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与语文课
2014-02-25邓方
忽视诗,似乎已经是很久以来的事了。在现在的文学作品里,诗歌作品的空间已经被挤得所剩无几了。偌大的书店,找不到几本新诗。没有人写诗,更没有人读诗。人们甚至有这样的误解,认为在我们这个没有诗意的时代,写诗是不可能的事。我们现在使用的高中课本上,现当代诗也所选无几,几乎就是个空白。
诗歌和我们有着怎样血肉相连的关系!有人说过,我们的文学艺术开始于诗歌,也将终止于诗歌。也有人说过,一个人如果不能欣赏诗歌,他对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的欣赏,终究是隔膜的,他的艺术趣味必定是低下的。
中国是诗的国度,我们从遥远的《诗经》里走来,从唐诗、宋词里走来。孔子说,不读《诗》,无以言。可是,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因此人们认为在这个时代写诗,已是不可能,是故作姿态的事。当然,这是极端态度。阿多诺说过,奥斯维辛以后,写诗是野蛮的。奥斯维辛之后,还有人在写,而且,他把《死亡赋格》,在德国写得家喻户晓。这个人叫保罗·策兰,他这样写纳粹对犹太人的第一次大屠杀:“你目睹了那些烟,来自明天”。他的父母和舅舅都死在纳粹的集中营……他是继里尔克之后,最有影响的德语诗人。什么样的时代都是可以写诗的。
阿多诺后来收回了他的那句名言,他说,长期受苦难更有权表达,就像受折磨者要叫喊。因此,关于奥斯维辛后不能写诗的说法或许是错的。
——是我们还没有力量与诗歌较量,而不能说,这个时代,不适合写诗。不能说这个时代,不适合诗,诗适合于任何时代。
没有人读诗,这却是事实。几年前,我还能找到一些诗刊杂志,这两年,大街小巷,找不到了。诗歌的荒芜,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我们容易看到的问题是,在读者方面,没有受到过好的引导、教育和启发,艺术欣赏的趣味普遍低下;诗歌本身,被翻译、介绍的作品不多,国内写诗的寥寥,好作品不多。真正好的诗,跟人也是不会隔膜的,是不排斥读者的。这二者是造成如今诗歌荒芜不容忽视的原因。我们却是诗的古国,不缺乏诗的因子与细胞。
朱光潜在《谈读诗与趣味的培养》一文里,很详细地谈了,如何不读诗的人就艺术趣味低下了。我在这里就不作引用了。虽然他举的例子,都是传统诗,但他也提到了新诗,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等。在欣赏诗歌上,新诗、旧诗,道理是相通的。
说到高中语文教科书上来。现当代诗歌在我们现行的教材中,力量相当薄弱,基本上算是个空白。就算有几首,也大多严重落后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情感、心理、特征,严重地肤浅于现实人生,艺术表现粗简、单一。
记得有舒婷的一首诗《致橡树》,在那个时代,能够这样理解爱情,这样表达爱情,是有过让人耳目一新的作用的,她的《神女峰》也是这样。但这样的诗,在现在这个时代,对情感的理解也好,表现手法的运用也好,就显得格外地单薄。那样写法,说不好,也许只能用来练习写散文,练习排比的修辞格。
诗之所以成为诗,不是散文,不是议论文,仅仅只有排比句是不够的。在现代诗那里,抒情甚至是被排斥的。里尔克回答过,“现代诗需要经验不需要感情,感情我们有的够多了”。现代诗对诗人要求严格,想象力,张力,隐喻,暗示,等等。古体诗和近体诗是表达感情,现代诗是用意象罗列暗示情感。好的散文和小说靠近诗,而不是诗靠近散文和小说。
古典诗以“思无邪”的诗观,表达温柔敦厚、哀而不怨。现代诗强调直率的陈述,严酷地解剖现实。古典诗是画笔,现代诗是手术刀。现代诗庞杂,纷繁,含混,于是,现代诗更加地不好言说。——“只有‘距离能使我的读者理解我,往往抓住的只是我们之间的栏杆”(保罗·策兰),现代诗需要这个“距离”。它需要有大的情感跨度和想象跨度。在我所能够想到的事物中,现代诗跟梦比较接近,它会经常违背情理,违背事理,违背逻辑。“你目睹了那些烟,来自明天”。它灵光一现。它的震颤像闪电,从你头顶上走,让你措手不及。痉挛和痛苦像死亡。它的吐露像枯枝的排泄。“诗的语言将获得突然的和精确的亮度”,“他将奇迹般地发现足够的想象之岛,从岛上将飘出歌声”(杜尔斯·格林拜恩)。
现代诗的意象需要是新颖的、独特的。
高中课本上穆旦的诗《赞美》和《春》,是我喜欢的。意象纷繁、独特,表达的精准度和深度,都有。何其芳的《预言》,也不错。洛夫的《边界望乡》,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梁小斌的《雪白的墙》等,是典范作品,但是情感、思想、手法单一了,属于现当代诗的童年时代。
再有,中学教材中,诗歌的数量太少。整个高中,我们现在使用的这套教材,只有二十几首诗,每首都不长。对于培养文学趣味而言,这几首诗,就是首首精粹,这个数量也是远远不够的。读唐诗还要读三百首呢。
新诗和新小说一样,并不是我们的传统剧目,传入我国的历史也并不长。可以这么说,对于新诗,现当代诗,现代派诗,最优秀的诗人和最优秀的诗歌作品,都不在我们这里。不仅我们是后来者,不仅我们又经历文化浩劫,而且,更为严重的是,我们扪心自问,浩荡的民族,现在有几人在诚恳地倾听诗,守卫诗?
这里我是要说,我们的高中语文课本,一首外国诗歌都没有选进来,这是个巨大的空白,空洞,是个玩笑。
我不能从哪个诗人如波德莱尔开始列举,列举哪些人、哪些经典之作,应该列入我们的教材,世界这么大,他们灿若群星。但他们应该有一个相当的数量,存在于我们的教材里,这是肯定的。
还记得里尔克的《严重的时刻》,当初是如何让我对诗发生兴趣的。以下想介绍博尔赫斯的诗——他是一个最不像现代派诗人的现代派诗人——《失眠》。引用这整首诗,也让我们看一看现当代诗的脾气、性格,看它们到底跟人、跟时代有没有隔膜。
夜晚,
夜晚准是巨大的弯曲钢梁构成,
才没有被我目不暇给的纷纭事物,
那些充斥其中的不和谐事物,
把它撑破,使它脱底。
在漫长的铁路旅途,
在人们相互厌烦的宴会,
在败落的郊区,
在塑像湿润的燠热庄园,
在人马拥挤的夜晚,
海拔、气温和光线使我的躯体厌倦。
今晚的宇宙具有遗忘的浩渺
和狂热的精确。
我徒劳地想摆脱自己的躯体,
摆脱不眠的镜子(它不停地反映窥视),
摆脱庭院重复的房屋,
摆脱那个泥泞的地方,
那里的小巷风吹都有气无力,
再前去便是支离破碎的郊区。
我徒劳地期待
入梦之前的象征和分崩离析。
宇宙的历史仍在继续:
龋齿死亡的细微方向,
我血液的循环和星球的运行。
(我曾憎恨池塘的死水,我曾厌烦傍晚的鸟鸣。)
南部郊区几里不断的累人的路程,
几里遍地垃圾的潘帕草原,几里的诅咒,
在记忆中拂拭不去,
经常受涝的地块,像狗一样扎堆的牧场,
恶臭的池塘:
我是这些静止的东西的讨厌的守卫。
铁丝、土台、废纸、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垃圾。
今晚我感到了可怕的静止:
没有一个男人和女人在时间中死去,
因为这个不可避免的铁和泥土的现实
必须穿越所有入睡或死去的人的冷漠
——即使他们躲藏在败坏和世纪之中——
并且使他们遭到可怕的失眠的折磨。
酒渣色的云使天空显得粗俗:
为我紧闭的眼帘带来黎明。
这是一个不祥的、令人不安的钢梁构成的世界,败落,拥挤,泥泞,无限重复,有气无力,支离破碎。垃圾,恶臭,铁丝,废纸……人们躲藏在败坏和世纪中,可怕的静止,铁和泥土的现实,遭受可怕的失眠的折磨,连死亡都不被允许通过。
这是一首著名的诗,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诗歌就是这样被允许赤脚在地上走,诗歌是这样引着我们在地上走的。它是口号、是空头支票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
“二十世纪末的作家被抛在人造天堂的垃圾堆上,置身于遍布人工制品的荒野之中”(杜尔斯·格林拜恩),这就是我们所在的现实。在这个现实中,人类生存与心灵处境,个体生命的激情、梦想,人类语言的边界、限度……这是我感受到的现代诗及其艺术。
邓方,语文教师,除了发表教研论文以外,还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诗集《水清澈的骨头》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现执教于湖北省武汉市常青一中。责任编校:郑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