》还有“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的记载。据学者考证,寿丘在今曲阜城东门六里处。如有学者说:“舜在为帝之前,也是在今曲阜一带发迹的。”又说:“皋陶生于曲阜,当是少昊之后。”[1]33可见,此地的先民在远古时期已留下丰厚的文化遗产,为鲁国成就“博学”的孔夫子提供文化机缘。

曲阜亦是殷商的重镇和都城。据《今本竹书纪年》记载,自商王南庚“三年迁于奄”,阳甲、盘庚都即位于此,直至盘庚十三年迁都。但盘庚迁都后,此地仍是殷商贵族的聚集地,如借机周在东方立足未稳,武庚纠集徐戎、淮夷,与管叔、蔡叔发动叛乱,可以说这与殷商在奄地拥有庞大势力密切相关。同时,成王迁“殷遗民”、“东伐淮夷”、“践奄”等事件,更说明此时曲阜一带的前朝势力已威胁到成周统治。成王将周公封于此,应赋予其镇压殷民反抗,以藩卫周室。然而,在西周王朝初创时,年幼的成王急需辅佐,周公自然无法离朝就封。与周公一样忠诚于王室,又颇能征伐的长子伯禽,成为鲁国第一代君主,周文化与东方文化结合的序幕也由此拉开。

考古发掘证实了古鲁国区域有丰富的文化遗存。自上世纪80年代,此地就有大批遗址被发掘,如滕州北辛遗址、曲阜南兴埠遗址、西夏侯遗址、邹县野店、泗水尹家城、兖州西吴寺、六里井等,如有学者说:“这些丰富的文化遗存,也使我们从远古传说中得到的对这一地区古文化的神秘、渺茫而又朦朦胧胧的认识,变得清晰、形象、具体起来。”[2]38特别是北辛、大汶口、龙山及岳石等遗址,共同构成完整的中国史前文化发展谱系,成为最有希望建立完整史前文化体系的地区。大汶口文化遗址及陶器文字的发现,也“给了我们揭开被孔丘封锁了两千五百年之久的古代史大门的一把钥匙”。[3]据研究,龙山时期中国就已产生礼制,可以从山东临朐西朱封和泗水尹家城氏族墓葬不同的规模和内涵中得到印证。如有学者说:“虽然当时并无成文法可循,但确实存在某种约定俗成的‘规则’,使贫富、高下、贵贱在墓葬形制和随葬品方面表现得如此判然有别而又井然有序。有关的‘规则’,实则是已经并非完全处在萌芽状态的‘礼制’。”[4]可见,早在大汶口及龙山文化时期,山东区域已迈进文明门坎,为鲁地留下殷实、丰厚的遗产,为成为“礼仪之邦”埋下伏笔。

(二)周公与鲁之“班长”的地位

近代以来,“封建”似乎已是被滥用或用滥的词语,成为传统中国专制的符号。然而,封建的内涵却很少有人细究,许慎《说文解字》中说:“封,爵诸侯之土也。从之,从土,从寸,守其制度也。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即天子将土地、人民、爵位、名号等赐给功臣或同姓亲贵。西周时期的武王、成王和康王都曾陆续分封,实现“以蕃屏周”、“为周室辅”的目的;分封的对象主要是姬姓、亲戚、功臣及故旧,对“先圣之后”的“褒封”则体现周人“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论语 尧曰》)原则。

西周初年有多少诸侯国,史书记载并不一致,《吕氏春秋 先识览》说:“周之所封四百余,服国八百余。”《荀子 儒效》说:“立国七十一,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周之子孙,苟不狂惑者,莫不为天下之显诸侯”;而《春秋》经传则有一百七十余国。按周礼规定,被封诸侯要按时朝聘周王,但周王室如何安排“述职”诸侯的秩序,因典籍记载阙如,早已成为无法说清楚的难题。

所幸的是,“政由方伯出”的春秋时期,历次诸侯会盟班次,或许可窥测周初各诸侯国朝班的秩序,其原则为“周之宗盟,异姓为后”(《左传 隐公十一年》)。鲁国既为姬姓,又是周公封国,在诸侯位次中理应是“班长”。如晋文公解构曹地以分诸侯时,重馆人对臧文仲说:“鲁之班长而又先,诸侯其谁望之?”(《国语 鲁语上》)又如晋文公主持“践土之盟”,诸侯顺序为“晋重、鲁申、卫武、蔡甲午、郑捷、齐潘、宋王臣、莒期”(《左传》定公四年),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周之“宗盟”原则。

春秋中期以后,这一原则逐渐被打破,如鲁僖公二十八年“会晋侯、齐侯、蔡侯、郑伯、卫子、莒子”(《春秋经二十八年》),位次已按照国之大小与强权实力。究其原因,这与政治格局的变动有关,此时已呈现出两种不同的会盟秩序:一是周天子仍遵照西周宗盟原则处理诸侯国事务;二是各诸侯采取更为现实的原则。这从侧面亦反映出鲁国在周初“宗盟”中的“班长”位次。

(三)鲁国“礼仪之邦”的初步形成

鲁国封邦前,曲阜一带已有丰富的文化遗存,形成浓厚的文化氛围,为“礼仪之邦”的形成奠定基础,更为孔子结识三代礼制“损益”关系提供广阔平台。即鲁文化的特色既与周公有关,也与此地固有文化传统有关。伯禽受封时,周公曾制定“启以商政,疆以周索”国策,分以“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丑类,以法则周公”。而伯禽带来的西周文化、殷遗民及土著固有文化相互融合,成为鲁文化的基本元素。

鲁建国前有怎样的文化传统,因典籍记载阙如已不得详知。但至春秋末期殷人的文化传统仍深刻地影响着鲁国政治,如季氏家臣阳虎专政,曾“盟公及三桓于周社,盟国人于亳社,诅于五父之衢”(《左传 定公六年》)。“周社”为“鲁社”应没问题;而“盟国人”于“亳社”,则说明殷商势力在鲁国的地位仍举足轻重。从伯禽用了三年才基本完成“变其俗,革其礼”的改革,也说明了这一点。如有学者说:“伯禽在鲁,为了强化统治,花费了很大气力改变当地人的风俗,力图把周人的文化传统推广到鲁地。”[1]225而鲁国“礼仪之邦”传统的形成自然与伯禽等先公的努力密不可分。

在改造后,伯禽将怎样的文化输入?这涉及到鲁国初封时带来的文化资源。由于周公的特殊地位和卓越功勋,鲁国得到了其他诸侯少有的特权。为褒赐“周公之德”,鲁国可用“天子礼乐”,拥有“四代之礼乐”与“四代之学”。如《礼记明堂位》说:“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凡四代之器、服、官,鲁兼用之。是故鲁,王礼也,天下之传久矣。”而《左传》昭公四年亦有“鲁得四代之学”的记载。如有学者说:“齐鲁文明,实为宗周文化之嫡传,而鲁为姬,齐为姜,后来结果,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周礼在鲁,遂为中心之中。……周公及其同僚,建立了礼乐制度,鲁国继之成为正统。”[5]278-279通过周初鲁国先公们的努力,曲阜固有的文化传统得以改造,输入的周代礼乐文化新鲜血液,则构成鲁国礼乐文化的新传统。鲁国成为西周时期宗周的东方代言人,成为春秋时期周礼的完整保存者。至此,“礼仪之邦”得以形成。

二、鲁国的“礼坏乐崩”与孔子学说的形成

与其他诸侯国相比,具有根深蒂固礼乐传统的鲁国社会相对稳定。如《礼记明堂位》说:“君臣未尝相弑也,礼、乐、刑、法、政、俗未尝相变也,天下以为有道之国,是故天下资礼乐焉。”然而,至“礼坏乐崩”的春秋时期,鲁国同样出现“失序”、“政由大夫出”,甚至“陪臣执国命”的局面。为挽救社会“失范”的秩序,孔子则汲取鲁国固有的礼乐传统,创立了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思想学说。

(一)私家兴起与鲁国社会的失范

诸侯争霸是春秋时期显著的社会特征,鲁国既没有成为霸主,还受到晋、齐等国的牵制。鲁国面临与其他国家同样严重的“私家”兴起问题,鲁公室受到大夫执政、“陪臣执国命”的困扰,致使鲁国成为社会“失范”的典型代表。鲁国大夫专政始于文公去世后的嫡、庶君位之争,庶子宣公是最后的胜利者。然而,“三桓”也借机先后在封地内修筑城邑,逐渐操控鲁国内政,出现“公室卑,三桓强”局势,在矛盾激化时,甚至将鲁公赶出国界,如《史记孔子世家》说:“昭公率师击平子,平子与孟氏、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师败,奔于齐,齐处昭公乾侯。其后顷之,鲁乱。”昭公至去世也未能回国,还被季孙氏葬“于墓道之南”,以示惩戒,直到孔子为中都宰时才得以“沟而合诸墓”。鲁“三桓”专政则成为私家削弱、取代及瓜分公室等三种路径的典型代表。

春秋时期末期,鲁国还出现“陪臣执国命”的局面。如有学者说:“三桓专鲁政以后,三桓注意力转移至参与国政,他们要考虑如何控制国君,如何统治鲁国,如何处理与其他卿大夫的矛盾,如何处理三桓之间的纠纷等重大问题,家政与邑政自然落入家臣手中。”[1]128在昭、定、哀时,鲁国家臣、邑宰叛乱的事件屡屡发生。如昭公四年叔孙氏家宰竖牛“欲乱其室而有之,强与孟盟”;昭公十二年季孙氏家臣南蒯“吾出季氏,而归其室于公”;阳虎“盟公及三桓于周社,盟国人于亳社,诅于五父之衢”;“阳虎欲去三桓,以季寤更季氏,以叔孙辄更叔孙氏,已更孟氏”[6]1257,1335,1559,1568;“公山弗扰以费畔”(《论语 阳货》)等。“陪臣执国命”已成为此时社会的特色,使社会陷入更大的混乱。

究其根源,源于周王对宗法制的践踏。鲁武公九年,周宣王出于个人喜好,打破嫡长子继承制为鲁国择君,践踏了周礼的根基:宗法制,既给鲁国稳定带来巨大冲击,也造成诸侯的“从是而不睦”。“三桓”专政,特别是南蒯、阳虎等陪臣的坐大,加速了春秋时期“礼坏乐崩”的进程。如有学者说:“天子、诸侯、大夫和陪臣之间等级关系的紊乱,破坏了西周礼乐制度所建立的权力制度与分配制度,因而从根本上改变了旧有的礼制秩序。”[7]138这是孔子本人所亲身体验的社会现实,为其学说定下基调。

(二)“礼坏乐崩”与鲁国的消亡

周公“制礼作乐”成为共识,但因文献“不足征”,内容早已无法详考。从传世文献的记载来看,或许应包含“礼经三百,威仪三千”等礼仪,也更包含贯穿其中的“礼之义”。如鲁国太史克说:“则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事民。”(《左传 文公十八年》)其实,衡量礼乐是否崩坏的标准并非世人是否掌握基本礼仪,而是能否把握和遵守礼仪背后之“义”。如晋侯问叔向“鲁侯不亦善于礼乎”,叔向说:“是仪也,不可谓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又说:“礼之本末将于此乎在,而屑屑焉习仪以亟。言善于礼,不亦远乎?”[6]1266可见,此时的晋、鲁等国君皆已不能把握“礼之本”。周公所制礼乐之“礼则”已废,常言的“礼坏乐崩”亦是从此意义去理解。

然而,学界对“礼崩乐坏”还存在着误解,仅依据周礼仍是社会普遍遵循的重要原则,推衍出“曲礼三千”的繁荣假相,进而轻易地对“礼坏乐崩”提出质疑,如有学者说:“鼎盛期的礼涉及到人们生活、社会的方方面面,极其繁杂,……礼的繁缛不仅不是礼的崩坏,恰恰说明了其制度的健全。”[8]25-31然而,无论当时礼仪如何繁荣,其实质均是对“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贰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6]94等周礼本质的僭越。而在滥用、僭越的背后是对三代之礼,尤其是“郁郁乎文哉”的周礼在维护社会秩序本质的无知与无畏。此时的圣贤已敏锐地观察到“礼仪”繁的背后,缺失的是对“礼义”的准确把握。如子产的“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晏子的“礼之可以为国久矣,与天地并”[6]1457,1480,但均无法扭转“礼崩乐坏”的残局。而圣贤对“礼义”的强调从侧面也说明世人对“礼义”的误解。

鲁国虽是当时公认的“礼仪之邦”,但国君与士大夫对“礼之本”似乎也并不甚了解,这可以从季孙氏“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彻”等行为中得到明证。孔子有感于此才发出“是可忍,孰不可忍”及“‘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的感慨。按照周礼,惟有周天子和鲁君才有资格封禅泰山,季孙氏却也“旅于泰山”,孔子感到非常忧郁。当“林放问礼之本”时,孔子给予了大加赞赏说“大哉问”(《论语 八佾》)。此外,鲁国在经济上也面临赋税改革,如《左传》哀公十一年记载,季孙氏欲以田赋,使冉有访于孔子,孔子非常反感,说:“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6]1668然而,孔子的反对并未能阻止鲁国的税费改革,更没有阻挡住鲁国的衰弱。在孔子去世后的二百余年(前249年),鲁国终被楚国所灭。在中国历史上存在700余年的鲁国最终亡于“六国之世”的纷争。

(三)孔子担当意识与学说的初步形成

孔子自幼生于此长于此,深感鲁国礼乐的崩坏与国势的衰落。如何纠正这一趋势,他自觉地担当起救治鲁国乃至天下的任务。如“畏于匡”时,他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 子罕》)如晚年总结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 为政》)早年的孔子无疑是以“好学”而闻名的,那么自“十五岁”所志力于学习的为何?从“子入太庙,每事问”的言辞来推测应是周礼。虽然其“知礼”也受到时人质疑,但这也为后世提供了了解孔子及周礼的资料:一方面证明其“好学”,另一方面“每事问”应符合当时的礼制。古时太庙的功能犹如今天的博物馆,“每逢祭祀开放,任人观礼。作为仪式,它能够追怀先德、洗涤心灵,能够正人心,施教化,达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的目的。”[8]96可见,孔子自幼就自觉地担当起以言行来救治“礼坏乐崩”的责任。

“三十而立”是说孔子已找到位置,站稳了脚跟,即此时他已初步形成学说的基点。当然,孔子学说有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早年有感于鲁国“礼坏乐崩”的现实,他更多地关注于礼,提出著名的“正名”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论语 子路》)然而,孔子在鲁国为政及周游的经历,皆证明无论他如何强调礼重要,几乎没有一个君主或国家推行,并且世道人心日益混乱。孔子意识到要根本上改变现状,必须从人心入手,至此他开始关注人的修身问题,如《论语》中“仁”字出现109次,也间接证明修身在其学说中的重要地位。“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更昭示出此时期思想的核心是“仁”。

后世尊崇、弘扬孔子学说的士人都被尊称为儒家,“备王道,成六艺”(《史记 孔子世家》)应是孔子为后世做的最重要的贡献之一。无论是孔门后学、汉唐经学,还是宋明理学,都继承了孔子这一传统。如果说“礼”与“仁”是孔子早年“载之空言”的说教,那么晚年对《周易》、《春秋》等的研读则使儒学最终定型。孔子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 述而》)当然,孔子对《易》的研读与当时占筮之学不同,马王堆帛书《要》篇说:“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义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晚年的孔子对《易》感兴趣,究其原因是其中深含着“古之遗言”,通过对《易》的研读,他既领悟到“先王之道”,也使其哲理思维得以提升,集中体现在所“正”的《易传》中。如果说孔子《易》学还无法让当时奔于战争的诸侯觉醒,此后所修之《春秋》则将其一生政治智慧贯穿其中,自认为是后世“知我者”、“罪我者”(《孟子 滕文公下》)的依据。其中以史迁之“乱臣贼子惧”的定位为代表。

应该说,孔子学说是有感于春秋时期“礼坏乐崩”的乱相,在“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的基础上,凝聚出的在中国历史上最具生命力的学说体系。虽然孔子和后学也不断地调整,但儒学基本的内核应是由孔子奠定的。它既包含孔子学说的礼、仁学说,更包含被其注入“义”之先王政典的“六经”。后世儒家正是借“六艺”对孔子思想不断地阐发,以应对现实社会出现的种种问题,并与中国历代社会结下不解之缘。

三、孔子学说与鲁国社会的互动

除十四年的周游列国外,孔子其余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鲁国度过的,其思想也主要受到鲁文化的影响。孔子学说既受到鲁国社会的滋养,也得到鲁国社会的检验。在形成之初,经孔门弟子及先秦诸子的阐发和传播,儒学已成为由孔门弟子—鲁国—天下的学术体系,并使鲁国“礼仪之邦”的地位得以凸显。

(一)鲁国社会滋养孔子学说

鲁国在初封时就得到丰厚的待遇,周王给鲁公“大路、大旗,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又分给“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册、官司、彝器”。如《礼记 明堂位》中说:“四代之器、服、官,鲁兼用之,是故鲁,王礼也,天下传之久矣。”这在王室衰微、礼乐制度下移的春秋时期,应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而鲁君及士大夫有意保护的完整“天子之礼”,就成为时人了解周礼的最佳途径。当时到鲁国的士人的评论亦证明这一点。

吴公子季扎曾赴鲁观周乐,在听完乐师演奏《邶》《墉》《卫》《郑》《齐》《豳》《秦》《魏》《唐》《陈》《大雅》《小雅》后,对此曾从“诗义”上一一做点评。如有学者说:“季扎论《诗》,侧重于诗的道德意义,这种解诗的方式,对以后孔子产生影响。”[9]79如《左传》昭公二年,“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知周公之德与周王之所以王也’。”这些资源成为鲁国的特色,也成为孔子了解周礼的门径,他自幼就受着此种文化的滋养。此外,鲁国先贤对孔子亦产生深远影响,如有学者说:“学者们在论述孔子思想体系的渊源时,无不认为他的思想受到了鲁国特定环境即当时鲁国国情的影响,那么,处在鲁国社会中的著名人物对孔子的影响更为直接。”[1]324如被孔子“数称”的臧文仲、柳下惠等人。

当然,鲁国的礼乐文化、仁人贤士的榜样只是外因,能否对生活在其间的个体起到作用,关键还在于个人。鲁国七百余年,唯有孔子脱颖而出,这与其“好学”、“博学”以及在危机面前勇于担当的意识密切相关。孔子曾说自己“十有五而志于学”,尽管“吾少也贱”,但他所重视的决不是种地、种菜之类的“鄙事”,而是《诗》、《书》、《礼》、《乐》、《易》、《春秋》等经典文献,这也是其熟知“先王之道”的文化载体。孔子自小就对祭祀舞乐极感兴趣,并以“子入太庙,每事问”的姿态温习礼乐、启示观礼者。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 述而》),则是其一生“好学”的写照。

鲁国独特的文化底蕴和丰富的典册,给“鲁终不用”和“亦不求仕”的晚年孔子最有价值的工作。司马迁也给予最高评价:“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以及“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史记 孔子世家》)。即是说,鲁文化成就了孔子,使学说凸显精深;孔子也成就了这些经典,在孔门后学的阐扬下成为中国传统文化最重要的载体。

(二)孔子学说得到鲁国社会的检验

“公山弗扰以费畔”及“佛肸之召”,均为春秋末期“陪臣执国命”的典型,是孔子极力反对的“名不正”现象。虽然孔子曾“欲往”,由于子路等坚决反对没能去成。但“吾岂为匏瓜哉?焉能系而不食?”一语,则体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 阳货》)的政治抱负。

直到孔子51岁时,才有机会做中都宰。虽然只是一县之长,但也使孔子从政的才能得到充分展现。据史书记载,孔子在中都的施政方针为“制养生送死之节”,提倡“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涂,路无拾遗,器不雕伪”。如葬礼执行“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以木为椁,因丘陵为坟,不封不树”,试行一年则取得“西方之诸侯则焉”(《孔子家语相鲁》)效果。当鲁定公问“学子之法”是否可以治理鲁国时,孔子曾自信地说:“虽天下可乎,何但鲁国而已哉!”当孔子升任司空时,他则采取“别五土之性”,实现“各得其所生之宜”。更重要的是借昭公“沟而合诸墓”,挽回季氏葬“昭公于墓道之南”的“贬君以彰己罪”的“非礼”过失。而在大司寇的任上,他则执行“设法而不用,无奸民”的综合治理。孔子在鲁国为政期间取得的成就,注释着其“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 子路》)的时效性与立体感。

孔子在鲁国为政的成功,遭到齐国反对。如有人说:“鲁用孔丘,其势危齐。”孔子在“夹谷之会”上的表现,似乎验证着齐人的担心。在盟会时,孔子通过据理力争,鲁国暂时挽回了在齐鲁外交上长期处于被动的局势,迫使齐国归还了侵占鲁国的郓、汶阳及龟阴等地。为离间孔子与鲁君及三桓,齐国选“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文马三十驷,遗鲁君”,并“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史记 孔子世家》)。齐人的离间之计收到了成效,他们准确地把握到孔子虽是掌管审狱、断案的司寇,但他时刻关注司徒的教化职责的错位。在孔子看来,鲁君接受美女、车马,特别是“郊祭”后不按礼制“致膰乎大夫”,鲁之礼乐崩坏已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他不得不离开鲁国。

当然,除亲自为政,在鲁国的影响还通过荐言献策来实现,作为鲁国“国老”,晚年的孔子与鲁哀公结下特殊的君臣关系。此外,孔门很多弟子都有在鲁为官的经历,如《论语阳货》记载: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

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而曾“陵暴孔子”的子路能忠实地执行孔子的为政思想,更显得孔子政治智慧的高超以及在鲁国社会影响的深远,如子路说:“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也?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 微子》)由此可见,孔子及孔门弟子借助在鲁国为政,不仅使其学说得以检验,而且在鲁国也产生深远的影响。

(三)孔子学说巩固鲁国“礼仪之邦”的地位

作为周公封国及其特殊的文化遗产,鲁国在建国时就已具备“礼仪之邦”的潜质。而在王室衰微、“礼坏乐崩”的春秋之世,更一度成为周礼的中心。然而,随着政治、经济地位的下降,鲁国则逐渐丧失了文化重心的地位。至迟在孔子时,鲁国执政者已不完全了解礼乐文化的特质。如季孙氏“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彻”等行为,均是对“礼之本”的僭越甚至无知。

其实,鲁国君臣既不懂得礼之本,连礼之仪也很难说精通。如《左传》昭公七年记:“公如楚。孟僖子为介,不能相仪。及楚,不能答郊劳。”这对“礼仪之邦”的鲁国来说应是莫大讽刺。正因如此,弥留之际的孟僖子发出“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的慨叹,并叮嘱:“我若获没,必属说与何忌于夫子,使事之,而学礼焉,以定其位。”而鲁国国君更是如此,如《左传》定公十五年记:“春,邾隐公来朝。子贡观焉。邾子执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贡曰:‘以礼观之,二君者,皆有死亡焉。夫礼,死生存亡之体也,将左右、周旋,进退、俯仰,于是乎取之;朝、祀、丧、戎,于是乎观之。今正月相朝,而皆不度,心已亡矣。嘉事不体,何以能久?高、仰,骄也;卑、俯,替也。骄近乱,替近疾,君为主,其先亡乎’!”孟僖子及定公在礼乐制度上的言行,均体现着周代礼乐制度的断裂,鲁国的“礼坏乐崩”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局面。

当然,孔子对礼乐之“本”的强调及阐发很难挽回这一趋势。孔门弟子中如有能理解之本,孔子才会表现出“有朋自远方来”的兴奋与喜悦。如子贡理解《诗》之本时,孔子说:“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 学而》)当子夏领悟《诗》之本时,孔子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 八佾》)

然而,孔子去逝后,孔门弟子极力地阐扬师说,孔子庙堂也成为共有的精神家园。如司马迁说:“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祀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孔子冢。”并在孔子故居设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年不绝”。至汉高祖刘邦“以太牢祠”后,“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史记 孔子世家》)在孔子及后世儒家接力棒式的传递下,不仅部分地挽回鲁国文化颓废的局势,而且巩固了鲁国乃至鲁国灭亡后山东区域“礼仪之邦”的文化重心地位。

总之,自建国之初,鲁国既得到周王室赋予的“礼乐”文化特权,也得到曲阜当地固有文化的滋养。在双重文化的影响下,鲁国成为起点高、发展快的东方新型文化重心,可谓宗周在东方的文化样板。然而,随着春秋时期“礼坏乐崩”的加剧,“礼仪之邦”的鲁国社会秩序受到严重冲击,至孔子时代,鲁国执政者已不能理解周礼本质,并做出许多“违礼”的事情。鲁国出现了“三桓”执政、“陪臣执国命”,甚至国君被迫出走乃至身死他乡的情景。孔子立足于“失序”的鲁国社会,从三代特别是鲁国深厚的文化中汲取营养,以探索社会管理方式为切入点,形成“据鲁、亲周、运之三代”的思想。“难以进取,可与守成”的儒学,虽然无法挽救鲁国的礼乐崩坏乃至亡国,但孔子及其后学却巩固了鲁国“礼仪之邦”的地位。当然,孔子学说虽有鲁国的地域特色,但它并未因鲁国的消亡而消亡,而是在与诸子百家的争鸣中,脱颖而出成为显学,并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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