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田邦子小说中的家庭内部构造解析
2014-03-02徐蕊江苏师范大学讲师
□文/徐蕊,江苏师范大学讲师
向田邦子是个爱猫的人
向田邦子(1929-1981),日本小说家,剧作家。一生共写下十六册随笔、小说、剧本等,千集电视剧,以及一万五千集广播剧。她在小说以及电视、舞台剧本中生动地描写了昭和时期的日本人民的家族景象,其作品在她逝世后30年仍然在荧屏上活跃。为了纪念她对日本剧作方面的贡献,日本文学界在1983年设立了以她名字命名的“向田邦子奖”,目的是奖励那些优秀的剧本作家。向田邦子的一生恰好贯穿了日本最波澜万丈的整个昭和时期。在这期间,日本经历了骚动的战前时光,经历了对外扩张对内民众苦不堪言的二战,以及昭和中后期的经济高度的增长期、转型期。向田邦子所撰写的小说和电视剧里所反映的平民生活,对于日本国民来说,更是有着深刻的认同感。
一、创作生涯简介
据松田良一的记叙,向田邦子的作家生涯可以分为三个不同时期。“第一个时期:从昭和33年(1958)到昭和50年(1975)。第二个时期:从昭和51年(1976)到昭和53年(1978)。第三个时期:从昭和53年(1978)到昭和56年(1981)作家去世。”[1]
其中,第一时期的代表作品为《七个孙子》(1954-1955)、《萝卜花》(1970)、《寺内贯太郎一家》(1974-1975)、《到时间啦》(1974)等。
作家这段时期中的作品大多是充满欢笑,富于娱乐性的喜剧作品,以及作品中把视角集中在客厅而写出的有趣的家庭故事。二战结束十年后,是日本国民终于走出战败的泥潭,恢复正常市民生活的开始。没有什么能比一家人晚饭后聚在电视机前津津有味地观赏那些家庭喜剧更能给人们带来幸福感和对和平生活的感恩。“家人间的亲情”、“强势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这些作品中的情境都让历经残酷战争的日本国民倍感亲切。
这一时期,日本社会的家庭观开始发生转变。随着大家庭的解体,三口之家的出现使家庭面貌跟以前有所不同。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按照季节时令不同,举行各种比如赏月、打年糕、扫墓、腌咸菜、做年节食品等以家庭为单位的活动,也就意味着,并不是所有家庭文化传统都被传递到下一代当中去了。正因为如此,人们只能通过向田的剧本,了解渐渐失传的各种家族活动、感受以前大家庭的那种温暖。
但是随着社会发展,缺少大家庭原体验的人变多,使得这类的剧本由于现实性的缺乏,导致受关注程度降低。
到了第二阶段,向田的作品《冬季运动会》(1977)、《家族热》(1978)中,她的描写对象,不再是完美得如同画卷上的家庭,而是向观众展示了家庭的真实之处,哪怕有些让人难以接受。家人间易碎的感情,孩子随着年龄的增加离开家庭,各自为自己打算开始过新的生活。子女讨厌父母的干涉,父母为了不惹子女生气而默不做声。父亲为了一家的安宁,宁愿把自己的意见藏在心里。在向田邦子创作生涯中,1975年乳腺癌手术后的四五年是极为重要的阶段。这期间,向田邦子开始在随笔创作上自由阔步,并且开始了她的世界文学素材之旅。
第三阶段的主要作品有《阿哞》(1980)、《如同阿修罗》(1979-1980)、《隔壁的女人》(1981)等。这段时间的作品,将人类内心的恐怖更真切的揭露出来。不论年龄、地位如何,人们都有渴望爱的心灵。但是,这种渴望给家庭带来了各种不安。年轻人为了消弭自己和周围人的不安,日日竭力掩饰内心,终于成长为一个会把重要的事情藏在心里的“大人”。
学界大多认为长篇小说《阿哞》的整体构思来源于作家向田邦子自身的家庭体验,“日常生活本就是由细小琐碎的情节堆积而成,作家将亲身经历过的或是目睹过的时间碎片拼凑在一起,在小说中再组成一幅幅画卷向读者展示。”[2]
向田邦子从1980开始着手写《阿哞》这一长篇小说。《阿哞》是第三期的代表作品,具有典型的第三期作品的特点:首先,主人公以一副平凡人的面孔在浮世间生活。然后,我们能看到带有“弱点”、“污点”和“秘密”的主人公的表面和对“弱点”、“污点”和“秘密”感到恐惧、厌恶甚至是反抗的内心。读者在通过阅读主人公内心世界,获得恐惧、厌恶或是同情的心境,同时,能体会到人的内心并非如一条通天道那样笔直。但是正是因为作为真实的人,才会有“弱点”、“污点”和“秘密”,这与正确与否无关,无法简单地用善恶正邪、真伪、美丑的标准来判断人性。向田邦子在这段时期的作品中集中描写了人类的深层样态。小说中,有这样的记叙:“おとなは、大事なことは、ひとこともしゃべらないのだ。”[3](大人,凡是重要的事情,轻易不往外说的。——笔者译)人性天生表里不如一,一旦读懂了这种人性的真实境况,难免会有所畏惧。本文试图从家庭内部构造的人际关系中解读日本20世纪20年代开始到高速经济增长期之前的昭和时期的日本家庭面貌。分别从夫妻关系,父女关系以及朋友关系几种重要人际关系中分析解读昭和时期的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人情。
二、长篇小说《阿哞》
小说围绕一对关系很好的朋友——水田仙吉和门仓修造二人展开。水田仙吉是靠薪水勤俭度日的公司职员,而门仓修造是靠着二战前日本的军需热潮,羽翼渐丰的金属制造厂厂主。两人虽然生活境遇不同,但是就好像日本神社门前的两只神兽“阿”和“哞”一样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一)《阿哞》中的夫妻关系
小说中有两对夫妻,水田仙吉的妻子阿民和门仓修造的妻子君子都是传统的日本女性,凡事以丈夫为上。哪怕阿民的心里有另外喜欢的人;君子与丈夫之间举案齐眉但是几乎没有什么感情。她们眼中的丈夫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湯加減の催促をする仙吉に答えながら小走り駆け込みたみの足音に、仙吉への媚びを感じながら、さと子は下駄をそろえた。”[4](女儿聪子在旁摆鞋子,看着母亲在一边应答丈夫仙吉的催促声,一路小跑着去查看丈夫的洗澡水烧好了没——笔者译),连女儿聪子都能感受到母亲对父亲的百般讨好。
同样作为妻子的君子,“いつもより丁寧にパンにバターを塗って夫に渡した。滅多に世間話などしない夫婦なので、君子はひどく上機嫌である。”[5](比平时更加细致地在面包上涂好黄油然后递给丈夫,妻子此刻的心情非常好。——笔者译)看到难得回家的丈夫,在吃早餐时门仓的妻子仍然贤惠地为丈夫忙前忙后,平时两人的交流并不多,此刻作为女主人,只用了“好心情”来掩盖心中的五味杂陈。
向田邦子为NHK、TBS电视台写的剧本:《阿哞》、《如同阿修罗》和《家族热》
当然,作为传统的日本女性,她们的想法即“どんな男だって、主人は主人よ。よしんば主人よりどんな魅力のある男に誘われたからって、許したりしないもんですよ。”[6](丈夫就是丈夫,哪怕是有比丈夫更有魅力的人也不行。——笔者译)小说中不仅妻子们这么认为,丈夫也对此深信不疑。君子说完之后,询问仙吉夫妇的意见时,仙吉说到“うむ。まあ、それは人の道というものではあるなあ。”[7](嗯,这是作为人的原则。——笔者译)由此可见,无论夫妻间感情如何,夫为妻纲也是日本家庭生活中的常识之一。
但是,小说中的人物虽然认可这种看似理所应当的想法,但很多微妙的“非常识”感情也在作品中有所体现,向田邦子的家庭题材小说因此才更加丰满现实。君子在跟仙吉的妻子阿民聊天时,曾提到对长期分居的情况很不满,也想到过要分开,但是由于对丈夫还有感情,现在虽然过的不甚如意,一旦分开了恐怕还不如现在。虽说两人的生活说不上完满,世上哪有完美的夫妻呢,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明明知道朋友喜欢自己的老婆,还一如既往的维持很好的关系,那才奇怪呢。”[8]这种奇怪的情况其实说话人和听话人都心知肚明。仙吉夫妻也都知道门仓对阿民有依恋之情。但是,奇妙的是,仙吉并不怎么生气,甚至还有些骄傲的成分,虽说仙吉相貌、事业发展都不及门仓,但是事事强过自己的朋友居然对自己的妻子另眼相看,这种微妙的补偿心理虽不能言说,但是多少让失衡的天平恢复了一些正常。当仙吉用开玩笑的口吻告诉妻子事实,并询问妻子的态度时,妻子的一句“我才不愿意”一定让仙吉安心不少。
水田家和门仓家这两对夫妻虽百般波折,但是一直能够维持相安无事的状态,除了相处中的常识之外,隐藏在这常识表面之下的不能言说的秘密才是让这种平衡持续的关键。
(二)小说中的父女关系
据向田邦子回忆,“幼时父亲对家中子女的教育向来都是在怒骂声中进行的。包括怎样倒酱油、摆放玄关的鞋子、打招呼等等事无巨细都是在被否定后才慢慢学会的。”[9]由于父亲工作关系,家中常有客人。而将门口客人们脱下来的鞋子一一摆放整齐自然就是向田邦子的工作。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向田邦子会一边数鞋子一边向父亲询问客人的人数,这时总是会遭到父亲的数落,“在问人数前先把鞋子数清楚!”[10]在父亲发怒的声音中,孩子们战战兢兢的度过了童年时光。小说中的聪子身上也被赋予了作为长女坚韧的性格特征。
《阿哞》中以作家为原型的水田家女儿聪子在小说中除了有摆鞋子、照顾弟妹等等做家务的描写之外,还有一段跟作家自身经历相似的患病独白。提到聪子从前是对美人才有的心痛病有种莫名的憧憬,但是自己因为肺病卧床休养时才发现,随时都有吐血而亡的危险,害怕之极常常眼泪就流下来了。作家本身在随笔《父亲的道歉信》中也讲述了患肺病的不安心情,怕是即使当下医好了,但是年纪大了一旦发病,最终还是难免吐血离世。在作家后期罹患乳腺癌,与病魔抗争的三、四年中再次回忆起这种少女时代的患病经历,将自己的体验写进带有自传成分的《阿哞》之中,同时被唤起的还有作为长女的幼年回忆。
(三)胜似亲情的友情
小说名《阿哞》象征水田仙吉和门仓修造两人的友情。两人就像神社门口的一对神兽一样亲密无间,两人的关系如同呼吸衔接那样自然一致。水田仙吉和门仓修造是因为当兵认识的。在20世纪初,日本社会动荡,无产阶级势力涌现。20年代的关东大地震更加剧了社会矛盾,当时的日本政府既要防止大规模群众暴动,又要警惕镇压日本共产党的活动。军部从对外侵略扩张的需求出发,积极扩充军备。征兵检查合格的人有服兵役的义务。军队里床铺两张一组,两人在入伍后睡隔壁,如果一个人把军需物资弄丢了或者弄坏了,两个要一起挨耳光的。小说中形容二人的友情时,是这样叙述的,如果将世间普通的友情比作清汤的话,这两人间的友情就是法式浓汤。和平时期倒不觉得,一旦有了战事,是可以替对方去死的关系。入伍期间,军人们集会时,两人关系好到可以从对方口袋里拿出钞票付账。这种关系是现今的日本无法想象的特殊背景下培养出来的特殊友情。
友情无论在哪个时代,大都是以相同的形式存在的,有因共同爱好而变得亲密的,也有因性格相似而成为好朋友的。水田仙吉和门仓修造两人是因为互补的性格而意气相投,但这两个人可以说从头到脚完全相反。外表上看,水田仙吉体型不好,穿什么都显得邋邋遢遢。如果说门仓是伟丈夫,那么仙吉看起来顶多是个跟班。同样的棍子拿在门仓手里是个绅士用的手杖,到了仙吉手里就像是盲人用的按摩棒。如果说门仓是花,那仙吉就是绿叶。性格上,门仓也更受人欢迎,只要他在,周围的人们都会欣欣然,而仙吉一进来,不知为何大家就萎靡不振。
处于劣势的水田仙吉打心底里羡慕这个朋友,也曾悄悄告诉妻子,说如果有来生,希望能够成为门仓那样的人。甚至在门仓希望把水田仙吉未出生的孩子过继给自己做养子时,仙吉还表示,那么优秀的人,想要我的孩子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在仙吉眼中,门仓或许是完美的。也只有在门仓造访时,仙吉能把一直板起的面孔放松下来,跟大家谈笑风生,而阿民无疑也是喜欢门仓的。女儿聪子说最喜欢有门仓叔叔的家,父亲的朋友仿佛家人一般。
结语
作家向田邦子是日常生活的旁观者,她把观察到的再平常不过的感动和微妙情感写进小说。无论中国还是日本,在熟人社会逐渐解体、人与人之间关系逐渐稀薄的今天,在描写浓厚的家庭人际关系的作品中都可以寻找到对家的渴望。“夫妻相和、朋友相信”不仅是昭和时代的口号,在今天仍旧难能可贵。向田邦子根据自己的家庭体验所写下的作品中,赋予了主人公平凡的面孔和微妙的情感,以及最真实的人生。带有“弱点”、“污点”和“秘密”的人们才是生活着的人。把暗恋妻子的人当朋友并且引以为傲的丈夫、对父亲和友人间的友谊半分嫉妒半分感动的女儿、被朋友妻子责备作风问题并且一脸幸福的朋友,以上所叙述的种种都是平凡生活中的非常识部分,这在小切口上不仅体现了波澜万丈的昭和初期社会人道主义与虚无主义的二律背反,也让我们得以窥探昭和时期日本的家庭风貌。
[1]松田良一.向田邦子『思いでトランプ』論[C]//.椙山女学園大学研究論集:第31号,人文科学篇.名古屋:椙山女学園大学,2000.
[2]松田良一.向田邦子-心の風景[M].東京:講談社,1996:6.
[3][4][5][6][7][8]向田邦子.あ·うん[M].東京:文春文庫,1983:117,101,139,181,111.
[9]向田邦子.夜中の薔薇[M].東京:講談社文庫,1984:100.
[10]向田邦子.父の詫び状[M].東京:文春文庫,1981(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