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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远去的民国教育背影(上)

2014-03-04傅国涌

内蒙古教育·综合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南开中学学校

个人资料

傅国涌,历史学者,自由撰稿人,当代中国知名知识分子。做过中学教师。现居杭州。

1999年以来,在《书屋》、《随笔》、《东方》、《读书》、《南方周末》、《新京报》、《东方早报》、《老照片》等数十种报刊发表100多万字。作品曾多次被《报刊文摘》、《读书文摘》、《杂文选刊》、《中华读书报》、《中外文摘》、《书摘》等报刊转载,并入选《大学人文读本》等多种选本及山东版高中语文教材。

学术方向:中国近代史,特别是百年中国言论史、知识分子命运史、近代中国社会转型和近代企业家的本土传统,善于以客观全面的视角解读历史。

中学在一个人的成长中是一个关键阶段,对人格的塑造、思想的成型、习惯的养成往往更为关键。自从晚清新学兴起、学堂出现以来,我们的中学也就一百多年的历史,我的目光主要集中在扰攘不安的20世纪前半叶。我只是想看一看,过去的中学曾经走到了哪一步?曾经有过怎样的辉煌,达到过一个怎样的境界?培养出了什么样的人?看一看过去的中学生们,他们的精神状态,他们在校的求知生活,他们的青少年时代是如何展开的?看一看那些过去的中学老师,他们曾经怀抱着怎样的人生追求、知识志趣,而不仅仅为稻粱谋,不仅仅向学生重复现成的教科书?看一看过去的校长,他们的教育理想、人格风范,看一看昔日的校园,弥漫着怎样的一种空气,莘莘学子是在怎样的一种氛围中学习、生活、成长的?

在人的一生中,中学阶段正是求知欲最旺盛,记忆力最好,想象力最丰富,对一切都充满幻想的时期,许多在各自领域出类拔萃的人回忆起自己的中学时光,之所以会常常心存感念,就是因为他们的人生理想是从那里起步的,他们的知识基础是在那里奠定的,他们的精神气质是在那里形成的,最初的社会活动训练是在那里进行的。像北师大附中、南开中学、扬州中学那样历史悠久的名校,创办人的办学理念、长期积累起来的校园文化、高水平的教师队伍以及整个学习的风气,共同构成了一个不可取代的精神坐标,有幸在那样的学校里求学、生活过,那是终生都不能忘记的幸福。

1929年毕业于北师大附中的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张岱年先生深情地说:“20年代,我在师大附中读书,受到了深切的教育,奠定了我一生治学的基础。”他永远都忘不了林砺儒校长在1924年对全校学生的一次演讲,其中讲到德国哲学家康德的三大律令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把人人都看作目的,不要看作手段,认为这是康德的大发现。他在70多年后表示,“当时我听了非常感动,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

同年毕业的科学家钱学森先生说:我对师大附中很有感情,在附中六年所受的教育,对我的一生,对我的知识和人生观起了很大作用。我在理工部学习,正课和选修课有大代数、解析几何、微积分、非欧几何(高一时几何老师是傅种孙先生,他讲的道理是纯推理,得出的道理,不但在教室里如此,在全中国如此,全世界也如此,就是到了火星,也还得如此!他把逻辑推理讲得透彻极了)。物理学用美国当时的大学一年级课本。还有无机化学、有机化学,化学课,在20年代就讲化学键是由原子外壳层电子形成的,八个电子成闭壳,等等。化学实验课比较丰富,但也有当时的困难,试剂不纯,滤纸用北京冬天糊纸窗的“高丽纸”!有些课用英文讲,到了高二要学第二外语,设有德语、法语。伦理学课是由校长林砺儒先生教,明确道德规范是因社会的发展而演变的。我今天说了,恐怕诸位还不相信,我高中毕业时,理科课程已经学到我们现在大学的二年级了。此外,音乐、美术课学校也是重视的,我们的美术老师就是不久前去世的国画大师高希舜先生。

20年代的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有个特别优良的学习环境,我就是在那里度过了六年,这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六年。当时这个学校的教学特点是考试制度,或说学生对考试形成的风气:学生临考是不做准备的,从不因为明天要考什么而加班背诵课本,大家都重在理解不在记忆。考试结果,一般学生都是七十多分,优秀学生八十多分。就是说对这样的学生,不论什么时候考,怎么考,都能得七八十分。(《关于思维科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

当过华中理工大学校长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朱九思先生曾说过,自己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在文、理、工综合的环境中接受教育,亲身体验到这种教育的好处,所以立志把华中工学院办成综合性大学。扬州中学给他的影响最为深刻:

“我很幸运,青少年时上的中学是当时很好的一所中学——江苏省立扬州中学。当时的社会舆论是‘北有南开,南有扬中。我在扬州中学接受了六年教育。这所学校一个突出的优点,就是文理并重。当时扬州中学的高中毕业生和其他学校一样,在考大学时考虑到将来的‘饭碗问题,报考工科的比较多,但学校并没有因此重理轻文。学校对语文(那时叫国文)和英语当然重视,对中国历史和中外地理也同样重视,课程内容很充实,因为史地教育实质上是爱国主义教育,是人文素质教育。课程设置也很丰富,除普通英语课程外,还开了英语修辞学,这本是大学英语系的课。又如植物学、动物学、矿物学,在一般的中学是一门课,我们中学分别开了三门课,内容就充实多了。另外,高中数理化用英文版教材;建了当时很气派的实验楼,还有一台很小的教学用X光机,可以表演给学生看;学校舍得花钱买书,图书馆馆藏比较丰富等等,都是当时中学少有的。那时我们学那么多课程,由于教师教得好,学生的学习效果也不错,负担并不感到重,还读了很多课外书,照样参加体育活动。由于教学质量高,我们学校高中毕业生只要考大学,没有考不取的,而且考的都是报考人数远远多于录取人数、竞争激烈的国立大学;私立大学只报考南开大学一所学校,对其他私立大学都看不上(教会大学因收费高,一般不去报考)。我中学时代母校的办学模式,给了我终身难忘的印象,成了我思想深处办学的一个重要榜样。

“扬州中学当时是全国有名的好学校。好在什么地方呢?首先就是教师水平高,教书教得好。那时校长叫周厚枢,留学美国,在麻省理工学院取得了硕士学位。他最大的功劳就在于聘请了一批好教师,不仅从本地聘,而且从江南聘,因为江南不论在经济上还是文化上都比扬州所在的江北发达。不仅主课教师要聘好的,而且音、体、美各科教师也要聘好的,如音乐老师李崇祜,是上世纪20年代著名教育家李更生的女儿,美术老师是从上海附近请来的,叫吴人文,颇有造诣,现在扬州中学大礼堂上方的浮雕就是他的作品,体育老师在扬州聘请不到好的,也到外地聘请,当时初中、高中的体育教师都是外地的。教师对于办学之重要意义,我青少年时代就有切身体验。”

在许多老一辈知识分子的记忆中,不仅人们熟知的那些百年名校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就是许多散落在全国各个角落的那些普通中学,无论是私立的、国立的中学还是教会中学,有名的或默默无闻的,都一样富有特色和个性,一样卓有成效,培养出了许多民族精华。地理学家、冰川学开创者、中国科学院院士施雅风先生,回忆自己上中学时,遇到一个优秀的地理老师,他对地理的兴趣就被激发起来了,后来毅然选择地理专业。被誉为“中国律师界良心”的张思之先生,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中在四川读的初中、高中都是国立的流亡中学,那里的课堂、老师的举止笑貌一直铭刻在他的记忆深处,他后来从事律师职业,却终生对宋词、元曲有着浓厚的兴趣,时时从中领悟汉语的美、感受生命的悲欢,这一切首先来自中学教育给他的熏陶。中美关系史学者资中筠女士说起她早年在天津耀华中学受的真正的素质教育,充满了感激之情,认为自己一辈子都受用不尽。

确实,一所好的学校,无论中学还是大学,都应该是能让每一个从那里出去的学生,在漫长的生命途中时时驻足回望的,是能让学生有一种精神归属感的。中学正值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是生命之花含苞待放的时段,一所好的中学给学生提供的除了知识,更重要的还是一种求知的方法、路径,是一种精神的训练,是打开认知世界、观察社会的窗户,或者说提供一个眺望世界的平台,是启迪心智,点亮每个人心中的那盏灯,是对创造的鼓励和激发,肯定每个人的梦,尊重而不是抹杀个性。过去的中学,不光是那些名校,就是大多数普普通通的学校也在相当程度上做到了这些。在那里,学校教育从来都不是单纯为了应付考试,升学率不是衡量一所学校的唯一指标,教育本身有着比考试更高的价值,教育的过程要远重于结果,尽管考试成绩作为检验方式无法回避。1936年科学家竺可桢先生初任浙江大学校长,投考浙大的考生来自全国各地,成绩出来,他在9月4日的日记中说:“苏省上海中学占60%,而南通中学、扬州中学均不恶。苏州中学报考之人占第一位,计九十一人,较杭高之八十二人尚多。但所取则仅二十三人。南开中学并不见佳。北方以北师大附中为佳。”但是,在那个不是一刀切的时代,考试不是独一无二的,一次考试“并不见佳”,并不影响南开中学的声望,没有人会因此而否定私立南开中学是一所好中学。曾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的历史学家何炳棣先生在回忆录《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如此分析:“如专就狭义数理教学而言,南开中学的水准只是合理的高,但要略逊于北平师大附中和扬州中学等校的,因为它政策上没有像后者特别注重督促学生演算习题,专门准备应考一流大学那种特殊‘节目。”“事实上,30年代江浙若干省立中学的数理化教学都比南开严格。……总的来说,南开的语文、史地、数理化课程水平是很不错的,学校的传统注重学生全面的活动与发展,不专死‘K数学和理化。”

浙江上虞白马湖畔有个春晖中学,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们曾经在那里任教,创造过教育史上的一个“世外桃源”,那是我向往多年的地方。2013年夏天,我终于来到了那所曾在梦中出现过的学校,刚刚放了暑假,校园里空荡荡的,招贴栏上墨迹犹新的是高考成绩光荣榜,文理科分数排列俨然。我猛然感到我来到的不是当年那个洋溢着创造乐趣、以求知为最终目标的春晖,而是全封闭教学、以考分决高下的春晖,当然这不是春晖的悲哀,普天之下莫不如此,春晖不能幸免。校内,经亨颐铜像、经亨颐的墓碑,校外,“平屋”、“小杨柳屋”,唤醒的只是历史的记忆,白马湖的水已不像当年那样纯净,古人说物是人非,如今恐怕是物也非、人也非了。

过去的中学之所以值得我们追想、神往,最根本的就是它们常常是超越功利的,没有把功利的目标凌驾在一切之上,陷入功利化的泥潭,显示出精神上的猥琐和平庸。我们今天的中学(当然不光是中学,大学、小学也一样)最大的弊端就是急功近利,处处以俗世的标准衡量自己的成败得失,处处以功利的目光打量一切,对每个学生的评价、对每个教师的评价、对校长和学校的评价都是按照功利的标准,一切都是量化的,学生的成绩量化,老师的业绩是量化的,上级教育行政部门对学校的评估一样是量化的,这是一个单一的、一元化的、不容置疑的标准,老实说,一个具有一点正常判断能力的人都不难看出,这个标准很大程度上是非教育的,是畸形的、被异化的。在这样的风气导向之下、这样的价值框架当中,中学当然找不到自己准确的位置,不知所措,只能围着高考这个轴心转,从最初的“专科率”、“本科率”到现在“重点率”,高考分数成为衡量中学办学的唯一指标,对此,中学校长也有他们的无奈和苦衷,他们当中有人曾公开发出这样的感叹:“我们面前的‘宪法是高考而不是‘教育法,高考指向哪里,我们就走向哪里。”

年复一年,现在的中学固然可以成就一批批的考试能手、分数英雄,但是与培育人、造就人的目标越走越远,对学生身心的健康成长也是一种严重的伤害,人毕竟不是机器,学校毕竟不是工厂,中学自身要有清楚的定位,它不是通往大学的输送带上一个机械的环节,不是大学的预备学校,不是大学生生产流水线,而是有自己基本的独立价值,比如要让每一个学生的人格得到陶冶,知识得到训练,视野得以开阔,即使不再升学,作为一个人,他的文明素养,他对世界的认识,对社会人生的理解都是在这个阶段初步成型的。我们从当年重庆南开中学的学生回忆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在那里受到的教育,在许多方面,足以给他们一生提供精神的支撑,成为他们未来生命中一个不能缺少的支点。我觉得这要比一次考试的分数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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