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公主的恶意

小兰乱流年

1.

雀云城乃是山水之城，地处楚国之西南，人杰地灵，山灵水秀，但这里最出名的并非美景，而是美人。

这日钦差受皇命前来雀云山选秀女入宫，人还没下船就被渡头边婀娜生姿的渔女晃花眼，一脚踏空直接给掉进水里。

我饶有兴趣地坐在茶楼里一边剥着糖炒栗子，一边听说书先生讲着关于段钦差来选秀女一事。

皇帝刚登基不久，后宫空虚，为了抓住这次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一时间商铺的绫罗绸缎、朱钗胭脂皆是被卖断了货，就连道观清修的女弟子也急着还俗准备参选。

这次选秀，但凡家世清白、容貌出众、身无残疾病史的民女皆可以参加。其中备受争议的便是符家二小姐符萝。符萝乃是慕知府的青梅竹马，这次她不顾与知府的多年情谊，毅然参选。茶楼内的人纷纷以此开局下注，赌那符萝能否通过慕知府的阻挠，顺利选上秀女。

以一赔十的赌注，我微微扬起嘴角。这等好事我又岂能错过，我当即便差小厮替我押了一百两赌银。

小厮将字据送过来后，我正欲拿起长剑离开，便见慕岑缓缓朝这边走来。喧闹的茶楼在他进来的那一刻顿时安静，只见坐庄的人猛地扑在桌上将赌银塞进怀里。

“原来段钦……”

慕岑刚一说话，情急之下我便将栗子塞进他嘴里：“尝尝看，用桂花糖炒的。”

也不管慕岑惊讶的表情，我凑到他耳边说道：“我只是出来喝茶的，莫要张扬。”余光瞥见公然聚赌的人已经纷纷撤离，我笑着将茶递到慕岑面前，“慕知府请喝茶。”

我看到慕岑在瞬间失神后，取出口中那颗没剥壳的栗子浅笑道：“莫非都城的人都跟段姑娘一样喜欢带壳吃栗子？”

被慕岑那双如狐狸般精明的桃花眼一看，我不禁有些心虚，连忙笑着转移话题： “不知慕知府找我何事？”

慕岑抿了口茶，抬眸道：“我原本是想找段姑娘商议符萝参选一事。”

“这事啊……”

我话还没说完便被慕岑打断：“不知段姑娘刚才买的哪一边？”

“喀喀——”刚才果然被他看到，我抽了抽眼角，“慕知府莫要伤心，感情的事是勉强不来的，既然符萝姑娘志向远大，你也该放宽心祝福她才是。”

“哦，是吗？”慕岑似笑非笑地勾起乌青的嘴角。

我轻拍着他的肩：“但愿慕知府能够早日想通。”

慕岑垂下眼帘，修长的睫毛如同扇动的蝶翼一般，看到他失落的模样，我忍不住轻叹一声，只听他道：“令在下想不通的是……以段姑娘的身份为何会在此当街聚赌？”

好你个慕岑！我好心安慰他，他竟反过来羞辱本钦差，这样心理扭曲、不人不鬼的男人活该被人抛弃。

说慕岑不人不鬼，只因他面如纸色，嘴唇乌青，发白胜雪。那日我刚到雀云城时，见到他站在渡口对我勾嘴浅笑，我还以为是自己见鬼了，一脚没踩稳便掉进水里。

我强辩道：“刚才我不过是假意参赌，好取得确实证据再将他们送至官府。只可惜慕知府这一来便将人给全吓跑了。”

“人跑了不要紧。”慕岑抬眸时哪里还有半点失落的神情，他促狭地笑道，“只要有证据在，跑了本知府也能将其给抓回来。”

我的心不禁一颤，随即呵呵笑道：“正所谓小赌怡情，慕知府没必要这么认真啊。”

“段姑娘为捉赌徒不惜耗费百两纹银，我这小小知府又怎敢怠慢。”

“……”

在慕岑灼灼的目光下，我艰难地将赌约字据递到他手上。

只是当我无意间触碰到慕岑冰冷的手指时，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我抬头望向他那双深邃的桃花眼，就在即将失态的时候，连忙收回手。我在心头安慰自己道，不过少赚一千两而已，这回事情若是办得好，小皇帝赏赐的又岂止这一千两。

2.

此刻心情极度不佳的我正准备找借口离开，便听到茶楼下有女子在争吵的声音。

“符莲。”我低声说道。这女子正是符家大小姐，符萝的亲姐姐，看到慕岑眼中闪过的惊诧，我解释道，“在送来的画像上见过。”

这次雀云城参加选秀的女子众多，为了不浪费时间，我便先通过画像进行海选，符家两姐妹都有送来画像。但据我打听到的消息得知，符莲乃是正室嫡女，而符萝则是庶出。

只见符莲施施然进入软轿，跟在轿旁的丫鬟手里正拿着一块绣工精致的布匹，此时另一名女子吵闹着欲从丫鬟手里将那布匹抢下来，哪知却被那丫鬟轻轻一推便跌坐在地上。

被欺负的女子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她哭喊着说符莲仗势欺人，抢了她半月前订下的绸缎，现在还动手打人。

那丫鬟能如此轻易地便将人推到地上，一看就是练家子。目光扫过丫鬟腰间佩戴的短剑时，我不禁说道：“符家的人果然了不得，光是丫鬟都这般厉害。”

慕岑站在我身旁神情难辨，我双眼一转，正好借机一除刚才的闷气，我道：“有女子在下面喊冤，慕知府不打算下去看看？”

符家财大气粗本就不好惹，小皇帝这次派我来雀云城选秀，奔的就是这西南首富的符家。更何况符莲还是符萝的阿姐，如此为难之事看这慕岑要如何处理。

我双手抱臂，半眯着眼跟在慕岑身后，只听慕岑沉声喝道：“何人在此吵闹！”

慕岑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却极具震慑力。话音刚落，闹事的女子见到慕岑便立即止住哭声，于此同时那抱着布匹的丫鬟向前对慕岑说明详情。

起因是这符莲今日在布店看上一块绸缎，而当老板将绸缎卖给符莲时，正巧被前来取布的叶琴撞见。这布匹原本是叶琴在半月前订下的，但因为老板的失误而错卖给符莲。

那丫鬟说错的不在她家小姐，叶琴要闹的话应该找布店老板才是。布店老板见状连忙站出来说，愿将之前的订金退给叶琴，哪知叶琴硬要那绸缎，不肯收回订金。

这绸缎绣工精细，价格昂贵，若再重新订制又要等上半月。秀女的初选在三日后便将举行，这次叶琴正是想用这布缝制新衣参加初选。endprint

我好笑地站在一旁，见慕岑走到软轿前，将一直未曾出面的符莲从轿中请出。

先前在茶楼上，我也只来得及瞥见符莲的大致轮廓，以及她腰间绣有“莲”字的香囊。

巴掌大的鹅蛋脸上眼若秋潭，琼鼻如玉，符莲举手投足间尽显其冷艳高贵的气质，我不禁心道，这实打实就是小皇帝的菜！

不知慕岑轻声在她耳旁说了句什么，符莲转而将目光移至我身上，在对我示意微笑后，她便吩咐丫鬟将绸缎送给了叶琴。

叶琴接过绸缎并没有道谢，她冷哼一声将堵在路口的我猛推一把，便愤愤而去。

幸好我眼疾手快，就在慕岑准备喊话的时候，我双手交叉示意他不可当众暴露我的身份。

作为一个低调的钦差，我很乐意在三日之后从叶琴那张精致的小脸上看到一副便秘的表情。

不得不说，我这个年过二十有六还嫁不出也没打算嫁的女子，仅余的兴趣爱好就是以权谋私捞捞油水，再看看别人在得知我真实身份后因怠慢冲撞我而一副肠子悔青的模样。

慕岑同符莲告辞后，缓缓朝我走来。他道：“符莲姑娘在府上备下宴席，不知段姑娘可有兴趣过府一叙？”

我来雀云城第一处想去的地方便是这富甲一方的符府，但碍于身份的关系我只得在拒绝符谦的邀请后又一次拒绝他女儿的邀请。

3.

见我眉头微蹙，慕岑在一旁道：“段姑娘近日忙于公务，还不曾来得及欣赏这雀云城的美景，今日难得清闲不如在下带段姑娘四处逛逛？”

我抬头打量了慕岑一眼，即便是没穿官袍，那一头烧包的银发，俊朗邪魅的模样，又有谁看不出他的身份。

我琢磨着缓缓摇头：“我只想低调地四处逛逛。”

“你跟我来！”也不等慕岑反应，我便拉着他到成衣店换了一套小厮的衣裳，又将他的银发通通盘起戴上布帽。

怎么能有人将小厮的衣服穿出公子的气质，我掰过慕岑的脸仔细瞅了瞅。

“段姑娘……”

我当即用手将他嘴捂上，一双好似深潭般狭长的桃花眼正幽幽地看着我，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间，我的心跳竟难得地漏跳一拍，我强压下心中涌起的情绪。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我手心上有一种酥麻的感觉，我转瞬回过神来，将自己怀里从未用过的胭脂涂在慕岑唇上。

在我的手触碰到他冰冷的薄唇时，慕岑不禁一怔，眼底浮起异样的神情。

男女授受不亲，这道理我懂，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拘小节，更是将礼数都抛至一边。

替慕岑抹好胭脂后，我脑中只冒出“妖孽”两字！

这样的小厮，呃不，这样的知府要送去伶人馆准能当头牌。

“慕知府莫要动，马上就好！”

怕慕岑被我弄得不耐烦，我急于将胭脂点在他脸上，竟忽略了慕岑泛红的耳根。

大功告成之后，看到慕岑那张被我成功毁掉的脸，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他便往街上走。

感觉到慕岑的手微微一僵，我却并没有放开，我毫不在意地笑道：“只有这样才能称作逛街。若是以慕知府平日的装束，不管走到哪里都只能叫巡街！”

这摆明是我趁机为上次的事报复于他，然而慕岑非但不恼反笑道：“只要段姑娘欢喜就行。”

我毫无痕迹地放开他的手，耸了耸肩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有慕知府亲自陪同又岂会扫兴。”

慕岑走在我身旁为我介绍雀云城人文风俗的同时还不时替我挡开人潮。

“前面是长云庙，段姑娘可要进去看看？”慕岑突然停下脚步望向前面的寺庙说道。

“长云庙？”

“嗯，相传雀云城乃是仙女长云所建，长云私下凡间在此遇到自己的心爱之人，最后甘愿舍弃仙籍与那凡人长相守。后人为祭奠两人至死不渝的感情便修建了这座长云庙。”

看到慕岑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只觉心头莫名有些酸楚。

我转开眼，望向别处道：“如此说来，慕知府真该进庙一拜，兴许长云显灵还能让符萝回心转意。”

慕岑不置可否地转头望了我一眼随即便往庙里走。

时值深春，寺庙内香火旺盛，粉桃纷飞，我兴致阑珊地望了望四周的景色，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冲到我面前将我拦住。

我蹙了蹙眉，正欲拿出碎银给这乞丐，这乞丐竟激动地捉住我手道：“姑娘是大富大贵之人啊，今年红鸾星动，定犯桃花！

于是在那乞丐塞给我一枝桃花后，我呵呵笑着将一把碎银塞到他手中。

犯桃花？我凝视着手里的桃花，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属于我的那朵桃花还没来得及盛放就已早早枯萎。

想到此处我心情极差地对站在一旁看笑话的慕岑道：“在这寺庙内都有乞丐，看来在慕知府的管治下这雀云城的民生不乐观啊。”

慕岑双眼盯着我手中桃花，勾唇浅笑：“不知段姑娘可有见过随身携带红木烟斗的乞丐？”

被慕岑这么一说，我才惊觉刚才那乞丐腰间确实别着一把红木镶银的烟斗。

我堂堂钦差居然也有失误被骗的时候……

看到我一青一白忽变的脸色，慕岑还火上浇油地将点好的一炷香递到我跟前：“拜一拜桃花运会更旺。”

我当即回了慕岑一记白眼：“本公……本姑娘不信这玩意，要拜你自己拜。”

慕岑也不再多言，手执着香便跪在蒲团上。他合上双眼，神情极为虔诚地对着长云仙女像拜了三拜。

看着慕岑虔诚的模样，看不出他还是个痴情种。但凡这雀云城的人都知道慕岑原是被符谦所收养的义子，为使自己的身份配得上符萝，慕岑因此努力考取功名。但即使慕岑当上雀云城的知府，符萝也没有丝毫要嫁给他的意思。

这次小皇帝一选秀，符萝便前来报名，这样的情况再明显不过。只能说符萝对这跪在地上诚心许愿的男人一点男女感情都没有，或说一直都只将慕岑当哥哥看待。

待慕岑上完香，我立即上前安慰道：“这雀云城好看的姑娘多了去，不一定非她不可。趁这次选秀的机会，你可以再好生看看，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落选的姑娘。”endprint

慕岑抬眸看我时，深邃的桃花眼中随即闪过一丝不悦，他蓦地沉下一张脸道：“天色不早，段姑娘也是时候回府了。”

是夜，我将拿回来的桃花枝折断，在昏黄的烛光下取出藏于其花枝内写有“离国刺客”的字条。

4.

三日后，陌花庭。

我扫了一眼站在院中如百花盛放、姹紫嫣红的姑娘们，只是一瞥，视线便不自觉落到站在最前排的符萝身上。

在看到她的一刹那，我终于能够理解为何慕岑偏要非符萝不可，雀云城的姑娘再多也不及一个符萝美。

若说符莲是小皇帝的菜，那这符萝便是小皇帝的美味珍馐！一张跟符莲八分相似的脸庞更加精致美艳，与符莲清冷高贵的气质相反，符萝柔软无骨的模样就像是一朵娇嫩的丁香花惹人怜惜。

一冷一柔，如此秀色可餐的两位美人，这回小皇帝算是赚大发了！我回过神来，在人群中找到那位表情格外扭曲的叶琴。

得罪了本钦差，就算是穿霓裳羽衣，我也绝不会给她飞升的机会。

慕岑站在我身旁，在宣布规则之后，见我发愣太久，便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道：“段钦差莫不是在自惭形秽？”

“本钦差用得着……”被慕岑这么一激，我差点又在人前闹出笑话。

扫过他嘴角勾起的笑意，我轻咳两声道：“初选正式开始。”

这次初选的题目名为笑，也就是让每个姑娘在本钦差面前风情万种地嫣然一笑。当然这样不是简单的笑，我命人用丝帕将她们的脸挡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如此一来，段钦差又怎能看到她们脸上的笑容？”慕岑不解地问道，于此同时台下也是哗然一片，不少参选者都开始疑惑地出声质问。

我笑着让有异议的姑娘站到一旁，看向她们道：“站出来的姑娘们好奇之心可嘉，然身处后宫，秀女的职责便是伺候皇上，而不该有任何质疑。所以站出来的人通通落选，剩下的立即开始选拔。”

这初选还没开始我便已经刷掉大半的参选者，坐回位置后，慕岑已经动作迅速地将落选者的名字从名单上剔除。他将名单交给我，我却不接：“这初选就由慕知府来把关。”

慕岑愣了一瞬，随即说道：“在下愿为钦差大人分劳。”

我淡淡应了一声，便见慕岑认真开始筛选出那些会笑的女子。参选者被掩住容貌若是单凭一双眼睛便能感受到其中笑意，这样的女子才能称作会笑，也只有这样的笑才有可能让小皇帝动心。

来这里的参选者无一不是容貌姣好、身姿婀娜，以轻纱覆面只得使会笑的女子更具神秘感，妩媚诱人。

我瞥了一眼周围当差的衙役，双眼发直就差没流出口水来。唯有坐在我身旁的慕岑依旧神色如常，好似在他面前的美人只是一件普通的物什般。只需一眼，慕岑便已做出判断。

小皇帝说，认真的男人最具魅力。我琢磨着此刻的慕岑便是如此，在他打量美人的同时，我正发怔地打量着他。

兴许是我的眼神太过于炽热，慕岑突然抬头问道：“可是在下有不妥之处？”

虽然嘴唇不够红润，但却纤薄而又柔软。一想到那日我在他唇上涂胭脂时的触感，心里的某处不禁泛起点点涟漪。

“钦差大人？”

“嗯？没错，你且继续。”

看到慕岑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好似做坏事被当场抓包一样慌乱地错开眼。

无意间视线刚好落在慕岑正在勾画的名单上，站到前面的女子还没开口自报姓名，慕岑就已经在符萝的名字后写下结果。

我惊讶地抬头望向符萝，正好听到如黄莺般温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正如慕岑所料，面前的女子正是符萝！

慕岑并没有看符萝一眼，他低着头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名单，这要有多痛才能写出刚才的那个“过”字，我不禁默默地在心头为他点上蜡烛。

5.

初选的结果跟我所预计的相差无几，我只要在剩下的三十人中挑选出七位秀女就能顺利回小皇帝跟前邀功。

终选定在七日之后，考核内容很简单，只是随兴跳支舞而已。

“慕知府，今日辛苦你了。”我拿着初选的名单对他说道。

也不知是选拔太累，还是为情所困，慕岑的面色显得有几分憔悴。

“若段钦差想要谢我，不如请我喝酒如何？”

看到他惨淡的笑容，我哪里还忍心拒绝。

还以为慕岑会借机敲我一顿狠的，不想他竟让我在府衙后山的凉亭处等他。

住在府衙这段时日，每日起床我便能透过窗看到这座后山。我只觉这山普通得紧，并无任何特别之处，然而当我站在凉亭处发现能俯瞰整座雀云城时，不禁有些惊讶。

此时正值傍晚，金黄的余晖笼罩着整座城池，清风夹杂着花香迎面拂来，美景应美酒，我伸了个懒腰，心道，慕岑还真会选地方。

比起装点奢华的酒楼，这天然的景致更让我觉得惬意，也更能方便我。

“出来吧。”我沉声对无人的身后说道。

我并没有回头，但却知晓此刻已经有人跪在我身后，那人道：“回禀长公主，离国的人已潜入城内，预计不日便会动手。”

我应了一声，看向飘落在掌心的杏花幽幽道：“很好，继续打探。”

那人道了声是，便如来时一般消失得悄无踪迹。

“段钦差。”

慕岑来的时候，我正依在凉亭边小憩，只见他急急向我走来，手里拿着酒壶还有……糖葫芦？

换下官服的慕岑身着一件月牙白长袍，柔顺的银发随意地绾了髻披在身后，他俯身将糖葫芦递至我面前。在他靠近我时，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

我疑惑道：“这是……”

只见那纤薄的嘴唇好看地向上勾起，慕岑笑着又进一步朝我靠近，颤抖的睫羽近在咫尺。我咽了咽口水，原来我也有被美男所惑的时候啊。

这一刻，耳边的风声虫鸣尽数消失，我唯一能听到的便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就在我神思错乱准备闭上双眼的时候，罩在我身前的黑影蓦地退离。endprint

慕岑将沾在我发间的花瓣取下：“刚才买酒时酒肆老板送的，我不爱吃甜，不知段钦差可喜欢？”

我面红耳赤地看了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比起酒肆老板会送糖葫芦，我更宁愿相信小皇帝喜欢吃素。

我冷哼一声接过他手中的糖葫芦：“你为何会知道？”我吃着糖葫芦一边问道。

慌神的我忙于掩盖自己被美色所惑的情绪，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

慕岑装傻充愣：“知道什么？”

我将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在他面前晃道：“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我定定地看着眼前如妖孽般俊美的慕岑，除了小皇帝，他算得上是第一个知晓我爱吃糖葫芦的男人。我喜欢吃，并不代表我会经常吃，小皇帝说吃这玩意的看上去幼稚。于是乎为了显示我的沉稳，我只会选择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吃。

慕岑说，那日逛街时，见我多看了这糖葫芦几眼，想来我应该是喜欢吃的。

如此敏锐的洞察力以及缜密的心思，想及他的身世我不禁惋惜地叹了口气。

听到轻叹声，慕岑剑眉微蹙：“可是这糖葫芦比不上都城的好吃？”

我微微摇头，转移话题道：“非也，我只为符萝感到惋惜罢了。世人总是向往着皇宫内富贵奢侈的生活，却看不到藏于这背后的风云诡谲。高处不胜寒，看似坐拥天下，然而却连一颗真心都难以求得。”一念间我想到小皇帝因遭心爱之人背叛在我怀里痛哭流涕的场景，伤感的情绪在不经意间流露而出。

慕岑神情一怔，饮下一杯酒道：“符萝的事我从未介怀过。”

从未？当时我以为这不过是慕岑的说辞而已，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指的并非我所想。

三杯酒下肚，我兴致一来便好奇地问道：“为何慕知府能从众多掩去容貌的女子中认出符萝？难道是早在选拔之前，符萝便已将自己的穿戴特征告知慕知府？”

此刻天色早就一片昏暗，只剩头顶的满天繁星，慕岑饮下酒后苍白的脸上浮起红光，一双深邃的桃花眼凝视我道：“若是所爱之人，她的眼眉早已铭刻于心，只需一眼便能从人海中将她认出。”

看到他严肃的表情，我很不配合地扑哧一声笑出来。我道：“你不仅能认出符萝，就连符莲你也能一眼认出，这样说来，你岂不是同时爱恋她姐妹二人？”

被我逮到破绽，慕岑怔了怔，而后笑道：“段钦差果然聪慧过人，方才是慕岑失言。”

自从来到雀云城，我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慕岑吃瘪的模样。那符家两姐妹都有习惯将绣有自己名字的香囊挂在腰间，这也是慕岑能一眼认出她们的原因。

我指了指酒壶：“既然失言，慕知府自行罚酒吧。”

6.

那天夜里，兴许是有美景、美酒，美男当前的关系，我竟一时贪杯喝得酩酊大醉，并且我还因此做了个美梦。

在梦里慕岑柔情似水地吻在我额间，深邃的眼眸如同盛入漫天繁星一般明亮。他抱着我说，他一直喜欢的都是那个藏在树上偷看他一举一动，将他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姑娘。

他说，他在雀云城足足等了那姑娘八年，这八年来从未有一刻忘记过那姑娘……

当我第二日醒来，看到躺在我身旁熟睡的慕岑时，我不由得被惊吓出一身冷汗！

酒后乱事？！我头痛欲裂的脑中蓦地蹦出这个字眼。

我竟然……

在慕岑转醒之前，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衫，跑出他的房间。

这一天我并没有回府衙，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慕岑。我眉头紧锁地坐在长云庙顶看着前来求缘的善男信女止不住地叹气。

没想到一贯讲原则的我竟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更惆怅的是我居然在事后一点印象都没有！

如同长云神像般，我从日出一直发呆到日落，终于在腹饿声如雷时才回过神来。

昨天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意外，就算是我强行将慕岑推倒，以我的地位，他也不敢拿我怎样。更何况他喜欢的人是符萝，根本不会因此而要我负责。

我低头瞧了眼碗中的面条，分明是阳春面，然而我却吃出一股酸酸的味道……

然而这并非我心理作用，而是这面内大有乾坤。我挑开面条只见一块萝卜上刻着一个“蛊”字。

六日之后，只要一选好秀女，我便能立即赶回都城复命，同时离慕岑越远越好。所以在这之前，我只得尽量找机会避开慕岑。

还好这几日，慕岑并没有来主动找我，就算在公事上有接触，他仍旧神色如常，好似我与他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

对于慕岑的反应，我只觉胸口好似被人用匕首捅了一刀般难受，明日过后，我便会离开这雀云城。喝酒乱事，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我改喝茶，我望着窗外隐于夜幕的后山，越是喝茶，越是觉得苦涩。

慕岑说，若是所爱之人，只需一眼便能从人海中将她认出。

原来他那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眸早在第一眼便已经刻在我的心上，以至于多年后，我仍能在人群中认出他来。

我苦笑着下意识摸了摸被刘海所盖住的疤痕。

许是茶水喝得太多以致我彻夜难眠，八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地浮现于脑海。

钦差不过是个幌子，我叫端木绫，真实身份是楚国的长公主。那一年，我十八岁。

那时父皇尚在，凡事都宠着我，就算我不想嫁人，他也由着我。

那日也是如这般深春时节，我正无聊地蹲在墙头用石子将周围的梨花纷纷打落，恍神间只见一袭月牙白衣的少年缓缓从梨花雨中经过。抬眸间他望向我清浅一笑，深邃的桃花眼宛如坠入星辰般璀璨，要不是符谦在后面喊他的名字，我差点就将他当作是花妖。

我遇见慕岑那年，他十六岁。符谦带着他来求我父皇，希望我父皇派出暗使保护慕岑以及整个符家。

我父皇说需要时间考虑，而我则好奇地跟着慕岑来到客栈。慕岑在都城逗留了半月，这半月我总爱偷偷爬到慕岑窗外的树上，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看他读书到深夜。

这还是我第一次对别人产生兴趣，小皇帝取笑我是情窦迟开，老牛想吃嫩草。我倒不以为然，只要喜欢的话，父皇这么疼我一定会答应这门亲事的。endprint

然而由始至终，我都不过是在单相思。据探子回报，慕岑对自己的青梅竹马早就心仪已久，他之所以会这么认真地看书，只为考取功名好配得上符萝。

在听到消息后，我决定当面去找慕岑问清楚，就算是无疾而终的爱恋我也要让对方知道才行。然而我没想到，那一夜竟会有离国杀手前来行刺慕岑。

看到慕岑口吐乌血，我连想都没想便将娘亲留给我救命用的还魂丹喂他服下。后来慕岑之所以会变得满头银发，想来便是那晚中毒所致。

当时我只顾着慕岑的生死，却忽略了尚未离开的离国杀手，我额上的疤便是在那时留下的。

当我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时，慕岑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不停唤道，姑娘你醒一醒。当时我以为自己会死，感受到他颤抖的身体，我吃力地睁开眼扯出一抹笑说：“我叫端木绫……我看上你了，要是……要是我没死，你以身相许好不好？”

慕岑震惊的表情宛如被雷劈到一般，我还来不及说，就算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便失去了知觉。

之后我醒来时，已躺在自己寝殿中，父皇为此大发雷霆，他答应派人保护慕岑与符家的同时，也限制慕岑这一辈子都不许离开雀云城。

而我也因此被父皇关在家中，甚至还派暗使十二时辰一直监视我，不许我再离开都城半步。

我不明白，为何父皇会如此反对我喜欢慕岑，直到他快要仙去之时才将其原因告诉我。

7.

翌日，陌花庭。

我强打起精神，注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慕岑将终选名单递给我时，我仍是不接，这是我最后给他的机会，给他决定符萝去留的机会。

慕岑目光深邃地看了我一眼，将名单放在自己身前。

爱而不得的滋味如此苦涩，我只愿自己一个人品尝就够了。所以当符萝翩跹而至将玉簪刺入慕岑胸口的那一刻，我再一次想也不想挺身而出。

“端木绫！”

这是我第一次听慕岑叫我的名字，如此的怒气冲天就像是我刨了他家十八代祖坟一般。

在他紧紧抱住我的那一刻，我倏地推开他起身点了符萝的穴道，而后凭空出现的暗使迅速将用蛊虫控制符萝的叶琴，也就是离国杀手拿下。

时隔八年，因离国皇帝梦见慕岑带兵攻打离国，而再次起了除掉慕岑，顺带掳走符家姐妹以挟符谦献出钱财的念头。

父皇在弥留之际告诉我，慕岑乃是前离国太子，因前离国皇妃对符谦有恩，在其灭国后，符谦便将慕岑带回楚国，并在我父皇面前许诺，愿用符家所有财富换慕岑一世安好。

这次小皇帝派我来选秀的目的，也是受到符谦所托，希望能将两位女儿送进皇宫，这样才能使得她们更加安全。

在将离国所有的杀手制伏后，我瞟了一眼胸口处暴露在外的金丝甲，转而又将目光移至表情已经变得呆傻的慕岑脸上。

我呵呵笑道：“慕知府该不会被这场面吓傻了吧？”

“没想到你竟什么都不记得！”

我不过是说笑而已，哪知慕岑竟莫名其妙地扔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预料之中的变故并不耽误我继续选秀，看到慕岑写在名单上已经干掉的字迹，我只得苦笑着做出最后的决定。

我走的那一日，慕岑并没有前来送行。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我一时想不开将符萝还给他。

回到都城之后，小皇帝果然对这次选秀结果十分满意。这次在他想要打赏我的时候，我竟一改往日作风，连金灿灿的元宝也不要，霸气地对小皇帝说道：“我想要以圣上的名义替我修书一封送去离国，内容就写：尔乃弹丸小国，若再敢滋扰吾雀云城知府，吾定派军十万踏平汝国！”

听我这么一说，小皇帝凤眸一闪促狭笑道：“阿姊，朕这样写怕是会被天下百姓所误会，不若改成吾国驸马如何？”

“……”

小皇帝见我不说话，又毫无形象地凑到我耳边低声道：“锦妃在后花园等你，说有重要的事要当面告诉你。”

现在的锦妃，正是昔日的符萝。我到后花园的时候，正好看到符家姐妹在赏花说笑，在看到我之后，符萝也不避讳，当着符莲的面便告诉我说，她从小便倾慕于慕岑，然而慕岑一直将她当作妹妹看待，他喜欢的女子从来都不是她。

听到这话我还来不及震惊，便觉胸口发闷，对着花坛吐了一地。

符莲见状仍旧保持着一贯的清冷，她在我耳边悠悠道：“阿岑那日管我要合欢散，我便猜长公主会中招。”

在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符萝又叹了口气道：“谁叫长公主在阿岑心中刻骨难忘，是只需一眼便能认出的心爱之人呢。”

“……”

后记

这日下着蒙蒙细雨，我坐在软轿中吐得晕头转向，看着自己微隆的小腹，再想到始作俑者时，我恨不得……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

就在我咬牙切齿想着在见到那人之后，要从哪里下口时，软轿在突然间停了下来。

我掀开轿帘正欲问话，便见那人手执油纸伞，一头银发如瀑，急急从雨幕中向我走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