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大事

◤很怀疑这场有多少人知道的“盛会”，让家乡变身成膨胀的怪兽，而以旅游为名，又使这只怪兽非但变得无害，反而和蔼可亲起来。

南方周末记者 张瑞

发自湖北恩施

这一年回家，迎接我的，首先是一条坑洼难忍的公路。

从恩施州城到来凤县，大概八十公里，今年汽车竟然跑了四个多小时。路面坍塌，路基毁坏，碎裂的岩石混着黄土，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嘎嘎的声音，车内的人被抖得骨骼散架，头昏脑胀。往年不是这样，来凤虽然地处山区，盘山路坡陡而险，但路面早在前几年就全部柏油化，在这样的山路奔驰，和平地并没多大不同。

车窗外闪过一条在建的高速公路，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从恩施通往来凤的高速路正在老路旁紧张建设，载重卡车、挖掘机、铲车或者其他的钢铁之躯，来来回回，滚来滚去，不可避免地让老路苟延残喘，暴毙而亡。

这都是为了迎接家乡小城近二十年来最重要的盛会——2014年9月，来凤县要举办“湖北省少数民族传统运动会”。为了能在运动会召开前通车，实现试运行，高速路的修建加班加点，自然就无暇顾及老路的死活。

回到家，到处可见民运会的踪影。街上有“做好民运会准备工作”的宣传标语，地方新闻里每日重复着对比赛项目的介绍。而碰到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会问我，“你是记者，你要回来报道家乡吗？”当我表示并不一定时，人们的语气就带了几分责备和不解，“这么盛大的活动你也不来，为什么不宣传家乡？”

为了迎接民运会的到来，县城已经成了巨大的工地。

旧房被拆掉，新地被圈住，工地遍布城中。民运会的主会场，是一座占地百亩的民族文化中心，已经完成主体工程，正在进行室内装修，贴出了“苦干八十天”的标语，在建的还有一处万人广场，一个可容纳3000人的室内体育馆以及可容纳15000人的室外体育场，三家四星级酒店。通往体育馆的桥梁在翻修，道路在维护，一切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

与之配套的，则是连绵不绝的房地产：住宅楼、商住两用楼、别墅群。在规划图上，新修的体育馆附近将有高层住宅小区，大型超市，大型建材城，甚至还有一栋豪华娱乐会所。

结果，就是县城城区几乎比以往扩大了一半。往往前两年还是田地的地方，今年回去，都已成了工地，醒目的地产广告在工地围墙上连成一片，号召小城市的居民抓住“千载难逢的商机”。

城市吞掉郊区，那些被征地的农民听说都一夜暴富，坐在家里数钱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还组团买车呢。”母亲告诉我，由于暴富后无事可做，人们开始大把地赌钱，一转手又穷了回去。

“运动兴城”之后，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将陡然扩大的城市能量转化为生产力。我的家乡想到的办法并不出奇，就是发展旅游。

这次回来，才知道，为了配合民运会的召开，吸引游客，县里政府决定联合开发商，人工创造一个4A级景区，包括一条沿河的酒吧街，一条餐饮街以及一条养生休闲街。为了配合建设，河岸被抬高，河道被压缩，自然的滩涂被垂直的河堤取代，冬日少水，这次去看时，只剩浅浅的一流，不过五六米宽，浑浊凝滞。

来凤是土家族苗族聚居的地方，要打旅游牌，自然少不了民族牌，规划图上，所有的房子都被加上飞檐，相传这是土家族的传统。而这个地产项目也被冠以了一个土家语的名字，“喳西泰”，意为“好得很”，显然异域风情许多。

外来的开发商甚至写了一首叫《喳西泰》的歌。

“一声喳西泰，土家人真诚表白。”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首土家族的歌，“要吃肉就要喂肥猪咯，喂肥猪……”

在美好的想象中，开发商宣布光是这个景点，在民运会召开后一年，就将吸引80万人次的游客。

除了凭空建造的4A级景点，大修的还有城郊的仙佛寺。三年前，民运会陡一申办成功，对仙佛寺的大修就紧锣密鼓地开始。

仙佛寺位于县郊，在临江的一面石壁上有着凿刻的佛像，大小31尊，据说凿于唐初。许多年间，除了有人收取一人两元的门票，一直处于无人看管的境地，除了石窟，什么都没有。正月里，人们从城里赶来，或翻山或乘船，到了石像之下，燃起香烛烧纸钱，放响鞭炮，将头顶的佛祖菩萨熏成大黑脸。

如今，政府决心将寺庙打造成佛教圣地，捆绑推出，发展寺庙经济。菩萨们于是终于扬眉吐气，不用再受烟熏火燎之苦。正月初三，一家人去仙佛寺，发现在石窟之旁的山坡上，已经多出了仙佛九景。

“佛光普照”广场，由县旅游局、发改局筹资3000万修建；

“酉水泛舟”石舫，由县财政局筹资320万修建；

“仙佛映月”人工湖，由县城乡建设局筹资700万修建；

“祥云霞光”弥勒，由县扶贫开发办、国土局、农业局筹资500万修建。

其他各景，也都如此吧，对于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来说，算大手笔了。为了赶在民运会前竣工，各个景点都在加紧建设，早已接近完工。在划定的燃香区，香火连绵不绝，煞是好闻。敬佛的鞭炮此起彼伏，还没来得及点燃的，就堆起了厚厚的一摞，无人问津。那些新刻的佛像、十八罗汉，分布在景区的道路两旁，都是满脸笑容，对于人间的供奉，显然十分满意。古话说盛世修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在我的家乡，民运会和旅游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这个读起来有些拗口，很怀疑这场有多少人知道的“盛会”，让家乡变身成膨胀的怪兽，而以旅游为名，又使这只怪兽非但变得无害，反而和蔼可亲起来。

“要是没有这么多人来旅游怎么办？”在本地的论坛上，曾有人这么发问。

“不要紧，反正来凤自古是出土匪的地方，到时让来凤人去各个岔路口，把外地人都拦过来旅游。”有人开玩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