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李东华

1. 李小勇

刮了一夜的风。单位门前堆积了很多碎纸、树叶、塑料袋什么的。这本不归李小勇管的。李小勇管的是看到来人不熟悉，就问一句：“对不起，您找谁，请登记。”

是的，李小勇是这家单位的保安，刚刚上岗一个月。

单位那个管清扫的清洁工一个月前回家生孩子去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后勤处处长一指李小勇：“你——就管打扫卫生吧。”

于是就身兼二职，拿一份工资，干两份活儿。

单位门前是一条漂亮的大街，大街对面是一个漂亮的住宅小区。这个小区李小勇并不陌生。姑姑就住在小区里。

姑姑是李小勇的骄傲。姑姑是李小勇全家人的骄傲。

“我去北京找我的姑姑。”离开村子的时候，他说。

但是，李小勇并没有去找姑姑。

姑姑从来不忘给他寄辅导教材，姑姑就是通过高考，从一个乡下姑娘一下子变成了北京人的。姑姑也希望他能这样，不但变成北京人，还能漂洋过海，到海外留学呢。

“好好学吧，只要你能考上，学费姑姑给你出！”姑姑老在电话里这么跟他说。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当初姑姑高考的时候，爷爷奶奶觉得她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嘛，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横竖是别人家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所以爷爷奶奶是不肯让她读高中上大学的。姑姑绝食抗议了三天才争取来高考机会。没想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李小勇一家人看来，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上大学了。那个时候，村子里上大学的人少，女孩子上大学的更少，姑姑是破天荒第一个。李小勇自小到大，一家人可就重视得不得了。中华鳖精流行的时候给他喝中华鳖精，黄金搭档流行的时候吃黄金搭档。不过，不管怎么吃，用李小勇班主任的话说，李小勇就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怎么学成绩也上不去。

今年他高考落榜了。姑姑来信让他复读。他不愿意，一个人偷偷跑到北京来打工。

来之前的晚上，他的好哥们郝峰去看他。郝峰说：“我家的房子给拆了。”

李小勇一惊：“那你到哪里住去？”

“城里。”

“城里？”

李小勇哈哈大笑起来：“做白日梦呢你，前两天我还看见你爹拉了一车砖，说是你家院墙倒了，要砌院墙呢。”

郝峰也跟着哈哈笑起来，笑得捂着肚子，笑得流了满脸的泪，笑到最后连嘴巴都合不上了。然后像跳大神一样手舞足蹈的：“我家发财了！发财了！发财了！”

原来，郝峰家住的山上发现了煤矿。也就是说，郝峰家的地底下沉睡着几亿年前的煤。一个煤矿矿主买下了这座山，如果他要开矿，他必须要拆掉郝峰家的房子。

村子里，只有郝峰一家住在离村偏远的山上，他们家曾经是村子里最穷的人。现在，人人都羡慕郝峰家的祖上有先见之明，他家得到了120万搬迁费。

一夜之间，郝峰家就变成了百万富翁。而就在前几天，郝峰还和他一样是高考落榜的穷小子，发愁该到哪个城市里去打工。

李小勇羡慕归羡慕，不过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他心里还微微有点瞧不起郝峰，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反正，他想，拽什么拽呢？钱又不是你自己赚来的。看我以后凭自己的本事赚大钱给你看看！

就这样，李小勇买上一张火车票就来了北京。

一想到郝峰牵着一条德国狼狗，那种威风凛凛的样子，而自己却在这里扫大街，看大门。这样一想，心里就有点气馁。从老家到北京的火车上，没有座位，站了一路，当时心里装着太多的豪言壮语，倒也没觉得累，现在，却一点去见姑姑的勇气都没有——自己总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才能见姑姑吧？但是，怎样才能混出个人模狗样呢？就凭手中这把扫帚？

李小勇虽然这么想，他倒也扫得干干净净。李小勇的父亲是个爱干净的人，小时候，李小勇打扫院子，如果扫完后，地上有一根麦秸，他都要挨父亲骂的。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心里就算对这个工作一百个厌烦，眼睛还是像显微镜，不放过地上哪怕一张小纸片儿。

2. 黄彬彬

黄彬彬天不亮就起来了，在宾馆门前的大街上转悠。他不是来旅游的，他今天必须完成一项任务，一项重要的任务——什么任务呢？待会儿再告诉你。

黄彬彬这次来北京是领奖来的。黄彬彬来自内蒙古草原达茂旗的一个小学，很小的一个小学，总共只有十二名学生。六年级就只有学生一名，这就是黄彬彬了。有一天，班主任数学老师兼语文老师兼美术老师兼音乐老师孙老师拿来一份作文大赛的通知。这是北京的一家儿童文学刊物发起的一个征文活动，题目叫“寻找”，如果能够获奖，大赛通知里写得清清楚楚，就可以到北京参加颁奖大会，就可以到人民大会堂去，因为颁奖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既然到了北京，那就不用说了，肯定可以去天安门看升旗，运气好的话，也许还可以爬长城吃烤鸭吧。

孙老师还说，如果你能够获奖，肯定有机会见很多很多名人。黄彬彬到现在为止见到的最大名人就是达茂旗教委主任，因为在一次达茂旗中小学作文比赛中，他荣获了特等奖，给他颁奖的就是达茂旗教委主任，他还微笑着和黄彬彬握了握手。孙老师说了，如果这次获了奖，那么颁奖的一定是很有名的大人物。

春天里寄出参赛作文，经过一个漫长溽热的夏天的等待之后，黄彬彬就把这事给抛到脑后去了——就算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也掉不到他头上吧？等他把这事给忘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个明媚的秋日，他接到了获奖通知。黄彬彬头一次坐火车。头一次到北京。大赛组委会也承诺等颁奖结束后，带领他们到天安门看升旗，爬长城和吃烤鸭。至于给他们颁奖的人是……那个带队的总是笑眯眯的中年男子，他是这个刊物的编辑。他让大家叫他张叔叔。他告诉大家，颁奖人要他们自己去找。

什么？大家一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叫——什么叫自己去找？从没听说有哪个颁奖会，颁奖嘉宾不是大赛主办方安排的，而是获奖者自己找来的。“但是，没错。”张叔叔说，“‘寻找颁奖人也是这次活动的内容之一。”他们不想再找一些名人来颁奖，几乎所有的颁奖活动总是要请大大小小的名人们，这太老套了。张叔叔说，他们要走出居住的宾馆，出去寻找一个普通人，公交车司机、清洁工、理发师、餐厅服务员……当然，你得说出你选择这个人的理由。

北京的高楼让人眩晕。自打从火车上踏出第一只脚开始，黄彬彬就转向了，根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北京虽然人多得像蚂蚁，但他一个也不认识啊，马路对面倒是有个修鞋的，前面不远处有个穿着保安服的人在扫大街，旁边有个阿姨在摊煎饼。但是他怎么去跟人家说呢？我请你做颁奖嘉宾吧，在人民大会堂。他们听了会信吗？说不定把他当神经病吧。

黄彬彬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了几步，突然耳边划过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宝蓝色的轿车在他身边停下了，一个中年男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朝着他喊：“小朋友！看好你的狗！”

什么？看好我的狗？我的狗在家里呐，一条威风凛凛的草地牧羊犬。黄彬彬低头朝四周看看，果然，一条棕色的小狗卧在他的身体和轿车的前轱辘之间，只差几厘米的距离，轿车就会从它的身上疾驰而过。

“这不是我的……”黄彬彬话音未落，轿车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3. 爱犬卡卡

明天就能拿到工资了，虽然是试用期，不过才七张，但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拿工资啊。钱拿到手干什么呢？去看看天安门，爬长城，吃烤鸭，还是给爸妈买点小礼物？李小勇一边扫地一边东想西想的。

有一张纸粘在了地上，李小勇蹲下身去，把纸从地上抠起来，正要往簸箕里扔，突然发现纸的背面有字，是一张寻犬启事，上面印着一张大大的小狗的照片。

爱犬卡卡，博美公犬，今年7岁，左腿幼时伤，细看可见眼球微缩。

于10月11日晚上走失，有见者请联系主人，必重谢。如愿意收养，请善待，每年十月打疫苗，平时肠胃不好，只能吃狗粮，吃肉或者骨头容易拉肚子。

如近日有见到犬尸，也请好心人告知，谢谢！

想来是没粘牢，从路边的告示栏上掉下来的。今天是10月16号了，小狗已经失踪五天了，也不知道找到了没有。李小勇没有养过狗，他喜欢养猫。但看到这个丢了狗的人把启事写得这么情真意切的，就和寻找失踪了的自家小孩一般，李小勇心里又有点不忍，回传达室拿了透明胶纸，掸了掸寻犬启事上的尘土，重新贴到了告示栏里。

李小勇扫完地就回了传达室。太阳渐渐地高起来，天上没有一丝云影儿，秋老虎的天气，早晨虽然凉丝丝的，到中午阳光就直烤得人睁不开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小勇就看到一个抱着小狗的男孩一直站在他们单位门前的马路牙子上，有时候车过来了，他会往旁边躲一躲。还不时和路过的行人说着什么。李小勇吃过午饭后，看到那男孩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都好几个小时了呢，就算是等人也没有等这么久的吧？李小勇心里一动——等人？不会是走丢了，找不到大人了吧？

李小勇跑出门去，问那男孩：“同学，你是？”

男孩的脸蛋本来就是黑红的，因为被太阳暴晒了好久，就越发地泛起油漉漉的红光。男孩双手抱着小狗往他面前一托，带着哭音说：“不知道是谁家的小狗，它受伤了，走不了了。”

是一只棕色的小狗，蔫头耷脑地偎在男孩的怀里，男孩举起小狗的一条后腿说：“你看，有血，肯定被什么车压过了。”

李小勇问他：“我看你也站好久了，还没吃午饭吧？”

男孩点点头，指指小狗说：“它也没吃。”

李小勇说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因为也许这只小狗并不是今天才丢的，也许它已经流浪了很多天了，也许它离家已经很远了。

“那怎么办？”男孩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是北京人，没办法把它带回家去。”

李小勇也给难住了。他也没有家。

沉默了好久，李小勇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要不，先让它住在我们传达室里吧，我贴贴小广告，说不定狗的主人就会……”

一边说他一边心里打小鼓：领导能允许自己在传达室里养狗吗？

“这只狗很可怜，”男孩说，“你看它的另一条腿也受过伤，它的眼球也和正常狗不一样，缩着呢。”

李小勇听着这话，觉得怎么那么熟悉呢？他下意识地往四周一看，目光落在告示栏上，最后落在寻犬启事上。他一拍大腿说：“巧了！不是爱犬卡卡吧！”

李小勇赶紧拉着男孩来到寻犬启事跟前，说：“你看看，你看看，像不像？”

棕色，茸茸的毛。腿有伤，眼球微缩，没错！一模一样的一条狗。

李小勇赶紧拨打了启事上留的电话。

4. 谁是颁奖人

黄彬彬没有想到，寻找颁奖人会变成寻找狗的主人。站了一个上午，连午饭也没吃，一滴水也没喝，又等了半个下午，总算等来了狗的主人。当然，这不全是他的功劳，要不是碰上了那个小保安，估计就算再等多长时间也等不来小狗卡卡的主人。他站在朝阳区的亚运村，而卡卡的主人是从十公里之外的西城赶过来的，路上又堵车，整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

小狗卡卡是怎么从西城来到亚运村的呢？这是个秘密，除非卡卡能够开口说话，否则永远不可能解开这个谜。

卡卡的主人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他说为了寻找卡卡，这些天他把启事贴满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他掏出了两千元作为酬谢。

黄彬彬赶紧摆手，就仿佛摆在他面前的不是钱，而是火红的烙铁。那个小保安也坚决地往外推。

最后他俩谁也没有收钱。

好了！卡卡找到主人了，总算可以舒口气了。等等——黄彬彬舔舔干燥的嘴唇，看看正在慢慢落下的太阳——颁奖人还没有找到呐！

他看看小保安，期期艾艾地说：“保安——哥哥，你，你想去天安门看看吗？”

小保安眼睛一亮：“想啊，你咋猜到的？”

“那么，人民大会堂你想去吗？”

小保安点点头，又摇摇头：“那种地方，咱们去不了，想也没有用。”

“您叫什么名字？”

“李小勇。”

“保安哥哥——不，李小勇哥哥，我请您去人民大会堂当颁奖嘉宾，您——同意吗？”

嗯！李小勇想，今天真是充满奇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