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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以来中国社会的观念、制度和分工
——“中国迈向高收入过程中的现代化转型研究”之十五

2014-02-21宣晓伟

中国发展观察 2014年6期
关键词:社会分工全能价值观念

◎宣晓伟

建国以来中国社会的观念、制度和分工
——“中国迈向高收入过程中的现代化转型研究”之十五

◎宣晓伟

人物绘像:罗雪村

宣晓伟,经济学博士,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发展战略和区域经济研究部研究员

无灵魂的专家,

无心的享乐人,

这空无者竟自负已登上人类前所未达的境界。

——韦伯(《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

在上篇文章中我们讨论了中国传统社会的观念、制度和分工。与其他传统社会相比,中国的发展独具特色,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理念支撑最为稳固、制度设计最为精巧、运行最为良好的传统社会之一。然而,一旦与现代国家正面遭遇,传统中国就暴露出各种劣势,当王朝循环的因素和西方冲击的力量相结合,中国社会变迁进入到3000年未有的大变局。

中国近现代以来的演变

自鸦片战争中国真正遭遇冲击以来,中国在与西方较量的过程中全面落败。从此,中国就一直处在亡国灭种的压力之下,如何救亡图存,是无数仁人志士的毕生奋斗目标,也是整个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面对外来冲击的必然反应。

在开始的阶段,中国传统社会在西方冲击下,从器物、制度和文化等各个方面逐渐退却,传统社会趋于瓦解,处于全面危机之中。可以看到,清王朝面对外来冲击,首先是在器物方面做出反应,认为西方的力量主要在于“船坚炮利”,因此需要“师夷长技以制夷”。从而将儒家传统中“经世致用”的事功能力发扬光大,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然而,甲午海战对日本的战败,真正动摇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根本信念,认为必须在制度层面做出改革,由此“戊戌变法”、“百日维新”运动展开,清朝政府也逐步开展立宪改革。伴随着清王朝的覆灭和中华民国建立后的军阀混战,人们逐渐认为,中国落后于西方的根本原因在于文化层面,于是“打倒孔家店”的呼声甚嚣尘上,成为“五四”文化运动的一种主流。

在中国传承数千年的终极价值观念遭受猛烈冲击和批判的同时,一种新的意识形态逐渐兴起。由于儒家传统强调社会伦常等级,因此在“打倒孔家店”的同时,一种打破一切纲常、冲破一切罗网、强调绝对平等的思潮(即革命观念)逐渐兴起,代表人物就是谭嗣同和康有为,以及他们所著的《仁学》和《大同书》。与此同时,“五四”文化逐渐将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等观念引入,这样由中国自身反传统而来的革命观念和外来的共产主义观念一结合,立即就产生了新的意识形态。人们常常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潮为什么会在“五四”前后非常迅速地俘获一大批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感到困惑。以《新青年》杂志为例,在其早期阶段(1915年~1916)年所发表的文章中大多数围绕“自由”、“民主”等展开讨论,而过了10年,到了1925~1926年,更多的文章在讨论“社会主义”(金观涛,《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第371页,法律出版社,2011年)。事实上我们已经在前面提到,中国传统终极价值观念是人们

依靠自身力量在人间建立美好社会的终极取向,虽然儒家传统被放弃,但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结构还在,而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是对西方希伯来传统全面取反,也是希望能够在人间建立完美的世界,因此从表面上来看,两者完全同构。此外,中国在遭受西方列强欺凌下必然对西方观念和制度心存罅隙,而马克思主义正好又是对西方已有制度进行全面批判的集大成者,是一种看起来更为先进的观念和信仰;再加上苏联的示范和支持,各方面的因素相结合,从而导致了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在中国的迅速流行,由此,“革命”获得了至高无上的道德含义,而实现“共产主义”成为很多中国人的新价值信仰,通过“革命”的方式去实现“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在当时成为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新潮流。

在新意识形态的支撑下,新中国宣告成立,一个全能主义政治和超级行政社会随之诞生。中国借鉴并学习了苏联的经验,借助于政党政治的力量,在新意识形态的支持下,对社会进行了全面的整合。由此,一种全能主义的政治形式诞生,所谓全能主义政治,是指权力可以随时进入和控制社会每一个阶层和每一个领域的指导思想(邹谠,《二十世纪中国政治》,第3页,牛津大学出版社,1994年)。在中国传统社会,虽然知识分子群体牢牢依附在皇权之上,但对于什么才是真正的终极价值信仰和应该的行为,解释权仍在儒生手中,即所谓“道统”和“法统”的分离。而在全能主义下,对于终极价值信仰的解释权掌握在权力拥有者那里,由此形成了“道统”和“法统”的合一。此外,与传统社会的行政体系相比,全能主义形式下形成了五级政府,管辖一直延伸至乡村,牢牢控制着每个社会成员,构成了所谓的超级行政体系。在新意识形态、全能主义政治和超级行政体系的结合下,国家对于整个社会中每个成员的组织动员和管理能力可以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新意识形态强调要将革命观念贯穿于个人道德、家庭伦理和社会秩序的建构,以最终实现共产主义社会的理想。可以看到,新意识形态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传统在内容和目标上迥然不同甚至截然相对,但其思想的方式却有相当大的类似性,这种类似性的形成很大程度是由于中国强大的传统思想方式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消化、吸收和重构。

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中国新意识形态、全能主义政治和超级行政体系的产生并非偶然,它是传统中国陷入全面社会危机后的一种自然反应。前面已经谈到,传统中国大而不强,根本难以与西方展开竞争,在生死存亡的压力下,中国必须要有一种强有力的新意识形态、全能主义政治来把所谓一盘散沙的社会组织动员起来,从这个角度上说,确实是“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由于新意识形态的巨大感召力,加上全能主义政治和超级行政体系超强的执行力和组织力,中华民族完成了救亡图存、维护领土完整和国家统一、展开现代化的初步建设等一系列任务。对于整个中华民族而言,这个伟大的意义是如何强调都不过分的。

与此同时,新意识形态、全能主义政治和超级行政体系的结合固然可以完成社会的全面整合和重构,并把每个社会成员都积极组织和动员起来,取得经济社会发展的显著成就,但也日益带来一系列的问题。首先是新意识形态日益遭受到中国原有终极价值观念的强烈反弹。如前所述,中国传统价值观念虽然也强调要构建人间美好社会,但却是通过由己推人的方式,基于血缘的亲戚家族关系被注入强烈的道德含义。而在新价值观念中,却一味强调要“大公无私”,“狠斗私字一闪念”,固然在一定时期和一定阶段内新价值观念也能够取得相当的成效,但这种对于人性的束缚和扭曲,与中国数千年的传统价值观念背道而驰,难以持续。其次是新中国成立后同样必然面对“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的问题。权势阶层的产生在全能主义政治和超级行政体系中根本难以遏制,即使依靠新意识形态也无法避免(正如儒家意识形态同样不能根本遏制传统士绅阶层腐败一样),如果希望通过“大鸣大放大字报”动员普通群众的方式加以控制,其本质上与马克思希望能够通过“非专业化、非职业化”的方式来避免工人阶级掌握权力后的异化,有异曲同工之意,在一个正常的现代社会,也很难行得通。

站在社会分工的角度来看,“新意识形态、全能主义政治和超级行政体系的结合”与传统社会类似,只不过更具有高度整合力和组织力,是一个强化版金字塔结构。新社会结构可以说把促进社会分工“合”的方面发挥到了极致,整个社会一体化和组织程度大大提高,各种基础设施建设迅速推进,经济社会在短期内获得了较快发展,迅速增强了实力。但在促进社会分工“分”的方面可说是遏制到了极致,个人自由个人欲望受到全面的抑制、个人权利受到各种剥夺,每个人都牢牢地被国家力量监督和控制,这样的社会必然导致封闭、固化和僵化,社会逐渐失去动力和活力,最终必然衰亡。所以新意识形态的影响力在达到其顶峰时,就不得不伴随着政治运动的结束,迎来根本调整的命运。由此,中国社会开始进入到了改革开放的时代。

改革开放后的社会变迁

从社会分工的角度来看,改革开放一方面大大推进了有利于“分”的方面,最为重要的是国家赋予个人更多的自由和权利,市场经济的引入在根本意义上确立人逐利的正当性;而中央向地方的放权则使得地方具有了更多的自主权,通过财税关系、政绩考核等一系列制度安排则充分调动了地方发展的积极性。整个社会的活力和创造力被有效激发起来。另一方面,在“合”的方向上,全能主义政治和超级行政体系依旧发挥着力量,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展是硬道理”的指引下,加之打开国门引进资金技术,借鉴东亚发展道路等一系列措施,所谓政府主导经济发展的威力被充分发挥了出来。从社会结构来看,改革开放促使原有“一元化”金字塔结构的松动和碎片化,在这个过程中,各个主体的利益诉求被得到承认,不同利益主体间产生分化,与此同时原有的一元化结构仍然保持着整体架构,并未真正解体,它还起到维护和引导社会运行、不断整合社会的作用。因此,无论是“分”还是“合”的方面,都具备了社会分工迅猛展开的局面,由此经济社会迅猛发展。改革开放带来了30多年经济高速增长的奇迹。中华民族在几千年历史上,从未有这么多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其生活物质水平获得这么快的提高,也从未有这么多人能够同时过上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这个伟大的历史功绩,同样也是怎么强调也不过分的。

当然,日益碎片化的一元化体制,在爆发出巨大的活力、带来前所未有的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同时,也暴露出越来越多的问题。首先是中国人终极价值信仰的缺失。这种缺失表现在两个层面上,一是公共层面上,如前所述中国传统价值信仰在救亡图存的过程中已被逐渐抛弃,而新意识形态在“文化大革命”后也不得不退潮。因此,中国社会目前处于价值信仰的真空期,很难找寻到社会主流的终极价值观念,尽管当前西方社会的终极价值观念退回到私人选择领域,宗教关怀退出前台,但这并不意味着西方社会没有主流的价值关怀,这种主流价值关怀对于西方社会的凝聚和运行仍然起着重要作用。而对比中国,却很难发现这种主流价值关怀(这种价值关怀不仅仅是需要官方意识形态的宣传,更重要的是要为社会中大多数人主动选择并成其安身立民的真正信仰),中国社会似乎呈现出与某些西方社会类似的价值虚无主义的后现代状态,情形颇为吊诡。二是在个人层面上,这是更为关键的,当今的中国人似乎正处在“六神无主”的时代,很多人不仅找寻不到终极价值关怀,甚至丧失了对终极价值观念进行追问的兴趣和能力,只能回到世俗的物质层次寻求人生存在的意义。这里并不是说个人以物质追求为人生指向有什么问题,但整个社会完全陷入到世俗物质追求中,那么社会精神就会很快萎靡,进入到凡事皆可为的无序状态(典型的例子就是中国目前愈演愈烈的食品危机事件),从而带来整个社会的坍塌。可以说,自轴心时代中国传统文明产生终极价值观念以来,当前中国人正陷入数千年难有的价值信仰危机之中。其次,社会的失范状况日益严重。在剧烈变化、社会分工不断加剧的状况下,社会主流价值信仰的缺失必然造成社会的失范。涂尔干早就认识到,社会分工深化会使得社会中人与人的相互依赖关系加深;与此同时,传统价值观念又退缩到私人领域,那么如何重构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关系呢?如果新的社会共识和信任关系无法形成,必然会带来社会的失范和混乱。也就是说,原有的规则被打破了,但新的、正确的规则却难以有效建立。正如前面所说,现代社会分工带来的力量就像原子弹爆炸,那么如果新的社会共识无法及时形成,整个社会就可能会被炸得四分五裂。尽管对于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宣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供社会共识和凝聚社会力量,这也是当前任何国家面临激烈的全球化竞争时所不可或缺的,但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也是一把双刃剑,对此一味地强调和依赖,容易滑向民粹主义甚至种族主义,德国和日本的发展历史就是相应的经验教训。第三,个人关系成为支配社会资源和权力分配的重要力量。前面谈到,在新意识形态下,私人关系和血缘关系根本在社会运行中难以获得正当性,其运用也受到严重限制和打击。但在新意识形态退潮下,几千年传统支撑下基于血缘和拟血缘的私人关系又顺理成章地重新回到了中国社会运行舞台的中央,支配着社会中资源和权力的分配。与过去不同的是,传统社会的私人血缘关系附有儒家文化赋予的伦理责任,而在中国当代社会私人关系的运用更多是基于赤裸裸的利益计算,私人关系中温情脉脉的传统伦理责任多已名存实亡,尤其是在那些拟血缘的关系中。私人关系在任何社会都发挥着重要作用,然而正如现代社会分工所要求的,契约关系需要成为真正支配整个社会运行的、压倒一切其他关系的关系,而在中国社会,却是非正式的私人关系压倒了正式的契约关系,成为了支配社会运行的真正力量。从而,整个社会都很难有稳定的预期和信心,不讲规矩讲关系反而成为社会运行的一种常态。第四,社会功能泛化现象普遍,腐败状况越演越烈。前面文章提到,现代社会分工的展开需要形成功能分化、界限清晰、规则明确的不同领域,领域之间不能随便跨越。然而,在全能主义政治传统下,行政权力有权进入一切领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中国各个社会领域功能泛化的情景仍很普遍,权力很难得到有效约束,众多领域内官本位的文化氛围十分浓厚,政企不分、政事不分、政资不分的情况仍然严重,法治传统的建立进程缓慢,难以有效遏制腐败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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