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焯整理黄侃遗稿述略
2014-03-04谢泉
谢 泉
在武汉大学120年的校史中,许多学人都源自同宗同族,黄侃、黄焯叔侄便是其中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例子。武汉大学是黄侃执教时间最长的大学之一,1919至1926年,黄侃受聘于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武汉大学前身),历时长达七年。黄侃一生反对急于著书,故而在武汉任教期间并无著作出版,但是他对国学经典的深刻解读,仍然对武汉大学文字、音韵、训诂等专业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黄侃的侄子黄焯,自1939年后一直在武汉大学任教,直至去世。作为黄门学术的传承人,黄焯晚年不遗余力地整理黄侃遗稿,使学术界再次感受到黄侃学术思想的恒久魅力。
一、黄侃:五十之前不著书
黄侃(1886-1935),字季刚,晚年自号量守居士,湖北省蕲春县人,是一位中国近现代史上富有传奇色彩和个性特征的学术大师。
黄侃出身于书香世家,父黄云鹄,一字翔云,咸丰三年(1853年)二甲进士,宦居蜀中数十年,致仕后任南京、湖北等地多处书院山长。黄侃天资聪颖,幼年早慧,八岁时“读经日逾千言,人呼为圣童。”①黄焯:《黄季刚先生年谱》,载黄侃:《黄侃日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93页。12岁时,父亲病逝,黄侃因是庶出,为乡俗所轻,“几不逮学,故少时读书艰苦,其锐敏勤学亦绝人”②章太炎:《黄季刚墓志铭》,载程千帆:《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1页。。身为官宦之家的贵公子,又兼天赋过人,却年少丧父,险些失学,这样刻骨铭心的经历恰好发生在人格养成的关键时期,使他形成了既孤傲又谦逊、既叛逆又保守、既狷狂又严谨的复杂性格。
黄侃以孤傲闻名。早年留学日本时,往谒章太炎,“见壁间大书四语,曰:我若仲尼出东鲁,大禹长西羌,独步天下,谁与为偶”,便退了出来,无意复往③黄焯:《黄季刚先生年谱》,载黄侃:《黄侃日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98页。。是时,以章太炎学术大师和革命领袖的地位,赴日中国留学生竞相求见者,不知几千几万,而黄侃不过是个20出头的普通学生,竟因几句“大话”,便放弃谒见,当真是傲气遇到了傲气。
不过,黄侃也有谦卑的时候,这在师从刘师培一事上体现得尤为明显。黄侃与刘师培“齿相若,名相埒,又十余年昆弟交”④黄焯:《黄季刚先生年谱》,载黄侃:《黄侃日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12页。,拜师之事连章太炎都表示不解。黄侃述其原由曰:“我滞幽都,数得相见。敬佩之深,改从北面。夙好文字,经术诚疏。自值夫子,始辨津途。”①黄侃:《先师刘君小祥会奠文》,载《黄季刚先生遗著》,《制言》,1936年第10期。可见,对于擅长经学的刘师培,黄侃至为钦佩,故而不畏人言,自称弟子。
父亲在朝为官数十年,黄侃却对清廷没有丝毫留恋。早在求学武昌之时,黄侃便与乡人田桐“日相与密谋覆清之事”,以至于被学校除名。同年留学日本时,适逢孙中山、黄兴等筹组同盟会,黄侃“列名会籍”②黄焯:《黄季刚先生年谱》,载黄侃:《黄侃日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98页。。辛亥革命时,更是“亲赴前线视察”,之后又“还鄂东,宣扬情势”,“一呼而得二三千人”③黄焯:《黄季刚先生年谱》,载黄侃:《黄侃日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03页。。不仅用笔杆子鼓吹革命,甚至还要拿起枪杆子,真刀真枪地为革命而战,作为官宦人家的公子,黄侃的确离经叛道到了极点。
然而,与叛逆、革新相对应,黄侃的性格中也有相当保守的一面。在北京大学任教期间,正值胡适、陈独秀等人倡导新文化运动,鼓励使用白话文,黄侃则“抨击白话文不遗余力,每次上课必定对白话文谩骂一番,然后才开始讲课。五十分钟上课时间,大约有三十分钟要用在骂白话文上面”④杨亮功:《五年大学生活》,载王世儒:《我与北大:“老北大”话北大》,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73页。。从中也可以看出,在学术领域,黄侃远不如在社会革命中那样激进,他更多地选择了遵从和维护前人的学术传统。
黄侃的狷狂是出了名的,甚至与其师章太炎一样被称为“疯子”。黄侃之性情狂放、不拘小节,在他亲友与学生的回忆文章中俯拾皆是。如陈祖深《黄季刚师》曰:“一向不布置学生作业,又不肯看考试卷子,不打分数,教务处逼急,则写一字条,上书‘每人八十分’五个大字。”⑤张晖:《量守庐学记续编:黄侃的生平和学术》,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38页。又如武酉山《关于黄季刚先生》云:“学生说他(上课)有‘三不到’,刮风不到,下雨不到,不高兴不到。”⑥张晖:《量守庐学记续编:黄侃的生平和学术》,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54页。凡此种种佚事,不胜枚举。黄侃之狂,时人多有诟病,而黄侃依旧我行我宿,不改分毫。黄侃之恃才傲物,狂放不羁,颇有阮籍、嵇康等魏晋名士遗风,旁人或褒或贬,不过见仁见智而已。
黄侃虽“疯”,但于学术却很严谨。黄侃认为研究学问,“扎硬寨、打死仗乃其正途”⑦黄侃讲、黄焯记:《黄先生语录》,载张晖:《量守庐学记续编:黄侃的生平和学术》,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1页。。也就是说,治学之人,必须下苦工夫,仔细揣摩书中的一字一句。在1928年6月20日的日记中,黄侃记道:“平生手加标点识书,如《文选》盖已十过,《汉书》亦三过,注疏圈识,丹黄烂然。《新唐书》先读,后以朱点,复以墨点,亦是三过。《说文》、《尔雅》、《广韵》三书,殆不能计遍数。”⑧《黄侃日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04页。以上诸书,常人通读一遍已然不易,黄侃竟读过数遍,且都加以圈识,其读书的刻苦程度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即便如此,他写文章时,仍然“每寻一事,非细检不敢辄用”⑨《黄侃日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04页。。黄侃这种严谨得甚至苛刻的学术观,直接造成了他对待“著书”持极端审慎的态度。对于黄侃惜字如金的做法,连他的老师章太炎都不赞同,屡次催促曰:“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黄侃答曰:“年五十当著纸笔矣。”⑩章太炎:《黄季刚墓志铭》,载程千帆:《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2页。这正是现在仍在武汉大学流传的“五十之前不著书”这句名言的由来。可惜天妒英才,黄侃未满五十岁便猝然长逝,甚至未来得及留下系统性的著述。这是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一大遗憾,要弥补这一遗憾,只有留待他的后辈、门人来整理其学术遗产了。而在整理黄侃遗稿的众多学人中,用力最勤者,当数他的堂侄黄焯。
二、黄焯:呕心沥血传家学
黄焯(1902—1984),字耀先,湖北蕲春人。自幼家贫,7岁丧父,10岁从外祖父受读,19岁至武昌谒见堂叔黄侃,从此走上学术道路。在《自叙》中,黄焯回忆当时的情景:“先生(黄侃)试令作文二篇,以为可教,随令入中学肄业,并示以治学之法。”⑪黄焯:《自叙》,载《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67页。1928年,刚刚从武昌中山大学毕业一年的黄焯,应黄侃之召,赴南京中央大学,任黄侃之助教,“相从历八年而先生下世”⑫黄焯:《自叙》,载《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67页。。此时距黄焯首次拜见黄侃,已有15年时间。这15年中,黄焯几乎一直陪伴在叔父身边,既是学生,又是家人,既是助教,又是随从,耳濡目染,得其真传,积累了大量黄侃论学的第一手材料,为日后整理黄侃著作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在黄焯所撰《黄季刚先生遗著目录》及程千帆所撰《黄先生遗著目录补》中,共记录黄侃遗著69种,其中只有6种出版于黄侃在世之时,其余全为其亲友、门生整理而成。而在这些黄侃下世后整理出版的遗著中,与黄焯相关的竟有33种,占其大半,从事黄侃著作整理之人,无出其右者①黄焯《目录》中,有多种著作归于一个条目的情况,如《手写尔雅声类表》、《手写小尔雅声类表》等19种皆在同一条目下;笺识诸书中多残本,严格说来很难算作独立的著作;日记一类分列多条,但黄侃日记已于2001年由江苏教育出版社结集出版,故应视作一种著作。程千帆《目录补》中少数条目与黄焯《目录》重复,盖因出版时间不同,著作命名也有异。本文对黄侃遗著的数量统计,未详细区分上述情况,仅简单计算两文所列条目而已。参见程千帆:《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178~187页。又:黄、程二先生所撰目录中,应未囊括黄侃于各大学讲学时编写的讲义,如现藏于武汉大学图书馆的《尔雅略说》,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由国立武汉大学铅印出版,当是黄侃于武汉大学任教时所撰教材。。黄焯的整个晚年,几乎都献给了整理黄侃遗稿的事业,他整理遗稿的方式大致有三种:
第一,亲笔移录。
黄焯抄录黄侃著作自青年时代便开始了。黄侃在与弟子论学时,常有许多真知灼见,有时还会把自己批点过的书籍交给学生阅读,所以黄门弟子都有记录老师话语和批注的习惯,黄焯亦不例外。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自拜入师门之日,黄焯便开始积累黄侃的相关学术资料。与其他黄门弟子不同的是,黄焯还是黄侃的亲人,理所当然地有更多接触黄侃手稿的机会。1931年前后,黄焯在南京为黄侃守屋时,将黄侃过录的宋元递修本《经典释文》又过录了一套。后日寇进犯南京,黄焯将黄侃的书装了几大箱,冒着生命危险,辗转离开南京。为了躲避日机轰炸,黄侃曾将藏书送到南京采石矶一个熟人的地下室保存,不料仍不能幸免,藏书损失大半,他自己过录的那部《释文》只剩下五六本残卷。而黄焯的过录本却完好无损,实乃不幸中之万幸②《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97页。。
早年黄焯还对潘重规过录的黄侃批点白文《十三经》进行了再次移录,而黄侃手批本《文选》,黄焯先后移录过二部,后又与黄侃手批原本详加校勘,整理出《文选平点》一书,1985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行③其事详见《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95~397页。。
除了整部书过录,黄焯还将黄侃手稿中的部分内容摘录出来,集合成书,如:《说文同文》二卷、《字通》一卷,系由《说文笺识》中录出;《尔雅音训》三卷,系由《尔雅郝疏笺识》中录出;《量守庐群书笺识》由黄侃笺识诸书中录出,合为一帙。这些摘录之作,多由黄焯亲笔书写,后来成为出版社影印出版之底本。第二,自费油印。
黄焯晚年自费油印整理完毕的黄侃遗著,实是特殊时期的无奈之举,却又是他保存、整理黄侃著作的学术活动中最令人感动和敬佩的壮举。
1963年,黄侃之子黄念田将收藏的手批书籍和遗稿全部捐给武汉大学。武汉大学拟由时任中文系教授的黄焯主持书稿的整理工作。至1965年,黄焯已开始摘录黄侃手批《尔雅义疏》中的相关内容,编纂《尔雅音训》。孰料“文革”爆发,黄焯被打成“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屡遭批斗,甚至被罚打扫学生宿舍的厕所,稍有懈怠,就有可能招致辱骂、殴打。此时的黄焯,已近古稀之年,又身染肺结核病多年,还患有高血压症,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可是,即使在如此险恶的生存环境中,在大多数人都无心学术的情况下,黄焯并未停止整理工作,而是在夜间偷偷进行。黄焯在日记中记叙:“一九六九年七月初一,庚申,移录《尔雅音训》毕。自四月二十四日至五月初七日可偷隙一小时缮此稿,自五月初八迄今则可以半日书写之,共历六十有七日。”④王庆元:《黄季刚遗著保存、整理出版和近年研究情况述略》,载郑远汉:《黄侃学术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3页。
“文革”后期,对老教授们的“改造”稍有放松,黄焯终于有更多的时间进行黄侃遗稿的整理。在1975年正月的日记中,黄焯对当年的学术工作拟定了计划,初一日写道:“撰《说文同文》、《古今字》、改编《小学笔记》、编《蕲柳三黄集》、纂辑《训诂述略》,仍为五项。”十四日又写道:“近拟编《蕲春黄氏文存》,选叔祖翔云公文,从父季刚公文,以余文附其后。又写完从父批校《尔雅郝疏》为《尔雅音训》、搜集讲辞为《小学笔记》,写完批点文选为《文选平点》,搜集先儒诂训要义为《训诂述略》。”⑤《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15~216页。一年编撰数部学术著作,可以想见黄焯投入了多少心血和热情。
然而,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社会动荡,学术废弛,黄氏叔侄所治之小学、经学、文学,更是早已少人问津。所以书虽撰成,却屡屡被出版社退稿,根本无法由正规渠道出版。为了保存这些珍贵的学术成果,无奈之下,黄焯只得自费出资油印。1977年冬月(农历十一月)初二日,黄焯在日记中写道:“自乙卯岁向武汉誊印社议定油印《说文同文》、《字通》、《说文新附考原》(上三种为将从父季刚先生遗稿加以理董者)、《尔雅音训》(编定从父识语)、《文字声韵学笔记》(焯所记从父讲词)、《古今声类通转表》(焯编定六种)。今始印成,各印二百册,以六百八十册交武汉大学图书馆,分寄国内各省立图书馆及各大学图书馆,余册则分赠友生。共费纸币二千一百元左右。”①《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18页。“乙卯岁”即1975年,此时黄焯已经73岁高龄,本就孱弱的身体,又经过数年“文革”带来的身心双重煎熬,肠胃、肺部、血压都出现了问题。“二千一百元”的油印费用,对于早已被“打倒”的黄焯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而据他的学生王庆元所言,黄焯将仅有的六七千元存款,都用在了油印书稿上②王庆元:《黄季刚遗著保存、整理出版和近年研究情况述略》,载郑远汉:《黄侃学术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3页。。就在初二日拿到油印本后数天,十一日,黄焯到医院探视病妻,“归途疝气骤发,眼黑脚软,坐雨淋石上,神智顿为渺然矣,归卧病四日。”③《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18~219页。如此凄凉的情景,怎不令人为之动容!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冒着挨“批斗”的风险,倾其所有,整理、编撰、印刷这些时人既不了解也不关注的书稿,这绝不仅仅是“学术传承”能够解释的,其中更多的是饱含着黄焯对叔父黄侃的孝敬之心与感恩之情。
黄焯自19岁谒见黄侃,由叔父引领走上学术之路,其后的15年间,黄侃不但传授学问,还曾为黄焯介绍工作,在事业和生活上都给予他莫大的帮助。可以说,黄侃彻底改变了黄焯的人生轨迹。因此,黄焯对黄侃始终心存感激,不论为他做助教还是看家守书,皆尽心竭力。以黄侃之狂傲个性,骂人是寻常之事,而黄焯身兼弟子和侄子双重身份,挨骂自然尤其多。可是黄焯从未因此怨恨黄侃,反而总是念着叔父对自己的恩德。黄焯的学生丁忱在《师情忆语》中记叙,黄焯对于黄侃的早逝,常起羹墙之悲,对两件事,尤为难忘,“一是先生二十多岁时,因患肺病而吐血。当天季刚先生闻知后,一天未喝酒,忧急之情至今宛然。季刚先生每餐豪饮,半斤为量。二是季刚先生临终前,拉着先生的手说:‘你在我家十多年,也没有什么错处啊!’”④《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98页。这两件旁人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却令黄焯终生难以忘怀,从中可以看出,他对叔父不止是晚辈对长辈、学生对老师的感情。在黄焯眼中,黄侃亦师亦父,是最值得尊重和孝敬的人。所以,黄焯晚年不遗余力地整理黄侃遗稿,是对黄门学术的传承,更是尽自己对叔父的一份孝心。
第三,送出版社付梓。
“文革”结束后,凝结了黄焯十数年心血整理而成的黄侃遗稿,终于可以在出版社出版了。在1981年腊月24日的日记中,黄焯记道:“寄《文选平点》清稿。付上海古籍出版社。连年前寄去之稿,其整理季刚先生者,有《说文同文》、《字通》、《说文段注小笺》、《尔雅音训》、《文字声韵训诂笔记》、《广韵校录》、《十三经白文句读》、《文选平点》八种。其批校《说文》八册,诗文词若干卷,日记诸稿亦待刊。”与此同时,黄焯所撰《诗疏平议》、《诗说》、《经典释文汇校》等书亦将付梓。在30日的日记中,黄焯写道:“余所撰书稿之印行,此为第一次。八十之年始得有此,可慰亦可叹也。”⑤《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29页。按:黄焯为学,以黄侃为楷模,五十之前亦不著书,主要学术著作,皆为七十岁之后方才结集,先自费油印,后由出版社梓行。数种黄侃遗稿及自著之书同时刊行,黄焯的欣喜与感慨之情溢于言表。
日渐好转的学术氛围激发了黄焯的工作热情,他将全部身心都倾注到黄侃遗稿的整理中。1982年,武汉大学筹建出版社,向黄焯征稿。黄焯在当年12月30日的日记中总结了这一年的工作:“综计本岁编撰之稿,其可求者,为季刚先生年谱撰成。又撰追忆季师文一篇,编成《量守庐群书笺识》。校正《字正初编》。已将上四稿交武汉大学出版社,并以《蕲春黄氏文存》畀之,属其陆续印行。又撰季师《说文》批校本《叙例》,校改《广韵校录》,并改撰前言,付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①《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46页。在一年内编撰这么多学术著作,其工作量可想而知。在黄焯生命最后两年的日记中,出现最多的就是每日整理黄侃遗稿的工作动态,诸如录某书、校某书、续写量守翁某岁年谱之类的语句,比比皆是。而同样频繁记录的,则是黄焯自己的病情,如“肠胃不适”、“右上肋筋络痛,卧不能转侧”、“右腿筋痛愈甚,一步不可行”、“夜大呕血”等等。黄焯此时已是耄耋之年,除了肺病、疝气、肠胃病等旧疾外,又罹患癌症,身体已极度虚弱。在日记中,常常可以看到“强起”、“强写”这样的字眼,足见病痛对于黄焯的摧残②《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30~264页。。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黄焯仍然以惊人的毅力,坚持笔耕不辍,直到生命的尽头。
三、黄焯整理黄侃遗稿之意义
黄焯秉持一片孝心,呕心沥血整理黄侃遗稿,不仅使黄氏家学得以传承,而且对中国古代语言、文字、历史、文化等众多领域的研究都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一方面,使学术界有幸得见黄侃学术之精华,同时也加强了黄侃著作的系统性和逻辑性,逐步恢复了黄侃的学术地位。
建国后,黄侃所治之小学、经学,一直与当时的学术风气格格不入,所以长期不为学界所重视,甚至被扣上“四旧”的帽子,加之黄侃生前出版的著述寥寥可数,故而了解黄侃学术者很少,更有甚者,有的学者竟不知黄侃为何许人。黄焯整理的黄侃遗稿陆续出版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阅读、学习和研究黄侃的著作。与当时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先行”的学术思想相比,黄侃重论据、重实证的中国传统治学方式,无疑具有别开生面的意义。这些沉睡多年的遗稿,经过黄焯之手整理,用复古的形式,为学术界带来了一缕清新的气息。
值得注意的是,黄侃遗稿多为零散手稿或书中批注,内容庞杂,不易阅读,因此黄焯的整理工作不但要对黄侃原稿加以复制,最大程度地保留原稿风貌,还要对其分门别类,使之更具有系统性和针对性,更有利于后辈学人的学习和使用。黄焯《〈量守庐群书笺识〉前言》叙述了他的整理思路:“《说文》则抽写为《说文同文》、《字通》、《说文新附考原》……《尔雅》则编为《尔雅音训》、《文选》编为《文选平点》、《广韵》则武昌徐孝宓家有迻录本,据以编为《广韵校录》……而先生手批吴承仕《经籍旧音辨证》及焯早岁迻录诸书笺识,共得十种,合编为《量守庐群书笺识》。”③黄侃笺识,黄焯编次:《量守庐群书笺识》,武汉大学出版社1985年,前言页。显然,黄焯对于黄侃遗稿的整理工作是有明确规划的,他对分散在《说文》、《尔雅》、《广韵》等书中黄侃识语进行了筛选、集中、梳理,将大量零散的片段组织成具有内在逻辑联系的学术著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基于黄侃原稿的学术创造。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有了黄焯的这种学术创造,黄侃的著作才更简洁、更实用、更容易为后辈学人所接受。
黄侃遗稿集中出版后不久,在中国历史上延续千百年的训诂、声韵、考据之学,终于再次引起了学人们的瞩目,而一度被学界遗忘的黄侃,也逐渐恢复了国学大师的崇高地位。
另一方面,得益于黄焯在黄侃遗稿整理中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武汉大学建立起比较完整的黄侃学术资料体系,在黄侃学术研究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1963年黄侃之子黄念田捐赠黄侃藏书及手稿后,加上黄焯原有的收藏,武汉大学已成为国内最重要的黄侃遗稿收藏地之一。20世纪70年代后期,武汉大学图书馆受黄焯委托,向各地图书馆寄送邮印的黄侃遗著,其间亦有复本留存于武大馆。80年代后,随着黄焯整理的数部黄侃著作相继出版,黄侃的学术影响力日渐增强。1985年,武汉大学、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等单位联合举办黄侃诞辰100周年暨逝世50周年学术讨论会,这是建国后第一次大规模的黄侃学术研讨会。此后的20余年间,每次大型“黄学”会议,都会有武汉大学及武大学人参与其中。武汉大学还成立了黄侃研究所,建立了黄侃奖学金。
与此同时,武汉大学图书馆越来越重视黄侃学术研究的文献建设,大力搜罗相关文献,并在师生著述文库中辟出专柜,展示黄氏叔侄的著作。
其中,与黄焯整理黄侃遗稿有关的书籍,兹以出版时间为序,分列于下:
1.《文字声韵学笔记》,黄侃讲,黄焯录,1976黄焯自费油印本。后与1978年油印之《训诂丛说》合为《文字声韵训诂笔记》,198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2.《尔雅音训》,黄侃著,黄焯辑录,1977年黄焯自费油印本,另有1983上海古籍版及2007年中华书局版。
3.《说文同文字通说文新附考原附文四篇》,黄焯编撰,1977年黄焯自费油印本。后合为《说文笺识四种》,198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06年中华书局再版。
4.《蕲春黄氏文存》,黄焯编,1978年黄焯自费油印本。
5.《广韵校录》黄侃笺识,黄焯编次,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另有2006年中华书局版。
6.《字正初编》,黄侃撰,黄念华编次,黄焯校字,1983年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
7.《量守庐群书笺识》,黄侃笺识,黄焯编次,1985年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
8.《文选平点》,黄侃平点,黄焯编次,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06年黄延祖重辑,中华书局再版。
9.《黄焯文集》,黄焯撰,丁忱编次,1989年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整理黄侃遗稿之过程,可由此书窥其大略。
以上书目可以看出,在武汉大学,很多经黄焯整理的黄侃著作都可以看到由多种不同版本所组成的版本系统。以《尔雅音训》为例,此书由黄侃手批《尔雅》郝疏中辑出,初为黄焯自费油印本,198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发行,2007年又由黄延祖重辑后,中华书局排印出版。此书除原校本存于武汉大学文学院资料室外,其余三个版本均藏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版本系统。对于“黄学”研究者来说,对比不同版本之间的异同,便能更清晰地把握黄侃学术的发展脉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除此之外,武汉大学图书馆还珍藏着一部由黄侃批点、黄焯移写的《玉函山房辑佚书》。是书为清光绪甲申(1884)楚南书局刻本,扉页有癸亥年(1933)黄侃书,辛丑年(1961)黄焯迻写之题跋,书中行间及眉上以朱墨二色抄录胡元玉和黄侃之批校,并钤有黄焯藏书印,是黄焯整理黄侃手批诸书时抄写的过录本。是书在已有的研究文献中均未提及,可谓知者寥寥,但书中识语甚多,对研究黄侃的学术思想和黄焯的整理工作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黄焯逝世近30年后的今天,他付出毕生心血传承、发扬的黄侃学术终成显学,或许这才是对他最大的安慰。黄焯的学生丁忱《黄焯文集》后记末尾的赞辞亦可作为本文的结语:“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①《黄焯文集》,丁忱编次,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421页。又:本文为行文及读者阅读方便,对黄侃、黄焯、陆宗达、丁忱、王庆元诸先生皆直呼名讳,不敬之处,万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