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祚《说文中之古文考》舛误例释
2014-03-06吴慧
吴 慧
(江西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南昌 330022)
商承祚《说文中之古文考》①该书始写定于1940年,曾在《金陵学报》上连载,后汇集成册,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本文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说文中之古文考》为底本。是20世纪30年代对《说文》古文进行全面疏证的力作。该书共收录521个古文形体,对应462个小篆,“依《说文》次序,将篇中注为古文之字或未注而推知之者悉予录出,据甲骨文、金文、魏三体石经等资料加以诠释辩正,于研读《说文》者大有帮助。”(陈炜湛1993:41-48)但受时代和当时的学术水平所限,书中亦存在一些瑕疵。我们不揣浅陋,将《说文中之古文考》中误释之处加以胪列,并略加考证,以就正于广大同仁。
(一)受材料所限,错解古文形体
1(示)
此折其三笔,形义皆乖。(5页)②为节省篇幅,只抄录相关语句,括号中页码为原书页码。下同。按,“示”之古文屈其三笔,不误。六国文字中,“示”或从“示”诸字,下笔曲与不曲不是结构上的差异,而只是后人摹写时的一种笔势,“示”有三笔都直的,如(神);有只曲中间一笔的,如(礼);有三笔都曲的,如(祭)。《说文》“示”之古文盖源于此。
2(玉)
甲骨文作,同篆文。又作、、珏从此。金文毛公鼎作,乙亥作。从丨者,象丝组贯玉后露其两端。从者,则结其绪也。乃或之写误。古文字上下向背可任意为之,则、自可作、矣。《汗简》引《说文》作。(6页)
按,《说文》古文作不误。楚简文字玉和从玉之字与《说文》古文相近,其演变轨迹可归纳如下:(甲骨)—(倒书)—(楚简)—(说文)(张学城2009:304)。另,“玉”本作,是没有两斜笔的,《说文》古文所加两斜笔是为了和“王”相区别,而非结其绪,也不是或之写误。
3(中)
甲骨文金文作、、,上下有斿,象因风左右偃也。侸旗宜正,故从丨在□中间以见义。甲骨文金文伯仲字皆作,中正字则作,以有斿无斿别之。仲在伯叔之间,故曰中也。石经古文中仲皆作,此屈其末,则无以表其中正,故段氏“疑浅人误以屈中之虫入此”,殆是也。(8页)
按,商氏虽正确分析了“中”字在甲骨文中的构形和用法,但同段玉裁一样“疑浅人误以屈中之虫入此”则不确。今考战国文字,“中”有作(古玺文字征)、(玺汇47)、(陶汇 3·109)、(包山 35)、(包山140)、(包山269)等形,皆弯曲其竖笔,虽与《说文》古文形体不完全相同,但只是写法差异导致书写风格的不同,不是结构差异。当然这不仅仅是商氏一人搞错了,同时代的胡光炜(1995:401)说:“《说文》中训和,当作,籀文作近之,应作或作,不应作,更不应屈中作”。舒连景(1937:6)也说:“殆虫之俗体乎?”皆因未见到更多的出土文字资料而未能正确说解古文构形。
4(牙)
段本作,此当写讹。从牙又从齿,于义不可通,繁复无理,殆非古文。金文敖作。季姬牙父作,象上下牙之相错。(16页)
按,此古文上从牙,下从齿,实为增从“齿”的象形初文。今证之战国文字,此形习见,如《古玺文编》412作、2503作,《古陶文字征》6·102作,曾侯乙墓165号简、郭店《缁衣》9号简、上博简《缁衣》6号简、上博简《周易》23号简等“牙”字均从“齿”作。可见《说文》古文源有所自,商氏以为非古文,误。
5(乘)
案,甲骨文作、,象人乘木之形,为乘与之始。金文虢季子白盘作,格伯作,贸鼎作,与甲骨文近。此无所取意,当是写失。段氏谓‘可以为依凭字’则望文生训矣。”(56页)
商氏因此形与甲骨金文“象人乘木之形”不合而认为无所取意。今按,“乘”字石经古文作,鄂君启车节作,上博简《曹沫之阵》46号简作,均与此古文相近。许云“古文乘从几”当有所自,商氏错解了本来正确的古文之形。
6(伊)
甲骨文作、,金文同。此从,当为之写误。(75-76页)按,古文“伊”从人从古文“死”声,实不误。伊、死韵同可通,又望山一号楚简之“死”作,与《说文》古文契合。商氏受材料限制而误析。
7、(视)
甲骨文作,与第一文同。汉开母庙石阙铭:“昭眂后昆”作,与第二文同,皆应从氏作。氐则形义不得相通。《周礼·天官·大宰》:“眂涤濯”及“王眂治朝……眂四方之听朝”与其他眂字皆从氏,是也。目部又出篆文眂,疑蒙此重出。(81页)
按,商氏以为古文第二形“皆应从氏作,氐则形义不得相通”,不确。此字《汗简》作,《古文四声韵》作,在战国文字中可从“氏”,也可从“氐”。如侯马盟书“视”作、、(《侯马》,337页),从见氐声或氏声;中山王兆域图(《集成》16·10478)作,从目氏声;上博简《缁衣》1号简作,皆从“氐”,古文确有所据。
8(色)
“此字《玉篇》未收,疑是后人增入。”(83页)
按,商氏因未曾见到后来出土的战国文字而疑后人增入,不确。《玉篇》虽未收,但《汗简》、《古文四声韵》均收录“色”字,并与《说文》古文相近。李守奎(2002:468)据楚文字“色”的异体对此形进行了释读,证明了此古文确有所自,可参。
(二)对差异缺乏细致辨析,讹混形似形体
9(尹)
疑此为 㕞 之古文,篆从一又,古文从二又。甲骨文金文皆同篆文。(24页)
按,商氏从古文形体判断“疑此为㕞之古文”,不确。鄂君启车节“尹”作,此古文上部即由之讹变,与“君”字古文同例。下部所从今《说文》“豕”字古文之形。“此古文或是从豕尹声之字,而假借为‘尹’,如六国文字或用从尹从肉之字为‘尹’。”(张富海2005:62)
10(省)
《说文》:“,古文省。从少从囧。”案,囧当作,少用目力意也。从囧则与义乖。《汗简》引作,是,而形小误。(31页)
按,古有“眚”无“省”,“省”由“眚”生。“省”、“眚”本一字,“省”字小篆作,上部尚近“生”,而此《说文》古文从“少”,又由篆形讹来,同于隶楷。商氏未加分析,而云“少用目力意也”,则以误形为训。
11(殂)
《说文》:“,古文殂,从歺作声。”①今本《说文》为“从歺从作”。案,锴本作,非是。,古文字,当云从。又乃亾之古文,鈢文亾字每作,后误认为矣。亾,殂意也。(36页)
按,商氏将大小徐本进行对比,肯定大徐本之古文,但认为大徐本当从从,为亾,却有未安。不是亾之古文,可隶定为“乍”,实际上是从从“乍”省。“且”、“乍”音近,作为声旁常通用,故“殂”可以从“乍”声。
12、(克)
按,甲骨文并非“克”字,金文散盘之,其实是“”,即“襄”之初文,商承祚析形有误。另,商承祚以“攻克”作为“克”字之本义,亦误。“克”之本义为“肩”,为“肩”省形,上所从疑器物,会“肩负”之义。而“能”以及“攻克”只不过是由“肩负”义引申而来。
13(婁)
此字当有脱讹。石经古文作,可据补。《汗简》引作,从自,乃之写失。(106页)
按,商承祚已经认识到此字有脱讹,但将释作,则是未能辨析其差异。婁,战国文字作(义云章)、(包山75)、(包山162)诸形,实为从,从角,从女之字,《说文》古文写脱“角”旁两侧的“”形,又将形讹为。石经古文不误,并在下所从“女”旁两侧各加两笔饰划,同《义云章》。
14(亥)
甲骨文作,家字所从同。金文善鼎作,为古亥豕一字之证。故己亥涉河,而误作“三豕涉河”也。小徐本作,是也。(125-126页)
按,商氏以为“古亥豕一字”,不确。今考甲骨文“亥”字作“”、“”、“”等形,“豕”字作“”、“”、“”等形,两字形体判然有别,“豕”多有腹部的形态,而“亥”则无。故《甲骨文字典》注云:“然自甲骨文观之,豕、亥二字字形颇不相类,其初当非一字。”(徐中舒1989:1161)当然,“亥”的形义确与“豕”有关,甲骨文之“豕”在省去腹部之画后,简化之形与“亥”相似。在意义方面,作为十二生肖之一,“亥”亦与“豕”相联系,如《论衡·物势》:“亥,水也,其禽豕也。”故吴其昌《金文名象疏证》云:“亥字原始之初谊为豕之象形。”
(三)承前人旧说,未加审辨,附会而误
15(瑁)
段本作,云:“惟《玉篇》不误,此盖壁中顾命字。”从冃,是也。冃,正所以冒、目,从目作则无所取义。《汗简》引《说文》作,从乃之写误。是宋 本已误从目矣。金文公伐 䣄 钟作,不省。(7页)
按,段玉裁据《玉篇》改古文为,商氏赞同之,并认为宋本已误从目,而“从目作则无所取义”。其说非是。冒从冃,目声,冒和目有谐声关系,又冒、目均属明母觉部,两者音韵地位完全相同,故可通用。此正篆“瑁”与古文“㺺”属于音同字素的替换。考诸今日出土古文字,“冃”为“冒”之初文,“冒”有时可省作“目”,如“胄”,有作(伯鼎)、(族徽文字),象人戴上胄后,眼睛依然外露,这完全符合“古人造字每以目代表人头,因目在首乃最重要之一部分”(商承祚2001:7)的心理。“瑁”字在楚简天星观(4405)中作形,在古陶文中作形(陶文编1·4);“冒”字在九年卫鼎中作形,在上博简《容成氏》15中作形。这当是《说文》古文的来源。
16(悉)
《说文》:“,古文悉。”案,囧,离娄(丽廔)闿明也,明于心也。是悉之义也。(10页)
按,《说文》训“悉”为“详尽”。段玉裁以为古文悉从心囧,会意,商氏承其误。按《说文》“目”及“省”、“睦”、“直”等字的古文所从之“目”皆作“”形,此“悉”字古文所从的“囧”也应该是“目”之变,不当作“明亮”解。从目从心会意,目见而心知。
17(膌)
《说文》:“,古文膌,从从朿,朿亦声。”案,从朿者,凡瘦则露骨如朿也,故篆文作,从以象之,而与朿异形同意也。(37页)
此古文形体不误,但商氏说解欠妥。膌云“瘦也”,然过于羸瘠则病,故字又从疒,从朿并非瘦则露骨如朿。,古音精纽锡部;朿,清纽锡部。、朿声近韵同,作声符故可通用。刘钊(1991:354-355)亦指出:古文从疒朿声,但所从的“朿”同篆文。篆文从“脊”声,而“脊”亦从“朿”声。
18(虐)
《说文》:“虐,残也。从虍,虎足反爪人也。,古文虐如此。”案,殆象人在虎口,有虐意也。金文宗周钟:“敢臽虐我土”作,古鈢作、,与此近。(47页)
按,此字从虎从口,不误,但由此以为有“虐”意则欠妥。此字在楚简中多读为“乎”。何琳仪(1986:83-87)认为:“此字应隶定为唬。唬,晓纽宵部;虐,疑纽,宵部入声,古喉牙相通。《说文》古文以唬为虐。”
19(漢)
《说文》:“漢,漾也。……从水,难省声。,古文。”案,淢,疾流也。漢水大而流疾,故从淢大会意。(96页)
按,商承祚据义而析形,将此形解释为“漢水大而流疾,故从淢大会意”,不确。从形体上看,此古文当析为从水、从或、从大。段玉裁注:“按古文从或从大。或者,今之国字也。”舒连景(1937:66)以为“从大,国之大水”,陈邦怀(1989:25)认为古文会国之大小之意,赵平安(1998:50-53)认为此古文“”就是“漢”字的讹体。其说均可信。
20(冬)
“冬终一字,甲骨文金文皆作、,此从日者,言冬日可爱,而时易终也。石经古文作,与此笔划微有出入。”(100页)
按,古文冬从日,不误。冬金文作(陈章壶),楚简写作(郭店《老子甲》8)、(上博简《缁衣》10)、(上博简《缁衣》6)诸形,皆从“日”。然商承祚说“从日者,言冬日可爱,而时易终”,则强为《说文》作解,不确。“乃四季冬之本字,从日,从(终),亦声。为终之本字,象束丝终端有结。冬季为四时之尽,故加日旁以区别本义。冬天寒冷,冷天雪地,故后人又加仌形。”(戴家祥1999:312)
陈邦怀 1989 《一得集》,齐鲁书社。
陈炜湛 1993 商承祚先生学术成就述要,《古籍整理研究学刊》第3期。
戴家祥 1999 《金文大字典》,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第九册,上海教育出版社。
何琳仪 1986 长沙帛书通释,《江汉考古》第2期。
胡小石 1995 说文古文考,《胡小石论文集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
李守奎 2002 《说文》古文与楚文字互证三则,《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四辑,中华书局。
刘钊 1991 《说文解字》匡谬(四则),《说文解字研究》第一辑,河南大学出版社。
商承祚 1983 《说文中之古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
商承祚 2001 福氏所藏甲骨文字,宋镇豪、段志洪主编《甲骨文文献集成》(第一册),四川大学出版社。
舒连景 1937 《说文古文疏证》,上海商务印书馆。
徐中舒 1989 《甲骨文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
张富海 2005 《汉人所谓古文研究》,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张学城 2009 楚简文字与《说文》古文合证研究,《中国楚辞学》第十六辑,学苑出版社。
赵平安 1998 《说文》古文考辨(五则),《河北大学学报》(哲社版)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