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纯: 绘画只是一个借口
2014-03-05金亮
金亮
终其一生只做一件事且立志做好的人都令人敬佩,正如钱钟书那一句“我志气不大,但愿竭毕生精力,做做学问。”一样动人,季大纯所说的“这辈子只想好好画画”,确也道出了一种“平淡中的珍奇”。但即便仅仅只是质朴的“画画”二字,却包含着用言语难以描述的结构风格、散漫发散性的思考方式、直指记忆和时间碎片引起人共鸣的叙事感……季大纯追求纯粹,画画只是他的一个借口,透过那些层层交织的丙烯色彩,和那些看似戏谑幽默的笔法,我们看到了艺术家浓烈的交流欲望。是的,他并不善言辞,他的话都揉进了画里,并期待众人与他畅谈。——此次季大纯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的个展“无家可归”,梳理了他艺术生涯最关键的几个时期,包括专为本展创作的一系列新作品和过去十年的代表作品,总数近40件,试图全面倾诉这位已经步入创作成熟期的艺术家的绘画热情。
回到“视觉起点
季大纯的画总是“不满”的,不管画面布局还是绘画语言方面,他都给观者也给自己留有更多思考的余地。正如栗宪庭所言,“‘不满,已经成为大纯刻意制造的视觉特征。所谓‘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大纯愈见空荡的画面形式可比中国画的留白,但在中心物体的选择上却打破了艺术家与观众能够‘心领神会的规则。”季大纯也觉得自己这样的绘画手法或许受到些中国画的影响,从小就画白描的他,在感叹还好自己没有形成绘画习气的同时,也表示作为中国人,这样的东方绘画精神是会自然流淌出来的,无须刻意追求或者规避。
批评家皮力对季大纯的绘画有过这样的解读:“面对季画大部分是空白的画面、以及画面上缺乏关联的堆积物,突然发现自己长期批评、写作和策划经验里形成的‘寻找艺术家的观念、寻找作品和当代生活与视觉经验之间的关联、在社会与艺术潮流中定位艺术家等习惯动作,失去了常有的效力。”——让如此健谈的皮力“失语”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季画是日常现实和当下视觉体验的梳理,那种不承载任何观念的‘无语状态,超越了观念,使绘画在当代艺术的喧嚣中,回到了‘视觉性起点。季画以顾左右而言他的寓言方式,重新界定了艺术和现实的关系,是对观念与视觉的挑战,它对于陷入体制化、样式化的当代绘画,意味着新的开始和救赎。”当我们谈及“当代艺术”,谈及“某种画法”的背后驱使,通常都绕不开时下艺术界流行的“观念”一词,但季大纯对于谈观念似乎真的很不擅长,又很擅长。他是这样答复批评家的长篇大论的:“绘画就是拿一支笔沾上颜色在布上画,这是其后任何情况的初始。”
季大纯随和,但不说明他随波逐流。大多艺术家在当代艺术领域博弈,其实都在遵守着同一个游戏规则,而在这个统一的规则下,又难免忐忑不安。季大纯拒绝这个统一的规则,他想“自己建立游戏规则”。但这个建立规则的过程往往更像是艺术家自我折磨的一个过程,“有些事,你明明知道不可能达到那个结果,但是你又忍不住要去触碰那个极限。”所以季大纯就走上了“同学院艺术不大相干、题材不大主流、又同前卫艺术背道而驰”的绘画道路。前路是艰难的,但他却还怡然自得:“我就是想做不大可能完成的事情,在画画上有点冒险,试验,探索的感觉,创作和人生都是一回事,有时候要与世隔绝,独自处在灰色时刻。”要在不可能上建立规则感,也许这就是艺术家的可爱之处。他们在做的似乎是无缘无故的事情,却在有声有色地抚摸着生活。
艺术“极客”
在IT科技领域,提及“极客”一词,脑海中瞬间就可以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技术流宅男画面。称季大纯为“艺术极客”,并非指他专注于绘画技术或怪,这里的“极客”更多是在试图用最简单的词汇概括季大纯作为艺术家的特质:他是会一连半年只细细描绘一幅作品的“宅男”;他跟人对话时紧张到要不停吸烟,却仍旧不能完整表达自己感思;他做事追求极致更追求纯粹,每个个展的场馆平面示意图都工整地贴在门上,端详着跟你讲德国人会怎样精心布展,意大利人则多么让人操心……书房里摆着款式老旧的电脑,但他说“用着舒坦”;书架上满满的画册、名著里,有一组古旧的《鲁迅全集》十分显眼,再问及此,本不善谈的他感性地回忆起很多往事,并表示把这组书摆在了自己认为最好的位置,抬起头便能看得到是对爷爷的怀念。
一走进季大纯的工作室(也是他的家),就看到他的儿子欢喜又略带羞涩地跑出来打招呼,区别于通常的艺术家工作室有助手帮忙协调事务,季大纯是让妻子将记者引入书房准备采访。无疑,家人、生活、绘画,这三位一体式的状态,更为季大纯勾勒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宅男”艺术家形象。一落座季大纯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会说话,可能表达上会有很多不到位的。”然后顺手呷了一口茶,似乎想将那些略显紧张的情绪冲刷走。“我把采访提纲都看了一遍,很多问题想了很久发现我也不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很难想象,一位艺术表现上颇为成熟,被学术界和市场双重认可,并且大大小小展览数不胜数的艺术家,会如第一次接受采访般略显紧张与不安。“大纯在当代艺坛的独特之处,除了在于形象的‘童稚,更在于绘画性的‘至纯。他的不事追求与雕琢,以及游戏状态的自然流露,生成了一种久违了的出世感。”栗宪庭在题为《大纯的幽默》的对谈中曾谈到“大纯”更像是画家名字和作品性格的双关语。——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和善甚至有些腼腆的季大纯,对自己和绘画却始终是在执拗地较着劲,四十年的绘画经历中,他一直把每张画都当成一场智慧与技术搏杀的战争,要在其中表现出一个完整的问题,对于季大纯已经成为了一个负担。相比观者在他的画中获得的丰富体验和愉悦心境而言,季大纯自己则承担着每个绘画过程中的痛苦。“我一直想画跟别人有区别,跟自己也有区别的东西,但是这么多年养成了习惯,很难轻易改变,这有点儿像是在自讨苦吃。画画对我来说,是痛苦之后得到快乐的过程,但往往始终都只是痛苦。”他总在追求“不一样”和“尽量的极致”,所以在绘画材料上,他选择了丙烯。“丙烯有油画没有的很多特点。比如对于‘透明的处理,透明可能对西方人来说是偏功能性的,而对中国艺术家来说,却在绘画中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我们画油画很难比过西方人,就好像西方人画水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样。”季大纯钟爱丙烯,一是因为丙烯在绘画技术上讲有诸多优势,还有是因为在这个材料体系下,他更可以去追求一种比较纯粹的“建立”。
季大纯说他喜欢听相声,在画有形象的绘画时也会一边听相声,一边画画,可能偶尔的一个段子会让他对某一个形象某一个画面产生感触,但他说一旦语言被转为绘画,那么就不可再被语言轻易捕捉得到了,季大纯觉得“自己的画,要是被语言说出来,那就不对了。”他还笑称自己是位“低科技”,但他擅长将简单的语言转化为画面叙事,然后观者通过他的画,再感受到的就不再是最初的几句话那么简单,可能是千言万语,可能是“一夜长谈”,也可能是说不出也道不尽的情绪——其实这才是最“高科技”的事情。
“纯”绘画
季大纯坦言对画画和自己的孩子的付出,他一样都是不求任何回报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发乎自然,“绘画对我来说是一个习惯。画画时候总是会掏心掏肺的,不管什么形式,好的不好的,都会拿出来,那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对于某一种时代流行的“绘画风尚”,他认为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表达,就没那么可爱了。采访中数次谈及感受的东西,如听音乐的感受,看电影的感受等,季大纯都表示无法与人分享,因为他认为发乎内在的个人感受,没法用语言说出来,“可能某个时候我会在绘画中表现出来,但不会说,因为觉得说出来那感觉就变了。”他小心地呵护自己内心涌动出来的情感,也单纯地守护在“纯绘画”的艺术领域,在如今装置、观念、影像等大行其道的当代艺术语境中,季大纯执着于纯绘画,并认为“绘画离自己更近”,“画画本身已经很难了,其他形式想想就算了,可能20到25年前更多会有这个想法,愿意尝试‘不着调的事儿。但现在觉得只要画画就好。”
虽然在艺术媒介方面他自认已经不会不着调儿地做更多尝试了,但是在艺术表达内容方面,他依旧偶尔想“使使坏”,不着调一下。“我的画有正经的一面,也有顽皮的一面。有时想犯个坏,然后自己再把自己原谅。因为觉得自己已经很苦了,所以想开开玩笑,这样更清楚、简单,且还与人有关。”季大纯说自己感觉难受了就想这样“轻松”一下,总之对于很多人,可能画画辛苦会去跑跑步放松一下,但对于季大纯来讲,辛苦的绘画之余再用绘画“开开玩笑”,已经心满意足了——他的生命里充满着绘画,即便采访中间儿子跑来“打扰”,也是举着刚画好的“机器人”希望得到爸爸的肯定,父子俩简单几句对话背后,季大纯的画板正映着午后的阳光熠熠生辉,绘画的纯粹时刻在丰盈着他的生活。
季大纯很认同“事无不可对人言”,绘画表达亦是如此。“对人直接说了就行了,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好好坏坏的。”说着季大纯又点燃了一支烟。熟络起来的季大纯放松了些,开始侃侃而谈他的创作,当谈到人物主题绘画时,季大纯说:“跟人有关系的就是生动的,我没有故意要怎么样去描绘一些人物,因为我这人做什么也没有太多的目的性,不喜欢刻意。” 他慢条斯理地试图总结一下自己画人物时的一些想法,“基本上是这样,一种是希望保持画画语言纯粹的一面;另外一面是因为生活压力比较大,想开开玩笑,如果画得比较抽象,就开不了玩笑。还有一些是一下子感觉灵感来了的时候,这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可是直接又纯粹的季大纯却善于将记忆中的人和物,“整合输出”为庞大而完整的形象系统,这种方法被批评家赵力总结为“转借”、“混搭”与“造境”:“所谓‘转借者, 如《艺术新闻》、《拾麦穗者在叹息》、《迪尚牌》等的‘转经典图像,或如《抖动的树枝》和《爆喜》等的‘借经典样式,去生出别样的意涵;所谓‘混搭者,如《本草纲目》系列、《中南海》系列,将经典图像和样式拆分后,强制组合,用荒诞不经使人惊诧;所谓‘造境者,如《灵璧石》、《金山银山》、《臭大粪》、《干猪》、《多利》、《Hi》、《冰河世纪3》、《欧米茄》等,以迁想妙得,呈示非此非彼的新境界。”这种令人惊诧的地下根系运作,跟随在季大纯单纯至极的绘画形式下产生了黑洞般的效果。
批评家吴鸿把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架上油画样式,概括为四种:一是区别于重大题材、关注凡人小事的“生活流”,二是玄思妙想哲学问题的“意识流”,三是关注材料、形式的“纯粹性绘画”,四是出现大量社会政治符号的“观念性绘画”。由于季大纯的画既没有现实的人物,也与“思想”的图解无关;既不敏感于多变的形式材料实验,也缺乏通向流行观念的“入口”。所以吴鸿感慨:“‘看季画的天马行空,能从中体会到久违了的率真、顽皮,甚至‘不正经的欢娱轻松;而去‘读季画的天马行空,所有的知识储备和问题,都会显得很尴尬和无聊。”
正是这般“天马行空”的季大纯,给评论家们出了个难题,因为对他,很难去套用所谓的“本土化”、“话语权”或者“当代性”这些时髦而令人费解的语言去定位。连中国当代艺术泰斗级的评论家栗宪庭也有些模糊不清地这样评论季大纯道:“大纯的画不是真的像儿童画那样的看和表达,只是就它对于宏观的社会眼光和视觉模式来说,是一种童稚般的幽默感。它摆脱了某种社会功利和意识形态虚假主题的束缚,以孩童般的心境看和表现周围的世界,我把它看作是一种心境,和这种心境下所产生的一种独特的视觉模式。”
然而季大纯依然只有一句 “就是觉得画画这种事情是一直可以玩的,里面的世界特别大,一进去就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便化解了批评家们的理论化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