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 乡党》末章的意蕴
2014-03-06杨朝明
杨朝明
(孔子研究院,山东曲阜273100)
《论语 乡党》末章云:“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此章理解起来有一定的困难,分歧很大,历来学者们有不同的猜测。综观各种解释,终感于文意未安。正如杨伯峻先生所说:“这段文字很费解,自古以来就没有满意的解释。”①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朱熹的解释是:“言鸟见人之颜色不善,则飞去,回翔审视而后下止。人之见几而作,审择所处,亦当如此。然此上下,必有阙文矣。”②后世理解此语时觉得费解,朱熹的“阙文”之说便得到了后来不少人的认可。争议较大的是“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有学者认为是言子路向野鸡拱拱手,野鸡张开翅膀飞去了。近人杨伯峻先生主此说;另一种观点认为是子路杀野鸡为肴奉献孔子,孔子闻了三闻,站起来走了。三国时魏人何晏说:“子路以其时物,故供具之。非其本意,不苟食,故三嗅而起也。”③宋人邢昺也说:“子路不达,以为时物而共具之,孔子不食,三嗅其气而起。”④
其它的说法还有不少,如朱子《论孟精义》引程子伊川先生曰:“山梁雌雉,得其时,遂其性,而人逢乱世,反不得其所。子路不达,故共立之。孔子俾子路复审言详意,故三嗅而起,庶子路知之也。”引张载横渠先生曰:“鲁俗一时贵山雉之雌者。仲尼伤薄俗易流所美非美,仲由不达,乃具羞以馈,终食三嗅,示众好而必察也。不食者,知所以美之非美也,不言其不足贵者,举国好之,重违众而不言也。口之于味,且尔又伤,知德之鲜也。”可见,人们在理解上差别很大!
在这句话中,共、嗅两个字是理解问题的关键。《论语集注》卷五说:“晁氏曰:《石经》‘嗅’作戞,谓雉鸣也。刘聘君曰:嗅,当作狊,古閴反,张两翅也。见《尔雅》。愚案:如后两说,则共字当为拱执之义。然此必有阙文,不可强为之说。姑记所闻以俟知者。”从语法上讲,认为是子路杀野鸡为肴奉献孔子的说法难以讲通。前言“子路共之”,主语为子路。后言“三嗅而作”,此语不应及于孔子。若言野鸡,则蒙上“之”字而省,可以讲通。
如果“三嗅而作”说的是野鸡,那么,应依《尔雅》以“嗅”当作“狊”之说更为合理。《石经》“嗅”作“戞”,谓雉鸣,虽然也能说通,但《石经》后出,而且野鸡三戞也不如振翅意长。关于《石经》文字,程树德先生的《论语集释》卷二十一《乡党下》引前人《考异》已有辨析。“共”有拱执之义的说法出现很早,如《吕氏春秋 季秋纪》有云:“子路掩雉,得而复释之。”但此仅备一说而已,并没有什么根据。如此,“共”应与“拱”相通,“嗅”应当作“狊”,为张两翅之貌。
近有网络文章重新解释此章,略谓《乡党》只是反映了孔子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以及上朝入庙的行动准则与孔子的高尚品德。此篇是与孔子最贴近的学生子路,积聚了几十年的时间,从点点滴滴的细节中翔集而得。于是认为“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意思是“以上例举了这些孔子在生活起居方面形形色色的诸多情况,是积聚了几十年的时间,像似飘舞在空间而终于被收集来的”。
该文认为《论语》中的“曰”,简单地可理解为“子路曰”,具体一点则可以理解为:“子路的体会,或者是子路的认识”。“山梁雌鴙,时哉!时哉!”意思是说:“孔子的行为、品德,也就是子路从‘空中’所翔集得来的这些情况,在子路看来好比高山脊梁上一只雌性的锦鸡,美丽而无可伦比。也因为其高,在山顶脊梁之上而鲜为人知。”这一看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至于“子路共之,三嗅而作”,作者认为上面说过这些写入《乡党》的内容,都是由子路一个人提供的。“子路共之”,也就是子路在文章末尾的谦虚落款。许多文章的落款不是都有写成某某共识、共勉的吗?“共之”也就是这个意思。“三嗅而作”,谓其慎重也。表明这是子路经过再三的斟酌而作出的决定,为的是使孔子的高尚品德、高尚行为,能够列入《论语》而传之于世。最后作者议论道:“历经千古而不朽,盖子路之功也,而偏偏有人有眼不识。悲乎!”
这样的解释乍看有些道理,但稍微了解《论语》的成书问题,就能够发现该文的不妥。且不说子路早于孔子去世,与孔子后学集录孔子言语在时间上对不上号,就连子路汇集孔子生活起居、衣食住行等方面的根据也难以寻找出来。更何况子路“提供”材料,子路具名之说难以成立,与《论语》体例自然也没有任何契合之处!
还有,孔子文中赞美雌鴙,恐怕也不一定是因为它“美丽而无可伦比”,而是因为成群的野鸡在一起时,领头的往往是雌鴙。《孔子家语 六本》记载了这样的故事:“孔子见罗雀者所得皆黄口小雀。夫子问之曰:‘大雀独不得,何也?’罗者曰:‘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黄口从大雀则不得,大雀从黄口亦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善惊以远害,利食而忘患,自其心矣,而以所从为祸福。故君子慎其所从,以长者之虑,则有全身之阶,随小者之戆,而有危亡之败也’。”孔子对于“大雀善惊”的道理记忆很深,他还曾经告诫弟子,使他们明白警觉可以远离祸害,贪食就忘记了隐患。所以孔子赞美雌鴙“得时”完全在情理之中。
毫无疑问,《论语》的这段记载理解起来很有难度。我们认为,要正确理解它需要几个前提:第一,必须了解孔子的思想;第二,必须了解子路的性格;第三,必须了解《论语》一书的特征。另外还应当对相关的生活有一定的观察。
我们认为,《乡党》此章所记是一幅很美的图画:孔子与弟子子路一起走在山间,不远处有几只野鸡停留在那里。那几只野鸡看到来人,便很机警地飞起来。这就是文中所说的“色斯举矣”。《论语集释》引王伯申曰:“汉人多以‘色斯’二字连读。‘色斯’者,状鸟举之疾也。”《论衡 定贤》篇曰:“大贤之涉世也,翔而有集,色斯而举。”恐与此意相同。《孟子》以孔子为“圣之时者”(《公孙丑上》),两次说到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万章下》),对照孔子后来的议论,这种理解应当符合本意。
那几只野鸡警觉地飞起来后,它们盘旋飞翔一阵,便在远处飞落到了前面的树上。孔子看到这一情景,感叹地说到:“山梁上的这些雌雉,得其时啊!得其时啊!”孔子认为,这些野鸡能够远害避险,能够看到自己所处的情势。这时,子路悟出孔子所要表达的意思,也非常感慨,遂不无俏皮地向它们拱拱手。这几只野鸡见状,便振振翅膀飞走了。
孔子这里所言,深层的意思应该是人应当“知时”,知道自己所处的时空环境,应当正确把握人生。《大学》引《诗》云:“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又引《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鸟儿都知道把握自己,知其所止,人就更应该知其所止,此即《大学》所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人知道了自己的努力方向,从而就可以走好自己的人生路。
子路是一位性格鲜明的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路进入孔门前后的情形说:“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在孔门弟子中,他以擅长“政事”著称,性格鲁莽侠义,果敢勇武。孔子曾赞扬“由也果”(《论语 雍也》),孔子甚至自称“由之勇,贤于丘”(《孔子家语 六本》)。子路以其勇武处处随从孔子,并誓死护卫,孔子叹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史记 仲尼弟子列传》)。子路显然不属于那种文静一类的性格,所以他向孔子请教,常常涉及“勇”、“强”一类的问题。孔子“因材施教”,针对子路的个性,及时施以教导。后人议论说:“山梁雌雉,子路共之。孔子叹之也,时哉时哉。三嗅而作,以有好斗而死,自取之也,而岂其时哉。然子路不悟也。”(程树德:《论语集释》卷二十一引《古史 孔子弟子传》)这种解释虽未必完全符合《论语》本意,但其言孔子针对子路的性情及时加以引导还是有道理的。
孔子所发的感慨当然不会仅仅是诱导子路。孔子时代,“天下无道”、“礼崩乐坏”,孔子感叹生不逢时。他曾总结自己的一生,称“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但他的人生境界有一个提高的过程,他多次谈到自己所处非时,如《孔丛子记问》两次说到“时”,当“楚王使使奉金币聘夫子”时,他的弟子向他表示祝贺,认为老师的主张终于可以有伸展的机会了,但孔子感叹地唱歌道:“大道隐兮,礼为基。贤人窜兮,将待时。天下如一,欲何之。”有人“樵于野而获兽”时,孔子看到是麒麟,他也认为自己时运不济,又歌曰:“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吾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有人说,孔子晚年所作《易传》中最能够体现孔子“时”的思想,体现了孔子“时”的哲学。《郭店楚墓竹简》中发现的《穷达以时》,又印证了这一观点。
《论语》出自子思等人的编集,《论语》是最基本的研究孔子的材料。我们认为,《论语》首章中“学而时习之”的“时”也是此意。很明显,在孔子那里,“时”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孔子谈到“时”的思想,并以之教导子路,非常合乎情理。孔子是“学而不厌”的学者,更是“诲人不倦”的导师。孔子本人闲居时,虽然和乐舒展,但总是严整而不轻率,所以《论语述而》篇说:“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孔子与弟子在一起,他也能够做到“能近取譬”(《论语 雍也》),即使像孔子与子路一起在山间行走时,也不忘随时教导弟子。《庄子养生主》曰:“泽雉十歩一啄,百歩一饮,不期畜乎樊中。”人遭遇乱世,往往流离失所,是未得时,尚不如山梁之雉,孔子有感于此,故有所叹。孔子有感而发,子路亦若有所动。
《论语》一书形式上是“语录体”著作,但其中有内在的逻辑,它是按照孔子一生的出处进退和思想学说精心编辑的孔子言语集。因此,《乡党》篇中的记载不会是出于某一孔子弟子之手,更不可能是子路一人的集录,而应是从众多的孔子材料中,取其“正实而切事者”(《文献通考 经籍考 经部》之孔安国《孔子家语后序》)认真编排而成。
注释:
①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108页。
②《四书章句集注 论语集注》卷五,中华书局,1983年,第122页。
③ 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卷五。
④《论语集注大全》卷五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