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别耶拉·莫拉维茨:仰望天穹,俯拾心景
2014-03-05王若思
王若思
近日,波兰艺术家卡别耶拉·莫拉维茨(Gabriela Morawetz)的个展《地远·天近》作为第二届波兰文化节的一部分在华展出。这位近年以影像作为主要手段,却又远远飘离影像之上的艺术家如同一位当代巫医,她的作品看上去充满了迷离、挣扎与困惑,综合性的材料和复杂的形式营造出陌生、诡异的神秘感。东正教美学、潜意识、三维影像空间,天穹哲学的投射、多重隐喻与假想的世界混杂其中,确实让卡别耶拉的作品看上去晦涩难懂,大有点上几支蜡烛就可以在神坛前举行法事的感觉。但是她如同静态剧场般的作品,又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把观众抓入画面中的深深天幕。进入她的作品,也许你需要放弃一个唯物主义者的身份,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拨开重重迷雾,天马行空与光怪陆离背后,是艺术家对于直觉和存在本质的细心追寻。
卡别耶拉·莫拉维茨的故乡是波兰的首都克拉科夫。童年时代,卡别耶拉和家人生活在一幢带有一个大花园的老式别墅中,不远处就是市立植物公园。她的父母都是记者,祖父是一位老派人像摄影师,也是最后一批拥有19世纪维也纳风景画幕布的摄影师之一。卡别耶拉对于摄影的启蒙就来自祖父的暗房。
“每当拍完一组照片,祖父就有了新的炫耀内容,他在暗房里用不可思议的手段对照片进行修补,而我就在他的身旁被这一切深深吸引并且惊讶不已。祖父有时候会用小刷子给照片上色,我对此非常着迷。” 卡别耶拉说。也许是受到祖父的影响,卡别耶拉的摄影作品更像一种“暗房操作”,而非对于客观影像的记录——她只是在利用各种各样的道具和手段让作品呈现出内心世界里的图景。
用艺术剥离现实的迷雾
波兰文化是根植于基督教文化的,在波兰,人们的行为或多或少都遵从着基督教传统。在卡别耶拉儿时的记忆中,她的身边都是东正教的虔诚信徒——她在克拉科夫美术学院上学时,导师耶日·诺沃谢尔斯基(Jerzy Nowosielski)就是一位知识渊博的东正教信徒,也是波兰著名的宗教绘画大师,曾为波兰许多教堂绘制宗教壁画。在他那里,神学和艺术的关系在双重的维度上得到了继承。在诺沃谢尔斯基的影响下,卡别耶拉开始对东正教产生兴趣。但是卡别耶拉对于东正教的关注更倾向于从艺术的角度出发,她往往在作品里采用圣像画式的构成方式,正面地表现主体形象,这些都来源于东正教对圣像画的独特理解:
东正教认为画板是剥开隔绝尘世与天国的物质性的障壁,圣像的美就在于它是上帝向世间透露神性光芒的一扇窗子,在画板的背后,是整个天国。卡别耶拉同样将作品看作是拨开现实的迷雾,传递内心隐秘世界、潜意识抑或神性的窗,虽然用光学的幻影来表述内心梦见这一行为本身是自相矛盾的,但是人们依然为之入迷——一种如同法术一般的魅力是如此真实。
卡别耶拉的作品中经常会出现不同形状和尺寸的凸面玻璃,有时候是树脂玻璃或者薄纱,将两三层图像结合在一起。在传达出一种虚幻的感觉时,这同样代表着图像可以成为三维的事物;从不同的角度去感知,彼此连接的薄纱也让人联想起三联画的形式。解读卡别耶拉的作品,需要了解她经常使用的一些元素:金和银的叠加,是对于物化的时间的诡异感知;镜子是自在与他者之间的内在连接;水晶球讲述的是有关于神秘的美好故事;红线圈出梦的领域,而圆中心的身体则隐喻着时间的流逝;气泡来源于德国哲学家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提出的微空间的哲学概念,扭曲的舞者代表着无形能量在平衡与不平衡之间的平衡……
但是对于隐喻和象征的分解,只是对她作品的一种解读方式。对于卡别耶拉来说,创作时感觉始终是最重要的,而知识的、理性的东西都是次要的。她希望通过作品,让观者可以由她的世界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脱离现实的世界。
隐喻的心景
卡别耶拉·莫拉维茨认为:每一个人内心都存在着独特的景观,它不一定和外在的自然相关联。内心景观投射在现实的世界中会变成另外一种样貌,它们可以被视为一些零星的初级语汇,可以自由地编织出新的图像和想法。基于此,那些隐秘的、不可见的关联总是可以抓住她的直觉和注意。她喜欢循着那些蛛丝马迹,去探寻如宇宙一般神秘无垠的内心世界,以及它与外在世界的关联。
“在所有的人类文化中,都存在探究生命和自然能量系统的巫医,他们通过内在震动的状态将自然界的能量连结到人的身上。尽管在不同的地方他们的名字可能会不同:巫医、招魂者、隐士、江湖骗子、萨满……但是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将整个宇宙视为一个整体。他们将祖先的知识、经验主义的文化代代相传,或者像那些‘能量大师一样,借用一些科学术语将治疗过程进行修饰,但实际上和巫医的理论并无不同。”卡别耶拉说。17世纪的牛顿和笛卡尔将人类的身体和心灵分开,让身体变成了机器。但是,现在生物学认为身体能量和心灵能量存在着内在的连结。思考,也和身体的行为一样,可以产生物理能量。此外,现代科学已经证实,思想中的信息可以在远距离外转换为能量,这代表着巫医可以在几千里之外对病人进行治疗并非是不可能的。
卡别耶拉的作品《沉睡的自我》(The sleeping self)就是关于心灵特殊状态的作品。对于卡别耶拉来说,梦游是潜意识和现实之间的短暂转换:当做梦者的眼睛睁开,梦中的图像和感觉似乎还是可以看见的。奇幻的想法和现实的行动在梦中同时出现,通过梦的媒介逐渐腾空,或者将那些磁性流体物化为现实……这些都可以通过摄影来证明,光与影将这隐秘的世界呈现出来,这个短暂的剧目可以是梦的比喻,也可以像梦一样消失。卡别耶拉的很多摄影都在记录消失和缺席,但是对于是梦中渴望的探索也是她周期性的主题。
对于卡别耶拉来说,人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看不到的磁极的影响,并且作为一种磁源。每一个人同样也对自然和宇宙产生着重要的影响。而它恰恰是我们在讨论人和自然的关系中经常忽略的一部分。
“我们如何解释特定事物、图像、想法对我们的吸引力呢?我们的潜意识中存在着祖先记忆的很多影响,贯穿着我们生命的始终。我经常对那些不能被理性解释的领域感兴趣,这一直存在在我的潜意识中。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
必须在事物之中找到证据。我开始去见那些有这方面经验的人。这是我开始创作关于《身体与呼吸》系列的开始,我用视频和照片记录波兰那些接受磁场治疗的人们……”在这一系列充满怀旧感的作品中,卡别耶拉试图用视觉的形象揭示出自然界中存在的隐秘磁场能量和它们之间的作用关系。
卡别耶拉在北京的展览《天近·地远》的学术主持王红路对卡别耶拉作出过这样的评论:“她如同一位炼丹师,用现代科技方法结合复杂而古老的工艺,以立体三维空间的方式构筑遥远的虚幻世界。作品中斑驳的点和线,像是脱离了矢量和磁极,不停地穿越人体、地面和天空,捕捉转瞬即逝的时光。”
政治难民的艺术成长
在大学毕业后,卡别耶拉的祖国波兰陷入了一段政治上的黑暗时期,面对这一切,卡别耶拉选择了出离。1975年,她得到了委内瑞拉政府的一笔奖学金,并开始了在委内瑞拉长达8年的旅居生活。
委内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一切都和波兰全然不同。“委内瑞拉的热带阳光与波兰的灰暗和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到处都是热情、时髦的人们。让我特别惊讶的是,在委内瑞拉我遇到了一群艺术家和作家,他们对于我绘画中的象征和隐喻有着很好的理解,也非常欣赏波兰的雕塑和招贴艺术,他们喜欢去了解那些和美国波普与抽象艺术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这样宽松的艺术氛围让我可以对这里流行的强烈、光亮的色彩说不。生活会用它自己的方式改变你——也许我骨子里的本质并没有变化,但是在热带国家8年的生活经历确实改变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
卡别耶拉坦言,她的作品看上去也许充满幽暗和挣扎,但实际上表达的的确是对于光明、感悟和美好的追寻。在委内瑞拉的日子里,她游历了许多国家。正如她自己所说,创作是氧气,但是当她感到缺氧的时候,她会四处旅行,新鲜的环境和不同的感受会给她带来更多的艺术灵感。委内瑞拉的经历为卡别耶拉的艺术创作提供了很好的展示平台。她的作品得到了更多的展出机会,并被画廊带到法国著名的FIAC当代艺术博览会进行占城,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也许是对于欧洲文化的怀念,也许是对于四季分明气候的怀念。”1983年,卡别耶拉正式迁往法国巴黎定居,她很快就融入并且爱上巴黎这座艺术之城。“我非常享受驾着小船在塞纳河徜徉,和周围的风景融为一体的时刻,这种轻松和自由的感觉非常美好。但讽刺的是,我在巴黎生活的第一年,大家都把我看成典型的拉美人……”
投射向天穹
德国哲学家彼得·斯洛特戴克曾提出过一个重要的概念:天穹(Sph·ren),并为之撰写了三本大部头著作。第一卷命名为《气泡:微观空间学》(Blasen),第二卷命名为《宏观天穹学》(Makrosph·rologie),第三卷命名为多元天穹学(Plurale Sph·rologie)。
在斯洛特戴克那里,存在的寓所绝不简单是一个现存之物进入或脱出的立方空间,而更类似于一种操持的天穹——在其中,此在出离于其身去伸展其生存。
卡别耶拉认为,斯洛特戴克的哲学就是自己个人经验的理性支撑。他的《气泡:微观空间学》至今仍然是她最喜欢的一部书。而卡别耶拉的许多作品也围绕“天穹”这个概念展开,比如《存在的天穹》(Spheres of Being)、《自我的天穹》(Egosphere)和《时间之眼》(Eye of Time)等等。
在创作《存在的天穹》时,她感兴趣的是不同的“我”(I)处于连续的循环运动中的场景。当托钵僧离魂舞蹈时,可以处于一个精神和宇宙相通的世界,他在循环的模式下旋转。而水的旋转是宇宙将我们拉向它的中心的暗喻,人是这一切运动的动力中的一部分;人的轮廓想要进入时间的轮回中,进入生命的韵律中。在卡别耶拉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穹”,并构成了宇宙运动的一部分。到最后,人在世间所有的经历和他的图像,都会在别人心中消失,从而进入永恒。《比自己更贴近我》(Closer to Me Than Myself)也是在天穹概念的框架下,通过不同的维度层面来探寻自我和他者关系的一件作品。镜子是迷失的时空,也是投射自我与他者的通道。镜子可以让观者也加入这个过程。到最后,观者被刺激去寻找自我,正如作品中的那个人一样。在时间和空间的连接处,存在着像鬼魂一样的元素,屏幕的层次如同幽灵,人们在不同的天穹之中互相作用,观者也在作品之外变成图像的一部分。它不仅仅是对于他者的探讨,更是对我们自己的隐秘部分的窥视。
卡别耶拉解释,创作这件作品最初的灵感是:“人们总说看到别人,才能认识自己,但这其实非常矛盾。我们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总是存在着自恋的一面,往往在他人身上看到的仍然是自己,正如照镜子一样,并非真的看到了他人。我们总是被这种自恋牢牢锁住,不可避免地将自己与他人切断开来。”
卡别耶拉的多数作品都是在影棚中完成。对她来说,影棚就是一个小小的剧场,我们可以称它为:内心剧院。她用简单的道具来创造小说一般的情节和氛围,幕布和光,就是整个宇宙。法国评论家和策展人塞尔日·福士若说:卡别耶拉的作品捕捉的是平庸的光环,但却如此的不平庸。而我们在与卡别耶拉的漫长交谈中感受到的是,在整个“有理可循”的当代艺术世界,恐怕再也难寻如此理性探索非理性时空的追日者,仿佛让人看见了数千年前,巫艺之初,人类对于艺术的崇拜与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