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人三章
2014-02-25王先霈
1.怀念一位老师
我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有幸得到许多有学问而又十分敬业的老师的教诲,可是,由于不懂事和性格缺陷吧,从来都不善于在老师面前表达自己的敬意和谢意。至今,大部分恩师先后已归道山,我由衷的怀念和感戴无法上达于他们的在天之灵,写点回忆文字,只是抒发我自己积在心头的真情实感。
初中一年级教我们语文的是汪际虞老师,南昌人,那时五十多岁,极度近视。汪老师走路迈着外八字步,高抬重落,从不左顾右盼,也不大与人打招呼,而是自顾默念诗词文章。有一次,前往教学楼途中,行经运动场附近,飞过来一个排球,刚好打在他的面部,眼镜被撞落到地上。学生们吓倒了,站着不敢动。汪老师什么也看不见,蹲下身子,像盲人一样两手在周围一番摸索,终于摸到眼镜重新戴上,继续迈起八字步,嘴里念着诗文,走了。汪老师始终没有把头转向球飞来的方向,更没有发一句声问是哪个班级、哪些学生在打球,他甚至不知道这几分钟有几十双眼睛注视着他,眼神中是惊慌、畏惧、愧疚而后则是十分尊敬的心情。
汪老师旧学根底很深,我们这些学生程度偏低,而且接触的多是新文学,看五四以来的小说,丁玲周立波的小说,苏联小说。汪老师擅长讲文言文,课文里的革命文学作品,他讲的没有其他老师那样放得开,所以,当时学生对汪老师的课并不特别热心。我们的语文每周有一次连堂课,一个星期是作文,下一个星期汪老师就在连堂课给我们讲历史故事,这是学生们很享受的。若干年后才知道,他讲的那些故事,基本上来源于《史记》《汉书》,表达的是重然诺而轻生死、重气节而轻利禄的做人的原则。乳臭未干的男孩子,向往古代大丈夫的风度气概,对于“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士可杀而不可辱”这些话虽不甚了然,也还是渗在了心里,在其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发挥着隐隐的也是深深的作用。
汪老师每次讲故事之前,往往要问,今天要讲的历史人物是某某,你们听说过吗?这些人物,既不是燕人张翼德,也不是取经的唐三藏,学生们从来没有读《史记》,自然不知道。但是,其中有几个人,我从连环画里看到过,便知道一丁点皮毛。汪老师只读线装书,他是不看小人书的,他大约以为我也读过《史记》,或者至少是翻阅过《纲鉴易知录》一类的书,不禁喜出望外。此后,倘若路上遇见,就停止吟哦,止住脚步,问我最近读过什么,同时用手掌抚摸我的平头。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很不愿意长辈把自己当做娃娃,而且我也没有可以与汪老师对谈几句的本钱,别的同学见到我的窘态,远远地窃笑,我很急于摆脱他。过了两年,到了初三以后,我长得比汪老师还要高,他不再教我们这个班,也不再摸我的头,见到时仍然露出喜悦和亲切。再后,我中学毕业,离开故乡,汪老师被调动到另外一所中学,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1966年夏天,汪老师被当做“四旧”的典型,强逼他穿上长袍马褂游街,汪老师不堪其辱,自沉于甘棠湖中。他把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看得比生命贵重。我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是好几年之后,即刻想起他给我们讲故事时的神态,想起他所讲过的古代的仁人志士,想起他讲故事时有所期盼的眼光,我更想起他抚摸我的头顶那温热的手掌。汪老师要我看的书,我一直没有看完,今生今世也看不完了,他的故事、他那手掌的温热,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2.怀念一位同学
1963到1964年,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进修班学习,这个班的学员来自十几个省份,二三十所大学和十几个省级文联作协机关。我所住的宿舍六个人,除我之外其余五个都是共产党员,而且在本单位担任大大小小的领导职务,他们来读书都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是为求学而来,没有一点架子,对我这个小老弟多有照顾。年龄最长的史如北是行政十五级,天津文联办公室主任,小八路出身,一位年轻的“老革命”。他听了何洛系主任讲授“恩格斯论现实主义”专题,急忙到图书馆借阅巴尔扎克的作品,管理员问他借哪一本,他说“人间喜剧”。管理员告诉他,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将近一百种,中文译本也有好几十本,你要哪一本?他答不上来,回来当做笑话讲给我们听,表示要抓紧补课。对于有些专业基础知识问题,他随时不耻下问。他长期生活在文艺圈子里,与不少大作家名演员有交往,艺术感受力很强。看电影《汾水长流》,回到宿舍,马上凭记忆写出主题曲的曲谱。艺术欣赏中有主见,他是山西人,他说,他有两个“不喜欢”,一不喜欢听评剧,二不喜欢听郭颂演唱。这是一种偏爱,但艺术忌平直,评剧作为年轻的戏曲,在含蓄、丰富、典雅上与京剧、昆曲,乃至与汉剧、秦腔确实有差距。他担任班上党支部书记,有时把传达毛主席批示的文件给我学习,要求我在政治上有追求有进步。因为他的工资是我的工资的一倍还多,邀我吃馆子,常常是他抢着付账。他还烧得一手好菜,冬天宿舍有烤火炉子,他大显身手,掌勺弄出一大桌菜。烧菜要佐料,买佐料需要北京市购买副食品的购物本,同房同学资历比年轻老师还要老,不方便干这件事,只有派我去老师家里借购物本。老师当然说,“借什么!要什么佐料在家里拿就是,用不完再还回来。”我立了一个小“功”,香喷喷的菜肴吃起来就少了惭愧。
“文革”是从文艺界学术界打开缺口的,老史身不由己陷进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处境狼狈。1977年我去天津出差,到他家看望,他很急切地再三叮嘱,叫我专心业务,不要“参与政治”。后来,1985年我和多位同事到秦皇岛开会,路过天津,我先在宾馆住下再去他家看望,他立刻要我退掉客房,把我还有与我一起的石声淮先生接到他家里住,十分热情地款待。石老师觉得在他家比宾馆随意,很高兴,还充当起老史读中学的女儿的临时英语教师,一老一少叽叽喳喳用英语交谈,其乐融融。
老史癌症去世十年了,以他的才华、经验和人品,本来可以做更多得多的事。他精力最旺盛的时候被耽误了。想起我这位老同学,更加珍惜和平的环境,珍惜和谐的人际关系,珍惜真诚的友谊。
3.怀念一位学生
我的床边,有一盏落地灯,它陪伴我已经有二十五六个年头,七八千个夜晚。最初,它是我家里最豪华的一件电器,如今,灯体早已锈迹斑斑,每晚却依然静立床头,用温柔的灯光抚慰我。
大约是1982年年末,或者1983年年初,77级黄德斌同学来访。他毕业之后回到原来工作的武昌造船厂做工会干部,公务、家务很是繁多,但一年中至少总有两三次,要到偏远的吴家湾华师二附中宿舍我的家里坐坐。那时人们交往,不作兴送礼,师生之间尤其如此,而黄德斌老想送我一点什么。一次闲聊中他听我说起喜欢睡前坐在床上看个把小时的书,他说,“我替你找人做一个落地灯吧。”落地灯?我只是在电影里看过,从没想过我这样的家庭可以拥有如此奢侈的东西。因为那时孩子小,日用开支大,何况穷惯了,除了油盐柴米和少量书籍,不会关注到其他商品。他说起落地灯,勾起了欲望,但是,要多少钱呢?黄德斌说,材料他到厂里找,请熟悉的师傅做,花不了几个钱。过了几个月,一台新的自制落地灯果然送到我手里。底座是一块圆铁饼,插进去一根空心铁柱,焊紧了,都镀了铝,亮铮铮,柱头可以安放螺口灯头,上面用水果罐头瓶子的铁皮盖做成托子,用以支承起灯罩的支架。全部的工本,好像是十四五元。随即,我又花了三四元钱,买来绉纱做的灯罩。晚上,孩子们睡了,吊在屋子中央的灯熄灭,台灯亮起,在我胸前的书本周围投射圆圆的光圈。一时间,我似乎暂离现实的俗世,到另一方天地游览,歇息。
而今,我有了不止一台新款落地灯,灯杆可以弯折伸缩,灯罩可以左右旋转调整方向。那台老的落地灯,我还舍不得撤走,它负载了许许多多的记忆。只要我还有倚枕夜读的兴趣和精力,它就会和我相依相随。
1989年,听说黄德斌患了不治之症,我到湖医二附院介入疗法科病房去探望。胰腺癌据说十分痛苦,但那天他精神很好,看不出疼痛和绝望。他说,本来,领导告诉他,被推荐为全国总工会倪志福主席秘书的候选人,准备到北京接受考察。“现在,不要说‘呢制服,粗布工作服也穿不上了……”说着,哈哈笑了几声。那年多事,我没有能再去看他。接着,就传来他去世的噩耗。彼时,我盯着落地灯,回想起交往的若干细节。孔子看望病重的伯牛之后说,“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啊,我能体会至圣先师作为一个普通老师的心情了。这就是命吧。
王先霈,著名文艺理论家,本刊顾问,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责任编校:晓 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