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花追夫路
2014-02-17李望水
李望水
楔子
阿狗哥指着庭中那棵刚长出两根枝丫的小树苗严肃地对我说:“待其亭亭如盖,我做了大侠,便回来娶你为妻。”
可第二天,他就背井离乡,离村闯荡。他走得头也不回,我却看了很久,直到天边的云都被落日烧透,都忘了掉眼泪。
爹气得把宝贝洞箫当成了烟杆子狠狠敲地,发现之后脸上的褶子心疼地皱成一团。
“狗屁的大侠!”
后来皱纹慢慢爬上了爹的脸,他每日对着铜镜哀叹他不再清俊的容颜,教村里的孩子吹洞箫时也心不在焉。我每日都去村里唯一的榕树下听说书人说外面的世界,而我努力浇灌的那棵树,终于在我决定去找阿狗哥的那天,生长得枝叶繁茂,像一朵惊世的云。
1
扬州城很大,白日里喧嚣繁盛,入夜时灯火迷离。来往的姑娘小姐都是清一色的薄纱水袖,飘逸得像是天边的仙子。
我走进客栈,本想问问有没有人听说过阿狗哥,可不是背着刀就是拿着剑的人根本没空理我。他们人手捧着一本没有字的书,像是要把纸张瞪穿。我背的土产行囊太大撞到了路人,他生气地一抬手,我便砰的一声飞了出去,摔了个大马趴。
“哪里来的要饭的,走开走开!”
我揉着屁股坐起来,还没辩驳又听见一个人替我出头:“光天化日欺负良家妇女,当我们捕快都是死的吗?”
推我的人立马没了气焰,点头哈腰地赔不是,脚底抹油似的溜走。
来人挡住了明晃晃的日头,我只能看见红黑相间的布料。他在我面前蹲下,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他长得唇红齿白,严格说起来他生得比阿狗哥还要好看几分。老实说阿狗哥走了之后,除了爹我没和几个成年男人打过交道,此刻他离我近得很,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认真地打量着我。我局促地向后缩了缩,顺便用脏兮兮的手抹抹脸,以免被他发现此刻红得诡异的脸颊。
“这些人越来越没规矩了,就算碰上了叫花子也不能这么凶,是吧。”他喃喃自语,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子给我,“拿去买吃的吧。”
方才的好感登时烟消云散。我怒:“我不是叫花子!”
他惊异地瞪着我:“你的衣服看上去比他们的破烂多了。”
废话,我跋山涉水刚从村里出来,身上又没有银两,到哪里去买好看的衣服。
“我是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我叫阿歌,是扬州城里的捕快。”他干脆在我身边坐下,不理会干净的衣角一下子染上了尘埃。
爹说捕快吃衙门饭的,都是好人。我便把阿狗哥的事通通和他说了,只是叫他阿歌时别扭极了,总感觉被占了便宜。
“千里寻夫,真是感人肺腑。”他忽然直起身子,“跟我走吧。”
我下意识地用行囊挡在身前,警惕地瞪着他。他作势朝我的胸前探出双手,我尖叫,却觉得怀中一轻,原来他把我的行囊接过,抱在自己怀里。他看着我,脸上的笑意更甚。
“姑娘,我也是万花丛中过的人,还不至于饥渴至此。你先随我回家,我慢慢帮你找人。”
他说完潇洒转身,大概想帅气地扬长而去,可手中的包裹让他身形一沉,狼狈地打了个趔趄。
我大声笑了出来。包袱里是今年的收成,花生、玉米、冬枣应有尽有,他实在太小看庄稼人的实诚。
路上我问他客栈里的那些人为什么那么凶,他告诉我下任武林盟主一直悬而未决,现任盟主云若情便将一本无字的遗世天书广印派发,并说能解出秘籍奥妙的,便是下任盟主。江湖上那些人为了争这个位置,都快要把脑袋争破了。
我哼了一声:“你相信这世上真有这么大方的人吗?肯把武林绝学都拿出来分享?”
“谁知道呢。”他耸了耸肩,一脸的无所谓。
2
无论如何,阿歌还是收留了我,让我暂住他家。
他利用职务之便帮我打听阿狗哥的踪迹,只可惜找了许久都没有消息。我闲来无事就和巷口的张大妈聊天,她对我和阿狗哥的故事十分唏嘘,很快向她的菜友们传播了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十年前你骑白马我弄青梅,谁料苍天捉弄你我被迫天各一方。如今阿花我已亭亭玉立,我的阿狗哥啊你在何方。
第二天各种慕名上门求亲的人几乎快要把阿歌家的门槛踩破,难得旬假在家的阿歌被挤得贴在门上。我干脆躲进茅厕,捂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外面乒乒乓乓直到暮色低垂才消停下来,我蹲得脚都快麻了,听见阿歌在外面敲了敲木门。
“要纸吗?”
我拉开一条门缝,确定他神色如常不会杀掉我才悻悻地钻出来。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如了好几个时辰的厕都不要纸,阿花姑娘果然豪爽。”
我十分感动他对破坏了他十天一次旬假的我的包容,动情地握住了他的手:“阿歌,我明天就去和张大妈聊聊,让她给这样善解人意的你说门亲事!”
在阿歌拔出他的佩刀之前,我飞似的逃离现场。等我藏在柱子后面,再偷偷看他时,发现他还站在茅厕旁边,无可奈何地笑。
我气喘吁吁地平复着呼吸,顺便给莫名发烫的脸颊扇了扇风。
入夜,我正梦见阿狗哥带着千军万马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他单膝跪在我的面前,深情款款地对我说:“阿花,我……”
结果一声惊叫传来——
“又死人了!”
我杀气腾腾地冲出房间,想把门外破坏我美梦的人揪出来往死里揍一顿,眼前却多出一个白花花赤条条的影子。我捂着眼睛大叫,阿歌很尴尬地在墙角缩成一团,用水瓢遮住最关键部位。
我忍不住偷瞄几眼,他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出来,肌肉很结实,没有一丝赘肉。
门还在砰砰作响,外面有人喊:“阿歌你快点!客栈死人了!”
“你先去!我马上来!”
等人走了,他一步一步地往旁边挪,动作别扭又诡异。我气得大喊:“你怎么不穿衣服!”
“你洗澡穿衣服啊!”
“我爹说看到男人光膀子就要嫁给他!我连阿狗哥的都没看过!他知道一定不娶我了!”我绝望地喊,脑海中浮现村里百年难得一见的浸猪笼的盛况。endprint
“他不娶你我娶你。”他一边换衣服一边懒洋洋地喊。
“你要我嫁,我就得嫁给你吗!”
说话间他已衣着光鲜:“这个你慢慢考虑。现在死了人,我得去抓凶手。”
我抹了抹脸:“我和你一起去。”
“你这是怕我溜之大吉?放心,我不是随便又不负责任的人。”
我懒得理他,更没好意思和他说死了人我一个人在家怕。
3
凶案现场吵吵嚷嚷的,江湖侠士簇拥着一个白衣公子。他的腰间别着箫,手上拿着剑。我只瞧见他的背影,绝世独立,意气翩翩。有剑客感慨,这次有无忧公子主持公道,凶手一定难逃法网。
“无忧公子?!”我大喜,恨不得扑到他身边看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阿歌讥诮道:“你还知道无忧公子?”
我白了他一眼。多年的说书不是白听的,我如数家珍道:“无忧公子年少成名,一萧一剑,受过他恩惠的人不知道多少。几年前他销声匿迹没想到又重出江湖!”
“祸害遗千年听过吗?”阿歌斜睨着我,“我还以为你满脑子只有你的阿狗哥,没想到你记挂的人还挺多。”
我涨红着脸辩驳:“那怎么一样!阿狗哥是我未来夫君,无忧公子只是……只是我仰慕的人罢了。”
正说着,无忧公子转过身来。他天庭饱满,剑眉星目,犹如远山般深远。我一下子怔在原地,连路都忘了走。
阿歌站在我身前,正好替我挡住了尸体和旁人的视线。
他对无忧公子似是没什么好感:“几宗命案居然动了无忧公子的大驾,未免小题大做了。”
“江湖中人接二连三被害,我乐无忧自然要为大伙出头。”
他说他叫乐无忧。
可他的眉梢眼角,他的鼻子嘴巴,分明是我的阿狗哥。
但我又怎么会想到,等我终于找到他时,他却已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据说这已经是第四具尸体。乐无忧认为四名死者都是经脉尽断而死,身边又都有遗世天书,大胆猜测一切都是云若情为排除异己所设下的局。在场不乏江湖人士,听了他一席话茅塞顿开。想来也是,遗世天书既然是武林绝学,又怎么会有人那么大方肯将它广散出去呢。
情绪一经煽动,便再也平静不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嚷着要去找云若情讨个说法。乐无忧站在人群中央,如我所想成了统帅者。他向四周抱拳,朗声道:“如若各位不嫌弃,这事便由乐某为大家讨回公道。”
自然是一片叫好声。阿歌却不买账,冷笑道:“涉及人命已是衙门之事,你们瞎操什么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喊打喊杀惯了的江湖中人自然不买他的账,双方更是拔刀相向。阿歌毫不畏惧地和阿狗哥针锋相对,我知道他也就仗着一身的官服说话才硬气,论武功他哪里够无忧公子打,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你大可代表衙门和我们一起去云若情那里问清楚,如何?”
阿歌思索片刻才答应下来。
乐无忧并不留恋,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离去。从刚才到现在,他都没有发现我。我低下头看看自己,平凡如斯,他高高在上,又哪里会注意得到呢。
我却又舍不得和他这样分别,下意识地想跟着他走,没走两步却被阿歌揪着领子拽了回来。
他皱眉:“他长得很像我吗?你干吗跟他走?”
饶是我手脚并用,也挣脱不开他的束缚。我气得狠狠一脚踩在他的官靴上,他疼得龇牙咧嘴,还是提着我不肯放手。
4
我向人打听到无忧公子住在湖心小筑。我挑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摸到他家门前。
我敲门并无人应,干脆翻墙爬进院子。可我的脚刚落了地,脖子忽然被人从后勒住,我拼命挣扎,却被袭击我的人将我拖到院子里。
月色下,阿狗哥的脸阴狠万分。我捶着他的胳膊,断断续续地喊道:“阿狗哥……”
他微微一愣,松开了手。
“阿花?”
这一句话让我欢喜得几乎落下泪来,我扑进他的怀里:“阿狗哥,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扶住我的肩膀:“你怎么会在这里?”
于是我将这一路的际遇,从我离开村子到在扬州受到阿歌的帮助都事无巨细地说给他听。他微微眯了眯眼:“你和那个捕快很熟?”
他话语里明显的在意让我心里甜丝丝的:“只是暂住他家而已。”我羞涩地挠了挠头,酝酿了许久才磕磕绊绊地说道,“家里的那棵树快要长出大盖子了!”
我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表情,他先是一愣,踌躇了一阵才支吾道:“阿花,我现在还未在江湖上完全立足,此事等我功成名就再说吧。”
我自然失望,但能和他相认已经够我欢喜许久了。阿狗哥叮嘱我不能将我们的事告诉给第三个人知道。我想他现在既然是无忧公子,一定是避忌过去,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阿狗哥笑笑,温柔地摸摸我的头:“说起来我们真是好久没见,可惜这次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将你带在身边,不然若是你还像小时候那样陪着我就好了。”
我红了脸,虽然我不能名正言顺地跟在阿狗哥身边,但想要跟他们一起去找云若情,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当即向他承诺,到时他一定能看见我。
阿狗哥点点头,笑得一如既往。
眼下,只要搞定阿歌,让他肯将我一起带上就好了。
5
明月高悬。
阿歌陪我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悬挂在天空中的月亮,手上倒是动作麻利地剥着花生。我瞧着有点眼熟,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我的行囊大开,里面的花生玉米少了许多,连枣子都不见了大半。
“你都吃完了阿狗哥吃什么!”
“等你找到他再说。”
阿歌从身后摸出一支箫,放在唇下婉转便是悠扬一曲。我听傻了,除了爹以外,我还没听过这么好听的箫声。曲调深远绵长,像随风起舞的落叶,盘旋天际,一不小心就飞到了月亮上。endprint
“吃了你的东西,送你首曲子。”
“谁要听你吹,我又不是不会。”我从他手里把洞箫抢了回来,不甘示弱地吹了一首。
那是爹教我的,他每次吹这首曲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十分难过,我知道,这让他想起了娘。对于未曾谋面的她我是怨恨的,谁让爹每次提起她时便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脏了衣服还要我去洗。
如果阿歌吹的曲子是如落叶的飘零洒脱,那这首便是花舞时的缠绵悱恻。我停下时,只觉得唇上湿湿的,随手一抹,竟在月下看见晶晶亮亮的口水——一定是方才阿歌吹箫时沾上的。
我红了脸,还好他没有发现。
他不怀好意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笑道:“娶你回家也挺好的,心烦时让你吹吹小曲,巡一天街都不怕累了。”
他的笑容比皓月繁星更加璀璨,我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脸烧得更红。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逾矩之举,我明明要嫁给阿狗哥的,现在这样回到村里真要浸猪笼了。
“呸!嫁猪嫁狗也不嫁给你!”
他吊儿郎当地看着我笑,干脆把脚也跷了起来。他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往嘴里扔枣子,吃完的枣核准确无误地吐进泥土里,不知道等来年能不能结出枣树。
我严肃地说道:“你吃了我那么多东西,得答应我件事,带我一起去找云若情。”
阿歌笑得十分欣慰:“你终于知道担心我了。”
“谁担心你。不是你答应我要帮我找阿狗哥的吗?”
“阿花,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阿狗?”
为什么?等我还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喜欢了阿狗哥十年了。这十年来,我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嫁给他,这执念快要超过我对他的思念。因为在那之前,他是唯一一个对我许下过承诺的人。
“天上的月亮为什么那么美?因为谁也得不到它。你说若是有一天它在你随手可得的地方,你还会不会这样宝贝地喜欢它?”阿歌扭过头来看我,异常认真地问道,“若是我比他先遇见你,会不会你今日来扬州城找的就会是我了?”
没等我答话,他便摇头结束了这个话题:“罢了罢了,你这脑袋瓜子想到枣树结了果都想不明白。”
我一定是眼花了,才从他的笑意里看出了苦涩。我也一定是疯了,才会为他这一句话而心烦意乱起来。
夜里起夜时路过院子,发现阿歌还躺在那里。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他竟是睡着了,玩世不恭的脸上有一丝孩童一般的稚气。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眼角,竟有些不符合年纪的细纹。那皱纹难看极了,我忍不住抬起手,想帮他抚平。
“你不知道……”他合着眼睛嘟囔,像是在说梦话。
我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
“没遇见你时,我孤单得有多可怜……”
6
云若情的云寒宫在山里最深的地方。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正端坐在大殿上的女子,她一身亮紫色的云裳,娇俏绝美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
许是我的视线太过直接,她察觉似的向我看了过来,不怒而威的视线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有些动容。我赶紧低下头。
“在下今日前来只是想弄明白,为何接触过遗世天书的人都会经脉尽断而死。”
云若情的声音很冷:“我还以为你们是解开了遗世天书的奥秘光明正大地找我讨下任盟主当,原来是打算合起伙来逼我将盟主之位让出来。”
阿歌插嘴道:“还请云盟主给大家一个答复,不然真的难以服众。”
“武林是非关衙门何事?”云若情只一抬手,便将阿歌击出老远。我慌忙跑到阿歌身边,他疼得龇牙咧嘴。
“你这蹩脚功夫也就吓吓地痞无赖,这个时候瞎逞什么能!”
“我怎么知道她真这么狠。”他干脆整个人挂在我的身上,凑到我耳边催促道,“你赶紧把我扶到一边,这架势等会儿就打起来了,我们找个地方躲躲。”
我连白眼都没来得及翻,场面便如他所料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杀了这娘们!咱们推无忧公子做武林盟主!”顿时一呼百应。
云若情长剑出鞘,龙吟穿云,破风的剑气一扫便倒了一大片人。我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半条命都要没了。阿歌将我紧紧揽在怀里,用宽厚的背为我挡去一片纷扰。
“你说若是我们今日命丧于此,百年后化作一对相依相偎的骷髅会不会骗人热泪?”他还是没个正经。
“谁要和你死在一起。”
他朗声笑了起来,声音却在颤抖:“你放心,就算我死也不会让你有事。”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怀抱,看见阿狗哥冲在最前面,招招致命,毫不留情。云若情武功再高却也难敌四手,有人划破她的袖口,鲜红的血飞溅而出,她身形一顿,正被阿狗哥一剑刺穿肩头。
忽然,一阵悠扬的箫声响起,乐声明明悦耳动听,可听在厮杀人群耳里却成了魔音。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掠至云若情身边,一掌便格开了阿狗哥。他拦腰抱起了云若情,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掳走,轻功洒脱,绝尘而去。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神秘人在走之前,竟还朝我眨了眨眼。
我还扒着阿歌的背,却觉得手心一片潮湿不太对劲。鲜血在我的掌心里烂漫得犹如三途川两岸的彼岸花火,阿歌苍白着一张脸,还在冲我笑。
“我就说,就算我死也不会让你有事。”
7
阿歌那个笨蛋,用他的身体为我挡下了高手相争时的剑气。
云若情下落不明,阿狗哥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暂代盟主之位,一切都顺理成章。
在我们回到扬州后不久,阿狗哥请来的媒人也不期而至,许是他觉得现在自己已经出人头地。我借口要照顾阿歌的伤,便暂时留在阿歌这里。阿狗哥没说什么,只是他叮嘱我一定要将爹从老家接来为我们主持婚礼。
我不知道阿歌的伤是不是真的严重,每次大夫来给他换药的时候,他非要拉着我的手哭天喊地,等换好了药又立马像个没事人。他毕竟是因我而伤,我由着他,还得听他吩咐把花生剥好了送到他嘴边。他单薄的唇有意无意地扫过我的指尖,烫得我犹如碰着了刚刚烧开的水。我瞪他,他还是嬉皮笑脸。endprint
他背上的伤慢慢结痂,距离嫁给阿狗哥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妆容师终日为我化着时下最流行的装束,我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竟有些认不出来那是谁。
我浓妆艳抹地为阿歌换药,浑身不自在。他斜靠着床,让我拿来妆容师的眉笔,我不明所以地递给他,他堂而皇之地提起妆容师的眉笔,为我的眉梢补了一笔。
“这才好看。”
我几乎有了错觉,仿佛我要嫁的人是阿歌。
爹在我大婚的前一天才风尘仆仆地赶到,拉着我的手哭诉怎么就猪油蒙了心要嫁给阿狗那个狗东西。我把他拉到角落,问他云若情在哪里。我不瞎也不傻,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将云若情救走又朝我风骚眨眼的人是爹。
爹干咳了好几声,瞅了瞅四下无人,才说道:“等晴,她是你娘。”
我咬牙:“她从没抚育过我。”
爹叹了口气:“就算如此,你明知道阿狗和她势不两立还要嫁给他?”
“不做他的妻子,我哪有立场求他放了她。”
“你娘知道一定会很欣慰的!”爹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阿狗哥派人来接爹,说是要请他提前为我们明日的大婚做准备。爹长叹一口气便走了,我的心里开始隐隐有些不安。
我转过身,阿歌竟下了床,斜靠着门框递给我一个红绸包着的盒子。我一层层解开,里面居然是凤冠和霞帔。
“你我相识一场,如今你要为人妇,我没什么好送的,这个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红色的绸缎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挤出一抹笑:“那就多谢你了。”
8
大婚当日。我盖着盖头,听着外面锣鼓喧天,心里却空荡荡地疼。
喜婆要来背我出门,我被扶了起来,交托双手之时却触碰上了一个宽厚的背。喜婆惊慌地大声劝阻,我却听到他的声音。
“我是娘家人,将她背到门口有什么不对?”
他将我背了起来,我紧紧地贴着他的背,他轻轻地吸了口冷气,不知是不是刚好的伤又裂开。他的颈间有恍如青草般的香气,清冽又温暖。
“阿歌……”我难过。
阿歌笑嘻嘻地压低了嗓子:“你若是现在想通,我还来得及带你私奔。”
我摇摇头,也不知他能不能看见。
这路太短,转眼间他已背着我走到轿前。他将我安顿好,却迟迟不肯退出去。我听见喜婆催他,他却一把掀开了我的盖头,我这才看见原来他用身体挡住轿帘堵住了旁人的视线。
他忽然抬起手,在我眼睛上抹了一把。
我望着他的掌心,那上面已是潮湿一片。他忽然俯下身子,笑得张狂却悲伤的脸在我的面前放大,最终只化成了嘴边轻浅的一吻。
“你以前不是说见着我没穿衣服的样子就得嫁给我吗?现在擦掉就当作忘了,以后不要再想起来了。”
轿子被稳稳地抬了起来,所有的帘子都垂了下来,我只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看见暗红色的光影。
老人都说成亲那一刻的女人是最幸福的,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回顾我苦苦追寻了十年的前半生。那段回忆带着乡音,缓缓地诉说着我全部的执念。我想一人只有一心,便想从一而终,但我到底低估了这一生中种种的巧合,你心心念念的是一个,但陪伴你千山万水的又是另一个。
我闭上眼睛,在漆黑的视线里能看见的唯一一个人只有阿歌。
对我说他不娶你我娶你的阿歌。
不顾安危也要护我周全的阿歌。
嬉皮笑脸地吹箫给我听却只会在梦里流露出脆弱的阿歌。
还有方才掀开我的盖头,将吻停在我嘴角的阿歌。
原来我的心里住了这么多的他。
9
直到阿狗哥牵起我的手,我才知道这场梦终究是要醒来。
拜过了天地便拜高堂,盖头的影影绰绰之间,主席上的人并不像我那个没个正形的爹。夫妻对拜之时,我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喊声:“不许拜!”
我惊愕地掀开盖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来的人不是阿歌,竟然是云若情。
“谁同意我女儿和你成亲的?”
“你果然来了。”阿狗哥冷笑一声,忽然翻手扣住我的脖子,瞬将我间变作他的人质。
“若不是以花等晴和花至轩为饵,你怎么会轻易现身?云若情,你已经被我所伤,花至轩也已被我软禁,这次我看还有谁来救你。”
他一声令下,宾客齐齐亮出兵刃。原来从一开始,这只是一场局。阿狗哥之所以能猜到爹和娘之间的关系,恐怕是那次爹现身救她时,箫声露出破绽。在场之人除了我和他以外,没人听过爹吹箫。他娶我,也不过是想用我将云若情引出来。
这一切豁然开朗,我心里有点难过,并不是因为他有负于我,而是会对我许下承诺的阿狗哥,从出村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成了大侠,却忘了家里的那棵树,已生得亭亭如盖。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阿狗哥,你真的是无忧公子吗?”
我的话刚一出口,喉间的手顿时收紧了几分,我连说话都变得艰难,可还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无忧公子箫声绕梁三日仍能不绝于耳,你敢不敢,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吹奏一曲?”
我料他不敢,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吹箫。当年爹要教他,他嫌麻烦,死活都不肯学。
我感觉到他手上的颤抖,以及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怀疑的视线。
“你一个山野村妇知道什么!”
“我天天听说书人说着江湖上的故事,巴望着有朝一日你的名字能在那些故事里出现。我等了十年,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字。你说你是无忧公子,我不知道有多开心,那可是我从十岁时就仰慕的英雄,是江湖上真正的大侠。可无忧公子十五岁时便闻名江湖,那时你刚刚离村,根本一点武功都不会。”
阿狗哥的脸变得铁青,我却觉得无比卑微。
“若不是要靠你牵制住那烦人的捕快,那日在湖心小筑,我就该杀了你。”
他手中施力,我的喉咙几乎要被他捏断。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死亡并没有如期降临,喉间的桎梏忽然松了,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endprint
等我再睁开眼时,已安然地被阿歌搂在怀里。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生怕自己是在做梦。他瞧出我心中所想,抬手捏了捏我的脸。
“疼吗?”
我点头。
“所以你现在很清醒,不是在做梦。”
他朝我眨眨眼,笑得天地之间独他一人。
“难得你今天没有被猪油糊住眼,我便再送你一个惊喜。”阿歌身形一晃,竟似行云踏月一般在屋里绕了一圈。兵器七零八落地砸在地上,刚才那些还围着我们的人,瞬间瘫软在地。
阿歌气定神闲地拍了拍手,一点也不像平时连刀都拿不稳的小捕快的模样。
他看着阿狗哥,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尽,最后只剩一片冰冷。
“谁说无忧公子叫乐无忧的?真难听。无忧公子的真名,应该叫乐莺歌才对。”
10
阿歌缓缓诉说——
“我五岁的时候便被干爹和干娘收养,那时他们还是老盟主的一双爱徒。老盟主留下了遗世天书,让他二人各自领悟,谁参透了便是武林盟主。干娘好胜心强,从中参透出遗世剑谱,独步天下。本就想过闲云野鹤生活的干爹干脆认输,带着他们尚未足月的女儿隐居山林。”
“干娘其实一直都放心不下,让我去找干爹,顺便看看她的女儿。找到了干爹我才知道,他早已从遗世天书中顿悟出更高深的内功心法,他将心法写成箫谱,全部传授了我。无忧公子一萧一剑行走江湖,由来便是在此。”
阿狗哥脸上血色尽退,我想他一定是在后悔。他曾经离成为绝世高手只有一步之遥,是他自己放弃了爹要教他吹箫的机会。
“五年前,干娘已经察觉到江湖上想要倒戈她的势力,便让我回去帮她。我销声匿迹,却让你钻了空子。不过也好,你冒名顶替我们便顺水推舟,你做你的无忧公子,我做我的扬州城捕快。干娘广发遗世天书让江湖中人参透,就是为了让你们露出马脚。”
阿狗哥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还不承认这是云若情有意为之,要毒害武林人士?”
阿歌嘲讽一笑:“你以为干爹和干娘花了多少时间才参透其中奥妙?他们急于求成,走火入魔才会自断经脉而死。老盟主之所以会将秘籍称作遗世天书,其实就是想让他们明白,想要万人之上,便只能独自饮寒。”
阿歌拔出佩刀,竟从里面抽出一把长剑,寒光闪现地贴上阿狗哥的脖颈。阿狗哥凄厉地嘶吼,我急忙喊了一声,阿歌才生生将剑撤了回来。
阿狗哥被留下一命,可是我知道,从此之后活着于他而言才更是一种痛苦。
剩下的虾兵蟹将自然溃不成军,爹被娘救出来的时候居然还对着满地的降兵揉肩膀,埋怨阿歌不给他留一个发挥的机会。等他瞧见我的脸色,才缩了缩脖子,拉着娘溜之大吉。
乐莺歌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他恬不知耻地凑到我的面前,指着红烛案台对我说道:“难得良辰美景,你又恨嫁多年,不如我们今夜就凑合凑合,把事办了。”
我冷笑:“你这么笃定我要嫁给你?”
“现在你的阿狗哥变成了疯狗,你除了嫁给我这个仰慕了十年的大英雄,还能嫁给谁?”
“你闭嘴!”我恼羞成怒,“你和爹娘一直都在做戏骗我!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阿歌很委屈:“你那么相信阿狗,我们哪里敢告诉你。”
“你早就见过我,是不是?”
“你以为你的那棵树为什么会长得那么快?要不是我,那棵树早就被你浇死了。还有,你以为你们村子的说书先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知道那么多江湖逸闻,尤其还是无忧公子的,那不都是我告诉他的吗!还有还有,村子里个顶个的穷,如果干爹光靠教那些小屁孩吹箫挣钱的话,你们早就喝西北风了。”
他喋喋不休,说得理直气壮。
“所以……”我咬牙切齿,“送我上轿也是装的?”
“不,那是真的。”他忽然认真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气还没消,别过头怎么也不肯看他。
他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心痛得要死掉了。”
心里一软,我忍不住对上他的视线。
他狡黠一笑:“不过看到你傻乎乎穿着我精心挑选的凤冠霞帔,顿时心情就好了起来,还能顺便占占便宜。”
“乐莺歌,你去死吧!”
尾声
娘终于肯放下武林盟主的虚名,在爹的软磨硬泡下,和他回了村里。
盟主之位悬而未决,但那都不是我们操心的事了。
世上再也没有无忧公子,而在扬州城里,却多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半吊子捕快,和天天追着他打的捕快夫人。
吾夫无忧,从此无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