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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绽开一朵莲

2014-02-27王璐琪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2期
关键词:河塘阿杰小叔

王璐琪

我跟着阿杰,顺着那条熟悉的水泥路面,走至胡同最后一扇门。

门上的老式锁安详地扣着,脚下两只小小的石兽,头顶被人摸得多了,磨得光溜溜的。一树葱葱郁郁的迎春花探出墙外,花已落尽,只剩繁茂的枝丫。除了门上的漆是新刷的,一切如旧,一晃十年过去,基本没有变动过。

“进来吧。”阿杰开了锁,门“咿呀”一声推开了。

院子里幽香扑鼻,四只大水缸里开满了深紫色的莲花,一朵朵漂浮在水面上,映衬着点点浮萍。我的脸倒映在水面上,被叶子分割成好几块。

“他去世后,没人打理,就撤去了一半水缸,剩下的这几个,我一周来整理一次。”阿杰拈去水面上的一片枯叶,对我笑着说,“现在看到这些花,就像看到他一样。”

水被风荡起圈圈涟漪,像是他的脸,密密地布满了皱纹,在我记忆中从没变过。

他不是我家血亲,按辈分来算,他喊我小叔。那时候我刚读小学,身边围绕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对这个五十多岁的老侄子实在不喜欢。

父亲是高中教师,一周有六天在校教课,没时间收拾老辈人传下来的河塘。他就过来帮忙,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名叫阿杰。父子俩都是水一样温厚的脾气,对人总笑笑的,晒得黝黑的脸上闪着洁白的牙齿,显得十分憨厚。

听父亲说,他人老实,之前跟人在外贩藕,被坑过,赔了钱灰溜溜回到老家,一直找不到活儿做,父亲同情他,让他来我家住。

他不肯与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领着儿子在河塘边盖了一处瓦房,周边围了栅栏,栅栏里种着蔬菜和一棵柿子树。他真的是做农活的能手,没多久,河塘里开满了粉白色的荷花,一到夏天荷花摇曳,清香四溢。从那以后,他不仅能吃饱,还时不时给我们家里送蔬菜,送河塘里养的鱼,送的最多的,当然就是藕了。

他还是丢不了自己的老本行,每到藕收获的季节,他就大街小巷地串,挑着扁担,挂着两只大筐,里面藏着水灵灵的藕和莲蓬。

有时放学撞见他,他格外高兴,用粗糙的手从灰扑扑的筐里捧出一朵紫色的莲花来,花儿水灵灵的,鲜艳欲滴,如同在他手里面生根了一样。这时候,我会有种错觉,他已经与莲花,与他塘里的荷花融为一体了。

可我仍然不喜欢他,因为他总那么脏兮兮的,总喜欢大声吐痰,总那么低眉顺眼,总那么讨好我似的跟我说话,一口一个“小叔”,叫得格外脆生生,一如他的藕。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我读一年级下学期时,母亲不再做家庭主妇,开始上班了,接送我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在我们家,他的身份十分模糊,像管家,也像仆人,虽然父母从不使唤他,可家里的活儿他都抢着做。阿杰那时读高中,不会的题目经常问父亲,父亲略讲几句他就懂了,引得父亲十分开心,经常夸阿杰聪明,将来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每到这时他就格外高兴,撑着小木舟在塘里唱歌,没人听得懂歌词,曲调也挺土,但他乐此不疲。

他接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们基本不说话,都是我在前面疾走,他匆匆地跟,替我拿着那只硕大的书包。南方的小路时常泥泞,他走路甩泥,有一次把我的书包弄脏了,我发了火,从那以后,他从来都是把书包扛在肩膀上。

有一回,老师在课堂上点名说我,“以后别让你爸爸替你背书包,那么老的人家,应该在家休息。”

全班同学哄笑,有几个跟我比较熟的女孩子说:“那个是他的老侄子!”

如今想来并没什么,可那时候的我虚荣心极强,当天放学,看到他立在人群中乐呵呵的脸,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我假装没看到他,低下头就往家走,他高兴地冲我挥了挥手,见我仍然不理他,绕到我的面前,要替我拿着书包,可我一把甩开了他。

“以后不用来了。”我说。

我走在前面,知道他就在后面不远处跟着,因为他拖拉着脚走路的声音实在刺耳。我以为他以后不会接送我了,但是第二天一早,我发现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书包就在椅子上放着,我的鞋子被擦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在椅子下面。

当我吃完饭,背上书包走出门后,远远看到他从河塘里上来,甩了两下脚,就跟了上来。我们仍然像从前那样一前一后走着,只不过他不再帮我拿书包。

真是一个固执的人啊!我当时恼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捧起地上的泥巴糊他一脸,警告他以后不许跟着我,可是我天性懦弱,没那种勇气。

时隔今日,我知道那懦弱还如影随形,否则我怎么会一逃避就是十年,直到今天才敢踏进他的家门呢?

到我读四年级的时候,他的儿子阿杰终于考上了大学,也就需要更多的钱。他央求父亲把河塘承包给他,他想扩大河塘的面积,全部用来种藕。

因为这是爷爷留给儿女的,父亲还有个妹妹,他想跟姑姑商量一下。而我,本以为他儿子考上大学了,他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没想到他居然想要长期在我家待下去。但父亲是不可能考虑我的意见的,他与母亲都是工薪阶层,如果有挣外快的机会,他是定不会放过的。

但是姑姑一直没有表态,这件事也就搁置下来了。他自然是着急的,三番两头来家里动员父亲,但每次都不了了之。

不过在他的打理下,我家的河塘越发美丽,自然也吸引了我的同学们来玩,他们轮流撑着小舟在塘里游玩,回家的时候,也都大把的荷花莲蓬带回去,本以为会被干涉,谁料到每次他都亲自替我的同学们扎好,让他们带走。初秋,几个同学在荷塘深处玩够了,打算回去,他撑着小舟,与同学们聊天谈笑,我很不满大家对他的关注,企图伸手抓住那根随波荡漾的绿莲蓬,一不小心失足掉入了塘里。

我的水性不好,他是知道的,当我狼狈地把住船,企图爬上去时,大家全笑了,最后他看我真的愤怒了,就把我拉了上去。

我湿漉漉地回到家,一声不吭地坐在炉子边,脑子在飞快地旋转,当在厨房忙碌的母亲终于注意到我时,我已经呆坐了半个多小时,浑身都冻僵了。

“哎哟,你这是怎么了?”母亲用毯子把我裹住,十分心疼地问。

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我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是他把我从小船上推下去的。”

他在发毒誓。这里的人动不动就喜欢发毒誓,他也不例外,当然这也是我所讨厌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把祖宗几十代全押在上面呢?

父亲没有质问我,只静静地看着哭得涕泪横流的我。

“因为他不高兴我带同学来咱家河塘玩,嫌糟蹋了他的莲蓬,我们起了争执,他一气之下把我推下了水!”我几乎是把这句话喊出来的,并且强调了“咱家河塘”四字,越心虚声音越大,似乎音量能够给我勇气,让自己也相信了这谎言。母亲一味怜惜我,对他已经是怒目以对了,但是父亲不同,他的平静让我心惊肉跳,使我不得不继续在母亲怀里嘶喊、撒泼、狡辩以及流泪,以此发泄我对他的仇恨。

可是这仇恨源自何处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个谎言漏洞百出。他其实不用发毒誓,只消找来我的一个同学,让他阐述当天下午发生什么,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所以今天必须得争取到父母的信任,他必须得走。

“让他走!”我哭得天昏地暗。

父亲很为难,他也看出了父亲的为难,于是他不再发毒誓了,立在那里一语不发。

“其实,我能理解的,”母亲说,“你也需要钱,可我这边一直不能给你个回复,耽误你挣钱供儿子了,但是今天这事有点过分了。”

母亲的话像箭一样刺中了他,他不禁倒退了几步,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良久,他说话了,“那,我走好了。”

我不哭了,但还在抽泣,他走的时候父亲挽留了一下,并说河塘的事情还可以再商量,可他的态度很坚决,似乎我不依不饶的态度伤害到了他。他不愿意再接受河塘,而铁了心要离开,并且不再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瓦房里,许久没有出来,次日清晨也没出现在我的面前。书包拉链不知什么时候坏了,张着大嘴,昨天的鞋还有泥巴,母亲给我在桌子上留了二十元钱,算是早晨的伙食费。

我背着书包,拿着钱走在上学的路上,这一次,他终于没再跟着我,那令人生厌的拖拉脚声,也没再响起。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我家。那所瓦房里的东西本就不多,他只用了两天,就找到房子,收拾好搬了出去。

他新租的房子与我家相隔不远,偶尔还能见到他。他做起了小本生意,在校门口摆摊,引来不少学生买东西,我是一次都没去过的,看到他,也是远远绕开。

我家的河塘逐渐衰落了,荷花败了,藕烂在了泥里,岸边的菜园也被人毁了,可以吃的时令蔬菜被偷走,剩下的也在随即到来的冬季里被深深埋进了雪中。

他年龄大了,依旧是喜欢荷花,据说在院子里种了好几缸,但是他现在已经太老了,没人愿意再跟他合伙贩藕,他每年收获的藕不多,还会给我家捎上几节,只不过由他的儿子送来,他是再也不愿意踏入我们家门槛了。

小学毕业那年夏天,我撑着小舟在河塘里闲游,枯败的残荷令人压抑,水味儿浸泡得残叶发出了熏人的腐朽味,我放下撑杆,坐在小舟里,目光刚好落在他和阿杰搭建的瓦房上。

房子因为许久没人照料,已经摇摇欲坠,一边的房梁塌了,整座房子呈平行四边形,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它摧垮。

这里曾经的美丽我见证过,如今的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的自私、虚荣以及懦弱污蔑了一个好人,在父母与他复杂的关系中,我没能帮他,反而借此踩了一脚,让他无处安身。突然,愧疚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坐立不安起来。想起他曾经爽朗地叫我“小叔”,忠心耿耿地替我扛着书包,他那时候多大年纪来着?我忘了,只记得他后脑勺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穿着一件他儿子的旧衣服,任劳任怨地跟着我,风雨无阻地往学校去。

大学时我住了校,回家的时间更少了。大二下学期的一个夏天,我回家过暑假,发现河塘里突然又开满了荷花。

我好奇地问母亲,她十分淡然地说:“阿杰暂时在家待业,闲暇无事,就在咱家的塘里种了一塘荷花。对了,他爸上个星期去世了。”

我默不作声地坐在母亲旁边,浑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一般,虽然是炎炎夏日,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去世了,我的老侄子。

“真奇怪,人死如灯灭,上个月我还见他,他非常高兴,说家里终于有塘了,而且藕长得还不错,虽然少,但是很鲜嫩,要给我送来几节,还问了你,听说你读大学,他说要给你寄呢,也不知道寄没寄,过不几天就去世了。”母亲没有察觉到我情绪的微妙变化,依然自顾自说着,感叹着世事无常。

第二天,我再也无法在家继续待下去,就借口功课忙,回了学校,也就是我到达学校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来自家乡的包裹。

包裹是他寄来的,看日期是十天前寄出的,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一如他从前的沉默寡言。厚厚的白色塑料泡沫里面放着大量的冰,一节节洁白的藕整齐地码着,箱子角落里放着一片荷叶,因为时间久了,略微泛黄,但是清香仍在。

我削了一节,盛在饭盒里,撒上一层白糖,轻轻咬了一口,还是那熟悉的清脆与多汁,带点微微的甜。仔细地吃完饭盒里的藕,我无声地哭了,像是一场静静的宣泄。

那双糙黑的手捧着娇嫩的莲花的场景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花朵后面,是他静默的笑容。

“他去世前提起过你,说你喜欢吃藕,让我每年都给你家送去,”阿杰揩去眼角流下的泪水,强笑着说,“他说你不喜欢人吵闹,让我放下藕就走。”

我看着阿杰的眼睛,那是一双相似的眼睛,诚实、静谧,透着温暖的善意。

“阿杰,其实我以前冤枉过他……”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向他忏悔,可是话没说完,被他打断了。

“算了,都过去了,没关系。”阿杰坦诚地说。

“可是你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呢。”我诧异地看着阿杰。

他笑了,轻轻摆弄了一下浮在缸里的花,“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家的河塘——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河塘。”

参观完他的河塘,我与阿杰告别后,撑着小舟在河塘里游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就任由小舟漂着,躺在小舟里面,用帽子盖着脸,枕着荷叶不知不觉睡着了。

在梦里,我看到了他,我的老侄子,还是我最初见到他的模样,穿着一件灰色的运动服,一条泥点斑斑的西装裤子,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撑着竿,在满塘的花丛里穿梭,嘴里哼唱着专属他一个人的土调,全然不顾他人的眼光。

当他看到岸上的我时,高兴地冲我挥着手,大声喊着:“小叔!”

声调如此真实,以至于当我从梦中惊醒时,发觉泪水早已把荷叶打湿,那原本就鲜艳的绿色在眼泪的浸染下更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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