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师,一生一世
2014-02-17陈家豆腐
陈家豆腐
【现在】
“那个……”星光娱乐的公司大厅里人来人往,沈千年在前台打量的目光中显得有些局促,“我……我想找一下苏羊。”
对方的笑容和回答都很公式化:“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没有。”
“请您稍等。”前台拿起手边的内线电话摁了几个号码,接通之后和对方轻声说了几句之后又放下,对着沈千年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苏总监现在不在公司。”
“我……我可以等。”
沈千年没听懂她话中的拒绝,前台的笑容便慢慢从年轻的脸上冷淡下来。在星光娱乐这种造星的大公司,每天想和苏羊攀上关系的人太多了。她从上至下打量着沈千年,三十左右的年纪,虽然相貌还过得去,衣着却只能称得上是整洁,看得出生活并不优渥。
“先生,还是请您改天再来吧。”
沈千年的脸都急红了:“我……我真的是有事找她……”
“来这里找苏总监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这次他终于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轻慢,沈千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慢慢地转过身打算离开。假如不是校长强行把这个任务和他的月终奖金挂钩,他也不用在这里一等就是半个上午,还得接受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年轻前台的怠慢。
他在心里默默叹着气,前方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沈千年?”
他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穿着红色套装的女人正略微诧异地看着他。曾经墨黑笔直的长发被烫成了大波浪,懒洋洋地垂在她的肩膀上,素净年轻的脸也被盖上了一层淡妆。
她和七年前是如此的不一样,他却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沈千年的心像被绞成一团,酸酸苦苦说不清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他在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中手握成拳,良久终于挤出一个苦涩的笑。
“苏羊。”
苏羊推了下午的工作,带着沈千年去了公司附近的会所。沈千年一进门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这里的服务生都比他穿得好。苏羊把他的不安看在眼里,只是笑了一笑,然后接过服务生手里的香槟为自己倒满。
“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的,”沈千年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校长想请你……出席一下下个月学校的讲座。”
苏羊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身体微微后仰轻松地靠在沙发上,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定他。沈千年被她看得偏过头去。
“你也知道,我们学校里最有出息的……只有你了。”
“那你觉得我该去吗?”苏羊顿了顿,“沈……老师?”
那个语调上扬的称呼听起来更像一种讽刺,沈千年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车轮来回碾过,偏偏脸上还不能表现出分毫:“校长很希望你回去。但是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不用勉强。”
“他把任务跟你的工资挂钩了吧?”
沈千年没说话,苏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不是应该为了工资搬出以前的师生情谊来拼命劝我回去吗?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怎么现在又说不用勉强了呢?”
“我……”
对面的男人“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甚至连和她对视都做不到。苏羊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良久,眼神带上一丝厌倦。
“都七年了,沈千年,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现在】
校长办公室。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秃顶大肚腩的老头将手里的文件啪地摔在桌上,音量大得可以把办公室的屋顶掀掉。
“不就是叫她回来做个讲座,这么点小事你都办不好!她不是你带出来的学生吗?老师找学生帮个忙很过分吗?如果不是学院培养了她她会有今天吗?”
沈千年站在办公桌对面,视线始终四十五度角向下停留在桌面的某个点上,逆来顺受的样子看得校长更加火大。
“沈千年我告诉你,学校每个月发你那么多工资不是让你白拿的!要是苏羊下个月不来办讲座,你也不用来上班了!”
每个月一千元的基本工资真的很多吗?
在这个最低工资标准八百元的三线城市,每个月一千元也只是恰恰够他付完房租之后勉强维持温饱而已,余下的奖金要和教师们每年拉进学校的学生人数挂钩。比起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沈千年觉得自己更像加入了一个传销组织。
这份工作其实并不适合长久干下去,当初同他一起进学校的一批年轻人都已经离职了,唯独他,一做就是七年。
他又来到了苏羊的公司。
前台上次看到他和苏羊是旧识,对待他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遥遥地见到他就开始微笑:“苏总监说如果您再来找她的话,请直接上十六楼。”
电梯里挤满了人,沈千年站在一堆衣着考究的工作人员之间显得格格不入。他微微低着头,尽量避开那些审视的目光。他已经习惯不了这种紧凑的工作节奏了,七年来,他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在各地出差,帮学校做各种宣传讲座。
教书上课反而成为了不太重要的事,反正学生们也不会来听。
苏羊坐在办公室里等着他,沈千年推门进去,她的身后是一整面明亮的玻璃落地窗。
“你又来了?”
沈千年的心又绞痛起来,他克制着拼命向外散逸的情绪,强行让自己做到面无表情:“校长还是希望你能回去一趟。”
“他骂你了?”
沈千年不知道怎么回答,苏羊似笑非笑:“这次又是用什么强迫你来找我?我猜猜……你的工作?”
得到一个默认的回复,苏羊将下巴搁在交叉的十指上:“这样的工作辞了也好。我这边刚好缺一个助理,不如你来跟我吧。”
“苏羊,我……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为什么?”苏羊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要告诉我你深深地爱着它,这个学校的壳子里到底做的什么样的勾当你比我清楚。”
“我……”
沈千年给不出答案,他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太久,习惯了那里的一草一木,尽管这份职业没有带给他丝毫成就感。endprint
他也不想成为苏羊的助理,当初那个仰视自己的女孩子已经出落成了事业有成的女强人。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苏羊。
“你走吧。”苏羊像是等答案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纤细的眉毛微微皱起,“上次你不是说了如果我不愿意就不用勉强的吗?现在我明确答复你,我不愿意。并且不管你再来多少次都不会愿意。”
沈千年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激怒了苏羊,心疼、焦急和自卑掺杂在一起,他竟然一时挪不动脚步。苏羊原本已经将视线落回手中的文件上,看他半天站在原地不动,又重新抬起眼。
“怎么还有事吗,沈……老师?”
“苏羊!”
突然爆发出的严厉语气让两个人都怔了一怔,苏羊挑高了眉毛,沈千年反应过来之后满脸尴尬:“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过去】
二十二岁的沈千年刚刚从大学毕业。应届毕业生数量多到空前,他学的又是逢校必开的法律专业,求职信像投入大海一样杳无音讯。在这样的困窘里边,无论什么志向和梦想都要被磨平了,活下去才最重要。
他最终在一个叫康苏职业学院的地方找到了一份教职的工作。前去应聘的人大多和他一样是没什么工作经历的应届毕业生,亲自担任面试官的校长听得漫不经心,最后大手一挥,全部录取。可他们甚至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
后来他才渐渐明白,这所学院里的教职员工加起来不超过五十人。大家的主业也不是上课,而是到全国各地做宣讲拉生源。这个社会永远充满不缺钱却因为分数不够无法上大学的学生,他们只需将这些人哄诱到这里,四年过后发一张毕业证书。
那次宣讲会结束后沈千年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打算立即离开,台下却跑上来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学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他:“老师,你们学校真的那么好吗?”
当然是假的。沈千年早已背熟一大串虚构出的简介,等到终于有用武之地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我们学校的学费……比较昂贵。”
对方听不出他兜兜转转的提醒,只是继续满脸期待地看着他:“要是报了你们学校的话,你会亲自教我们吗?”
“大概……会吧。”如果真的有学生上课的话。
二十二岁的沈千年正介于男生的青涩和男人的稳重之间,常年的忍受和煎熬落在旁人眼中反而给他增添了一些温柔的气场。那个女生看着他逆光的脸,竟然有些呆了。
“那……那……我就报你们学校了哦!”
后来清点生源的时候沈千年才知道那天那个问他问题的女生叫做苏羊,家里非常非常有钱。他心中的负疚感终于减少了些——在康苏招收的学生中,虽然绝大部分都是钱多分少的类型,但是也有一些家庭是在倾家荡产供孩子念书。是故他从来不在宣讲会场久留,面对着那些家长的殷殷目光,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把真相和盘托出。
好在苏羊很有钱,沈千年安慰自己,不管花在哪一所学校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即使玩四年,毕业之后家里依旧会安排给她优越的生活。
苏羊的确不上课。她在最开始听了几节课发现沈千年并不教他们之后,就和其他的学生一样不去上课了。她总是缠着沈千年,给他看自己新买的电子产品,还吵着要送他礼物。沈千年被她缠得束手无策,好在他需要到各地宣讲,在学校的时间并不多。
一次沈千年从外地出差回来,苏羊少见地没在办公室大呼小叫吵着见他。他问了一下隔壁桌的教师,才知道苏羊的父亲因为商业犯罪被判了刑,同时苏羊家的别墅、豪车、账户也在一夜之间被尽数查封。
苏羊已经不再是富家千金苏羊了,她变得和他一样。
沈千年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找到她,二十岁的苏羊一个人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手里还握着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这天她终于想上课了,可这所学院里已经没有人在上课了,连任课的老师都被校长派了出去招生。沈千年始终记得那时的情形,苏羊直愣愣地望着干净的黑板,脸上没有他想象中的泪痕,却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瞬间绞痛起来。他走上前,强行克制着没有把苏羊狠狠搂进怀里。她把脸微微侧向他,眼神之中却只剩下一种茫然的空洞。
沈千年犹豫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盖在苏羊的头顶上。
“会没事的……老师还在。”
【现在】
“你怎么还在这儿?”
苏羊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沈千年还在走廊上徘徊,皱起了眉:“不是说了我不会去的吗?”
“我不是……为了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
“……”
沈千年吞吞吐吐,苏羊抱着手臂看了他一阵,突然问:“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好。”
然而沈千年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饭局。苏羊换了一条低胸的裙子,摇曳生姿地去了市中心饭店顶层的包厢。里边的圆桌边上坐了一圈人,大概是各行业有头有脸的投资商。她没有刻意向那些人介绍沈千年,他们也就只把他作一个小跟班。沈千年被安排坐在了一个十分角落的位置,默默看着搭在苏羊肩膀上吃豆腐的投资商的手,很多次欲言又止。
苏羊却好像真的完全把他忘记了,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那些投资商吆喝着要她喝酒,她也来者不拒地一杯杯全部灌下,眼中很快就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沈千年好不容易熬到饭局结束,却看到一直坐在苏羊身边的那个投资商竟然直接搂着她的腰走了出去。苏羊这时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整个人神志不清地倚在他的肩上,沈千年看得心惊肉跳。
“请等一等!”
他半路拦截,对方很是不悦:“你有事吗?”
“我……”沈千年试着去牵苏羊的手,“我要送苏羊回家的。”
可他的手刚刚碰到苏羊的指尖就被她一把甩开了,那人笑了两声,还以为沈千年是跟着苏羊一起来的司机:“不用了,你自己回去吧,苏小姐交给我就行了。”
他揽过苏羊继续向外走,看到沈千年依旧不识抬举地拦在路中央,心中不悦:“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要你回去你就回去,还站在这里磨磨叽叽干吗!”endprint
“我不走。”沈千年底气不足,两只脚却生根一般牢牢钉在走廊中间,“苏羊也不能跟你走。”
“你到底是谁啊?”那人终于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沈千年的神情和语气都不像只是苏羊的司机,“你是她什么人?”
沈千年怔了怔,如果说他是苏羊从前的老师,苏羊今天大概就真的走不掉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语气显得强硬一些:“我是她的男朋友。”
“男朋友?”
那人由上至下细细打量了沈千年一遍,虽说衣着寒碜了一点,但思及苏羊平时很少带男伴出席这种场合,他多多少少有些信了。
“呵呵呵,都是误会,误会!”他笑眯眯地把苏羊交回沈千年手中。苏羊的头软软枕在沈千年肩上,他心中高悬的大石才稍稍落下。也实在对那个投资商露不出什么好脸色,沈千年把苏羊的手牢牢牵在自己手里,拽着她就飞快离开了。
苏羊醉得不省人事,沈千年又实在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二十个平方的陋室,最后还是带着她打车去了公司附近的宾馆。他驮着苏羊一路到套房的床边,俯身将苏羊放下,却看到她的裙子因为手臂拉伸的缘故滑下一小截,露出半片雪白的胸部。沈千年的心顿时鼓噪不止。
他们自七年前分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近地接触过。苏羊的一只手还钩在沈千年的肩上,沈千年弯着腰,她的呼吸就浅浅喷在他的耳侧,而他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淡到极致的香水味。沈千年只要再稍微低一低头就可以吻住苏羊艳红的嘴唇,他闭上眼平复半晌,终于还是拉下她钩着自己的那只手臂直起身体。
苏羊醉了,他却还是清醒的。
沈千年转身去侧间给苏羊倒了杯水,再回来时,却看到苏羊支着一边的手臂靠在床上看着他。她是醒着的。
“你……”想起自己刚才的犹豫,沈千年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苏羊毕竟喝了不少酒,眸光都笼上一层水汽,里边的情绪却并不是开心。她看了沈千年一会儿,突然从床上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他。
“你刚刚是不是想要吻我?”苏羊两只手臂缠上他的脖子,沈千年感觉到鼻端的香水味蓦然浓烈起来,“我们来订个协议,你让我睡一晚上,我就答应出席你们学校的宣讲会好不好?”
苏羊软软的身体向着他贴上去,沈千年被那种奇异的触感激得呼吸急促起来,一颗心却在听清苏羊的话之后凉了个彻底。
“怎么了?”苏羊看着他紧抿的唇,不解地说,“只是一晚上而已,不会让你对我负责任的……”
“苏羊!”
沈千年忍无可忍地推开她,愤怒之下没控制好力道,苏羊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重新站稳。
“你为什么这么不自爱!”
【过去】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两个人隔着一小段距离面对面站着,却都一时失语。
沈千年又尴尬又懊恼,他并不是一个会向别人发火的人。这些年他的生活一直不太好,时间把原本的内敛慢慢磨成了隐忍,可他再一次在苏羊面前失控了。沈千年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可只要脑海里一浮现苏羊的脸,他的心就开始一抽一抽的不受控制。
“对不起。”
良久,终于还是沈千年先开了口。苏羊怔了怔,走回床边坐下,过了一会儿却突然低低笑起来。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七年了,沈千年,你顽固得让我恶心。”
二十三岁的沈千年开始单独辅导二十岁的苏羊。他推掉了一些校长安排的出差,实在推不掉的也会尽量压缩在外的时间。两个人相处的时光越来越长,有些东西在暗处悄悄滋长,他们都发现了,却都没说破。
“沈老师,我想退学。”
苏羊第一次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沈千年吓了一大跳,幸好她接着解释:“在这里待四年我什么也学不到。我想过了,现在退学再复习一段时间,还赶得上今年的成人高考。”
“嗯……”
“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沈千年不知道怎么回答。从理智上说,这的确是对现在的苏羊而言最好的选择,但从情感上说,他并不想放苏羊走。至少有苏羊的职业学院还能让他感到一些温暖,如果苏羊也走了,他就又要回到过去那种看不到一丝光线的生活。
苏羊像是知道他怎么想一样:“老师你也辞职吧!”
沈千年震惊地看向她,她却接着说:“我真的不觉得在这里当老师有未来。这个学校说白了就是骗钱的,你还不如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重新开始。”
“我……”
他是不会走的。
二十岁的苏羊不会理解这种鸡肋一般的工作其实是被他当作救命稻草,牢牢拽在手里,一刻也不敢放开。沈千年移开了眼,教室外边天气正好,他只得转移话题:“我们出去走走吧。”
职业学院非常小,这时候人也不多。他们沿着绿荫道走了一段,苏羊原本一直落下半步跟在沈千年后面,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中一动,忽然上前轻轻牵住了他的小指。
沈千年心跳骤然加速,依旧面无表情直视前方,手掌却张开将苏羊轻轻牵着他的手牢牢扣在了掌心里。他听到身边苏羊开心地笑了。
“小沈啊,怎么这种时候还带着学生游校园吗?”
横空插出的声音让沈千年的表情和动作都是一僵,校长从树林小路走出来,目光却是稳稳落在他们交扣的手上。
学院对于上课和考试都只有面上的一套规定,但唯有一条是绝对贯彻落实的——教师不得和学生恋爱。
沈千年在他重如泰山的注视中松开了苏羊的手。
“是啊……带着学生来逛一逛校园。”
那天他们究竟是怎样回去的,沈千年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苏羊很快就办了退学手续,他们便再也没有遇见过。
而这样一过就是七年。
记忆中的画面纷纷被勾出来,苏羊坐在床沿,笑声似乎非常愉悦,眼神却一点一点变得凶狠。
“沈千年,你就是一个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的懦夫!”endprint
“明明不喜欢这份工作,还要假装坚守在岗位上;明明爱着我,还要死撑着不敢承认。其实你根本就是害怕!做男人懦弱到你这个份上简直是白活了!”
沈千年僵直着身体立在原地,苏羊发泄了一会儿,笑声终于渐渐止住。
“我到底是有多瞎……才会爱上你这种人。”
【现在】
“人会来吗?”
离宣讲会只剩下半个小时,校长守在阶梯教室门口,看向沈千年的眼神充满狠厉:“我问你人到底会不会来!”
“我……不知道。”
其实沈千年基本上已经肯定苏羊不会来了。只是一方面他希望被开除的日期还能拖得再久一些;另一方面……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殷切地希望一场宣讲会会砸过。
“我不管人会不会来,反正我已经放出话了,这次的宣讲会会有大人物出席!”校长烦躁地捶着墙壁,“如果她不能来,你上!我管你编个公司总裁也好省部领导也好,宣讲会不准出岔子!”
“……”
两个人无声地僵持了一段时间,楼梯拐角的地方却响起由远及近的高跟鞋落地声。沈千年转头去看,苏羊居然真的拿着一份讲稿出现了。
“啧啧,这不是我们的苏羊同学吗?”
校长喜笑颜开地迎上去:“离开那么多年了也不常回母校来看看,你沈老师还常常跟我念叨你!”
苏羊懒洋洋地对着他笑了笑,目光自始至终没再看过他旁边的沈千年:“什么时候开讲?”
“还剩十分钟。不过学生和家长基本上都已经来齐了,你想现在开讲也可以。”
“我知道了。”她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走进教室,一只手随着脚跟站稳轻轻在讲台上扣了几下,教室里的人便全部安静下来。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听说过一句话——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到现在还被做成条幅悬挂在很多高校里。它并不全错,但至少有很重要的一点它没有说——什么样的知识才会改变命运。”
“不过我可以向在场的各位保证的一点是,不论什么样的知识,你都不可能在这所学院里边学到……”
沈千年站在门边听着里面熟悉的女声铿锵有力地讲着话,而在他身边,校长的脸已经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这场宣讲会史无前例地赢得全场喝彩,结束之后,却也史无前例地没有任何人填写报名资料。
苏羊面无表情地从教室里出来,校长恨不得将她锉骨扬灰,这时候却不得不露出一副欣赏的表情迎上去:“苏羊啊,你讲得真好!”
“……”
“但是你这么评价栽培你的母校,实在是有点不应该啊!”
苏羊懒得理他,倒是把脸转向沈千年,从包里拿出一个粉色的信封交给他:“沈老师,我下周订婚了,你要来参加吗?”
沈千年接信封的手蓦然僵住,原本已经拿稳的信封就这样从他的手心溜到地上,两个人都没去捡。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沈千年觉得他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我公司的部门主管。”苏羊不带任何情绪地望着他,“比我大一岁,年薪五十万,身高体重外貌都良好,无家族遗传病史。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没有了。”
苏羊已经变得这么好,不再是当年在树荫下紧张牵他手的女孩了。她的身边应该不乏多金又浪漫的追求者,而他什么都不是,他们并不相配。沈千年强行笑着挥挥手:“祝你幸福。”
苏羊原本已经打算走了,向前迈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他:“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没有了。”
“沈千年。”
苏羊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用那种失望至极心灰意冷的语气。沈千年原本还屏息等着她的后半句话,她却已经回头走开了。
【现在】
沈千年又梦到了七年前。
二十岁的苏羊两只手叠在一起,坐在课桌的另一面看着他,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沈老师,我想退学。”
沈千年合上手中的课本,温和地看向她:“老师支持你。”
“那你也辞掉这份工作,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好不好?”
梦里的沈千年微微笑了:“好。”
二十岁的苏羊在林间小路紧张地牵起他的手,沈千年紧紧反手扣住她的手,校长却突然从旁边的树林中钻了出来。
“沈老师,你不记得学校的‘教职员工管理条例了吗?”
苏羊柔软的小手在他掌心中不安地动了动,梦里他加重力道,将她的手握得更牢。
苏羊,苏羊,我缺失的这七年,你一个人过得好不好?
沈千年从梦中惊醒,贴着枕头的半边脸上传来微凉的湿意。他伸手去抹,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的泪。
楼下的租房大厅传来电视的噪音,早间的新闻播报里男主持正用标准的普通话描述着昨晚发生在世纪酒店的一场火灾。当时正有一对准新人在彩排婚礼,现场堆满了易燃易爆物品,消防员没能及时救出他们。
沈千年愣了愣,突然发疯一般跳下床翻找自己的抽屉。他抽出那天苏羊交给他的邀请卡片,地址的那一栏上用镀金的方块字写着……
世纪酒店。
他如同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从头凉到了脚底。
【尾声】
许成何推门进来就看到苏羊穿着淡粉长礼服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模样。他追了苏羊整整四年,如今终于得到回应,心中感慨反而胜过喜悦。
“你想好了?”
他走到苏羊身边坐下,一只手轻轻拉过她戴着钻戒的无名指:“如果今天他没来,这枚你替他买给自己的戒指就要被新的替换了。”
“想好了。”
苏羊垂着眼,看起来并不开心。许成何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一阵喧哗声。
“怎么了?”司仪推门进来,许成何侧过头去问外边的情况,却并未漏掉苏羊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
“有个男人拿着请帖来闹场,”司仪看了苏羊一眼,“他说要找苏小姐。”
“赶他走。”苏羊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司仪又看了许成何一眼,推门出去了。门外安静了一阵,却接着响起更大的喧哗声。休息室的门被人从外边用力捶响,沈千年手脚并用扒在门上以防被保安拉开。
“苏羊——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辞了工作——我去教育局举报了康苏——我不怕重新开始!”
“苏羊——不要结婚——不要嫁给别的男人!”
他害怕过,害怕离开康苏就再也找不到接纳自己的工作,于是明明厌倦了这份职业却还是苦撑了七年;害怕配不上苏羊或者会被苏羊拒绝,于是明明喜欢却强忍不说。可是直到听到那则火灾新闻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千万种的恐惧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种大得过失去苏羊。
沈千年用力拍打着门,他收敛了三十年,人生之中头一次做这么疯狂的事情,还是在心爱的人和别人的订婚仪式上。身后保安的劝说声在这一刻都远去了,脑海里回闪过两个人有交集的所有画面,眼眶一热,男儿泪竟然就这么顺着脸颊缓缓流了下来。
“苏羊,我……爱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
……
倚着门的力道突然变得轻了,沈千年抬起头,门从里边被人拉开了。
然后,他看到苏羊穿着粉色曳地的礼服,红着眼眶却嘴角上扬地站在自己面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