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标记线性位置的演变趋势

马 宏 程，熊 雯

（1.浙江外国语学院 中文学院，杭州 310012；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杭州 310028；2.中国计量学院 外国语学院，杭州 310018）

否定相比肯定增加的认知复杂性，使否定范畴的表达常常带上明显的语法标记，即否定标记。“肯定的句子无须特别用字来表示肯定的意思，除非要表示某种语气；否定的句子却必须要有否定的字样。”（吕叔湘 1985：237）其中“否定的字样”一般就是否定标记，在文献中有时也被称为“否定词”、“否定成分”等。其实它们的含义不尽相同①否定标记是指表达否定范畴的语法标记，可以是词，可以是形态成分。否定词是指有否定意义的词类，不包含形态成分。否定成分虽然也可是否定词类和否定形态，但未必表达否定范畴，外延大于否定标记。，我们讨论的否定标记不包括否定名词短语（No peoplewill come）、否定代词（Nobodycame）和否定动词（他没房子）等否定成分。

一 否定标记的线性位置

句子否定标记的线性位置在具体语言中差异很大，这种表面上看起来灵活复杂的序列变化，使得否定成分和被否定成分的语序似乎与其他语序没有太多关联，因而被视为语序类型学中不太稳定的考察参项，即该结构的语序难以从其他语序推知（刘丹青2002：1）。其实，分析这些具体位置不仅可以了解否定标记在每个语言中的组合特点，还可借此进一步探究它们发展演变的过程及趋势。不少学者都为此做出了不懈努力。

Dahl（1979）对约240种语言的研究表明，有44.9%的语言使用独立的否定小词（negative particle），其中位置在动词前的占12.5%，在助动词前的占20.8%，在动词性词组前的占2.1%，在动词后的占1.2%，在助动词后的占3.7%，在句首的占0.4%，在句末的占4.2%（Ramat 2006：562)。Payne（1985）发现动词居前语言普遍存在着一种明显倾向：否定成分被放置于动词前的句首位置。Dryer（1988、1992、2003、2013）也总结出了很多有价值的共性特征：比如注意到否定成分的位置和语言的基本语序之间有着紧密联系，VSO和SVO语言的否定成分几乎总是在动词之前，而SOV语言则常常把否定成分置于动词之后（Dryer 1988）；否定小词倾向于前置，否定助动词在VO语言中倾向于在动词前，在OV语言中倾向于在动词后（Dryer 1992）；“否定词＋动词”的句内否定形式占所统计语言的76.5%，其出现频率远远超过了“动词＋否定词”的语序（Dryer 2003）；如果把否定语调（negative tone）计在内，否定成分与动词的表现可有17种类型（Dryer 2013）。马忠建（1999）讨论的25种藏缅语中，否定成分可添加在谓词前的语言大概有23种①根据原文给出的数据，否定成分可以在谓词前的语言应有24种，但文中又明确指出25种藏缅语中否定成分只出现在谓词后的语言有两种，所以这里暂且将此类语言统计为23种。，所占比例为92%。李锦芳、吴雅萍（2008）指出侗台语族语言中存在着V＋Neg②原文献中的Neg代表否定成分，本文中标示否定标记时也使用NEG，这里未做严格区分。V在词类上是动词，不过本文泛指谓词或相应的词干。、Neg1＋V＋Neg2、Neg＋V三种否定类型。

仅从上述部分研究成果来看，否定标记的线性位置已显得相当灵活，至少可出现在V前、V后、V前和后（框式）、句首、句尾等位置，并且这些位置还呈现出使用频率上的明显差异，但不可否认，否定标记在基本语序相同的语言中也存在着某种倾向性规律③关于否定标记语序的类型学分析还可参看熊学亮、刘东虹（2006：52-54）。此外，否定标记的分布特点与其语类性质也有一定的关联，我们对此有过考察，可参阅马宏程、熊雯、徐杰（2010：66），不再赘述。。那么，相对于表面线性位置，否定标记的句法位置在哪里呢？实际上，对于表达全句功能范畴的否定标记来说，出现的位置只有三个，即能对全句功能作出反应的三个敏感位置：句首、谓头④对谓头位置的详细介绍及相关问题的解释力见徐杰（2005、2006）。和句尾，其中动词后的否定标记也可视为是在谓头位置（马宏程2009）。徐杰、李莹（2010：105-106）甚至认为所有全句功能范畴都只能在这三个敏感位置的某一个上，在有独立存在意义的语法条件约束下运用加标、重叠和移位三类句法手段之一来进行处理（核查）。

二 否定标记线性位置的历时演变

如上所述，否定标记的线性位置在共时层面上表现得灵活多变，即使同属谓头也有在动词前后的差别。那么从历时角度看，这些线性位置是否是一成不变的呢？如果有变化，是否存在一定的演变倾向呢？

在否定标记演变的研究中，“Jespersen循环（Jespersen Cycle）”基本得到了认可，这个过程大致有四个阶段（Jespersen 1917：4）：（1）通过某个否定标记表达否定；（2）否定标记与另一个否定副词或名词短语结合起来表达否定；（3）第二个成分（即上个阶段的否定副词或名词短语）可单独表达否定功能，最初的否定标记成为可选成分，当然这种变化在具体语言中还可以进行细分；（4）最初的否定标记消失。

Furtado da Cunha（2007：1651）发现巴西葡萄牙语也存在着类似的否定循环：[[não＋VP]não]＞ [não＋VP＋não] ＞não[VP＋não] ＞ [VP＋não]。13-15 世纪古葡萄牙书面语中唯一的否定方式是“não＋VP”，到了16世纪后半期框式否定“não＋VP＋não”在书面语中被发现，而现在的巴西葡萄牙语，口语中三种否定方式都存在，而书面语中最常使用的仍是谓词前否定。文章还援引了 Schwegler（1991）的观点：否定方式的重新调整在自然语言中是常见现象，有半数的罗马原有语言在早期否定标记丢失前就引入了第二个否定标记，因此现在使用谓词后否定形式占有优势。

那么，否定标记的线性位置是否都保持由谓词前到谓词后的发展趋势呢？我们认为，这种谓词后否定成分的使用并不符合否定标记最优位置的要求，这种变化应该只是语言发展中的过渡阶段，是由语用等因素引起的：由于原有否定成分在使用中的削弱而需要增强或补偿⑤Hopper（1994：37）认为，语言变化中最根本的因素到目前为止是语音材料的直接削蚀。，导致相应语言形式的增加。正如Furtado da Cunha（2007：1650）分析的那样，巴西葡萄牙语框式否定结构中第二个não的出现是为了加强已被削弱的第一个não所表达的否定，随着第一个não被重新解释成可选成分，谓词后否定结构才正式确立。也就是说，至少在语言的经济原则（Radford 1997：140）的推动下，Jespersen循环不应限于否定成分的数量变化，在添加的位置上也不会只是由谓词前到谓词后，谓词后或框式否定标记应该随着语言的发展而被前置标记所取代，从而完成一个真正的否定循环。并且，在历时变化中，前置标记的出现可能比后置标记的出现要快一些。

我们来看一下简单否定句的基本结构，在简约论框架中它被定义为：[CPC[AgrSPAgrS[TPT[NegPNeg-op[uNeg][AgrOPAgrO[VPNP1V NP2]]]]]]（TP即原则与参数理论中的IP）。生成语法理论对否定词的普遍假设是，否定意义的词汇语类（如否定副词）在结构中体现为否定算子（Neg-operator），基础生成于功能语类 NegP（否定词的投射）的标志语位置（何宏华 2004：102）。每个否定句只有一个否定成分具有真正的否定语义内容，携带的是可诠释特征[iNeg]，两个及以上否定成分（含框式否定）中的其他否定成分携带的则是非诠释特征[uNeg]。根据最近连接条件（Chomsky 1995），最靠近否定中心（一般是谓词前谓头位置，可称为典型谓头位置）的否定标记应该最容易带有[iNeg]特征。所以框式否定的结构式为：[CPC[AgrSPAgrS[TPT[NegPNeg-op[uNeg]Neg1[iNeg][AgrOPAgrO[VPNP1V Neg2[uNeg]NP2]]]]]]。否定功能中心Neg进入到推导后，由于Neg本身带有[uNeg]，需要相应的可诠释特征来核查，于是带有该特征的否定成分Neg1被吸附到核查域[Spec，NegP]来完成核查。同时，Neg2也在运算系统启动后得到核查。而对于谓词后否定，相应的结构式则为：[CPC[AgrSPAgrS[TPT[NegPNeg-op[uNeg][AgrOPAgrO[VPNP1V Neg[iNeg]NP2]]]]]]。这两种否定方式有个共同特征：谓词后的否定成分在核查后都要涉及到V的移位（原因应该是显性参数化假定（邓思颖2003：37）），来实现V对该否定成分的成分统制，从而表现为线性顺序的V＋Neg。很显然，这从经济原则看要逊于谓词前否定。否定标记线性位置向典型谓头位置的演变还可在如下三方面得到支持：

（一）框式否定成分的变化。框式否定不是否定形式的常态，这种语用上的强调不符合经济性的要求，属于不稳定的中间状态，将会发展为单一的谓词后或谓词前的否定形式。比如现代法语的“ne……pas”已经有尽可能避免使用的趋势，ne的语音和语义部分已经开始减弱，常根据需要仅用谓词后的否定标记pas。据Ashby（1976）对巴黎中上层阶级的调查，省略和使用ne的比率几乎相当，Sankoff & Vincent（1977）对加拿大蒙特利尔法语使用者的统计结果则更惊人，省略ne的比率占到99.5%，由此可以看到法语框式否定结构中的ne已经出现趋于消失的现象（Auger 2006：359）。Schwegler（1988）概括的所谓法语否定循环规则①即 ne＋verb ＞ ne＋verb＋pas ＞ verb＋pas (＞ pas du tout ＞ du tout)（转引自 Ramat 2006：563），其中 pas du tout相当于 pas的着重强调，是“一点也不”的意思，有时甚至可把pas省掉。，则更清楚地显示出了框式否定向单一否定标记转变的趋势。

再来看发展到典型谓头位置的情况。李锦芳、吴雅萍（2008：38）提出侗台语否定句语序的演变过程是：V＋Neg型＞Neg1＋V＋Neg2型＞Neg＋V型。认为 V＋Neg型应当是早期语序，第二阶段的Neg1往往是个新形式，常是个借词。最终固有的Neg2语义度减弱，语法化为表否定的虚词，最后脱落，句子形式演变到第三阶段。据 Ramat（2006：562）介绍，否定标记线性位置向典型谓头位置靠拢的现象在Maghreb阿拉伯方言中也有明显表现。这种方言是对Maghreb地区（主要包括摩洛哥、突尼斯、阿尔及利亚等北非国家）阿拉伯话的统称，属于闪含语系。在否定成分的使用上，该方言中的框式否定标记“NEG(ma)＋V＋NEG(–š)”已经有被动词前否定标记所取代的趋势。

（二）克里奥尔语的证据。由语言接触造成的克里奥尔语在探索语言演变及共性方面有着特殊的意义。在以法语为基式的克里奥尔语中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出使用前置否定标记的自然倾向（Ramat 2006：562）。

1) Mo kup pa.and mo pa kup.我不砍。（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克里奥尔语）

我 砍 NEG 我 NEG 砍

2) Mo mõte pa pe travaj.我的手表不走了。（非洲毛里求斯的克里奥尔语)

我的手表 NEG （进行体）工作

3) Mo pa ka dromi.我不打算睡觉。（南美洲圭亚那的克里奥尔语）

我 NEG (将来体) 睡觉

此三例分别转引自Ramat（2006）的例（13a）、（13b）、（13c）。这些克里奥尔语的否定标记pa都源于法语的否定词pas，而pas一般是后置于没有屈折变化的动词之后，但这里的pa则已经常出现在动词及时体标记（pe、ka）之前，这就是明显的谓头位置。另外，丹麦语、挪威语和瑞典语都逐渐再次使用了动词前的否定形式。这表明印欧语系语言中存在否定标记线性位置变化的现象：由使用谓词后的否定标记逐渐演变为使用前置否定标记，即典型谓头位置上的否定标记。

（三）语言习得的支持。Jespersen（1917：5）曾明确指出：为了使表达更清晰，一个很自然的倾向就是常常首先或者至少是尽可能早地把否定形式放在被否定的特定词之前（一般是动词）。在母语习得和第二语言学习的过程中存在着优先使用典型谓头位置的现象，这或许能表明这个位置的使用属于否定成分的共性表现，符合普遍语法简洁清晰的特质。

英语儿童在习得母语时期，最早学会的并不是使用助动词支持的否定形式，而是动词前简单否定的句子，比如：No eat。日语的否定标记一般不出现在动词前，而是以后缀形式添加在句末的动词词干之后，然而以日语为母语的成年人在学习英语时，首先出现的却是简单地将no置于动词前的句子。比如I no like English。熊学亮、刘东虹（2006：54-55）对此有过专门探讨，其他如汉语、德语、法语等语言也都得到了类似的研究支持，无论学习者的母语和二语中是否有动词前的否定形式，这种形式都会出现在学习者的中介语中。从整个习得过程看，Neg＋V最具原型性，这种语序最容易习得。Givón（1979）认为词语的否定（比如用否定词直接否定动词）处在信息处理、知识获取中的最佳认知范畴层次，是感知最快、在语言习得中出现较早、在知识组织上图式化最快的认知单位。熊刘两位先生认为，虽然从共时上看，有些语言没有采用Neg＋V语序，但在否定语序习得中有可能先使用此语序，然后再将否定词后移。这种跨语言的相似性反映了人类认知的共性。

人类语言存在着很多共性的语法特征，这些特征是由共同的语法演变模式造成的，而这些共同的语法演变模式又起因于相似的语法演变机制以及有关语用动因（Bybee 2003）。其中的语法演变机制应该是属于普遍语法的内容，语言中的否定循环演变表现出的共性也是如此。虽然否定标记线性位置差异的详细原因还不清楚，但从历时层面看应该存在着共同的发展趋势，就是向谓词前的典型谓头位置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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