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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爹爹的3万元

2014-02-13

南方周末 2014-02-13
关键词:姨婆瓦屋爹爹

◤每一年春节回家,父母都会告诉我,村里的哪个长辈年前去世了。这是真正的“悄然去世”。他们坎坷不幸的一生几乎从没有跟人说过,然后就走了,仿佛他们从未到过这个世界。

南方周末记者 雷磊

发自陕西安康

腊八前一天,马爹爹过世了。

他的后人都回到了老院子,儿子和媳妇、女儿还有孙女分别从西安、安徽和东北回来。灵堂边,后人们围着炉子烤火闲聊,神情淡然。丧鼓的歌郎故意唱起马爹爹生前遭遇,引得邻里哭成一片,后人们纷纷落下泪来。

丧事过程唯一一点意外,在收拾马爹爹的遗物过程中发现了近三万元的现金,票子都理得平平整整的,用塑料纸包了好几层。大家想不通,这个平时连三块钱一包烟都舍不得抽的老头子,居然手里攥着巨款。

村里人说,马爹爹体弱,一辈子也没怎么挣过钱。三万元是哪里来的呢?

在院子的西边,马爹爹和姨婆一直住在老瓦房里。老院子存在了至少两百年,开始住着柳家人,接着换马家人搬了进来。马家是大户,在这里建了气派的宅居,屋内甚至有几处天井。等到我出生时,院子几乎都姓了雷。只是在院子的西边,马爹爹和他的后人还住着。

两人合抱的桂花树和梨树吸收了光亮,马家老瓦屋常在一片阴翳中,久而久之,让人感到森然的气息。这种森然不仅是环境,还来自马爹爹这个人。

马爹爹有一条腿不方便,走路时用力都在集中一边,有些鹅步般跳跃。小时候,我看到他走路吃力的样子,就觉得很凶,心里害怕。事实上,马爹爹也确实比较凶,你几乎不能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儿好处。秋天里,桂花香了,邻居总想折几枝放在家里,他却把桂花树干上都泼上大粪。

看起来凶恶、吝啬的马爹爹却是老院子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他出生时患小儿麻痹症造成了残疾,出生在大户人家,他仍念了私塾,是村里少数几个识字的人。文化大革命前后,他一度做了村里的代课教师,并将姨婆娶进了门。不过,凶脾气不受待见,他的教师生涯也就持续了两年。

马爹爹和姨婆生有两儿一女。早些年,马家吃饭都没有什么油水,幺儿媳妇背不住穷,就跟人跑了,留下小儿子松林和一个女婴苗苗。也有人说,那个女人是受不了马家人的暴脾气逃走的。

此后,马爹爹和姨婆就在家里种地,带着苗苗。日子也过得平静。

村里的劳力开始出门务工,进工地或者是下煤窑。大儿子学了泥水匠的手艺,在西安建筑工地上务工,挣了些钱,就把天井老屋推掉,起了大三间的平房。老院子的西边亮堂了一些。

好景不长。大儿子在工地上被脚手架上落下的一块板子砸中脊椎,下半身瘫痪,不久就死在了平房屋里。白发人送黑发人,马爹爹的凶好像一夜间消失了,脸上罩上了一层凄苦。马爹爹和姨婆得到了一万元的赔偿。

那几年,村里不少年轻人出去下矿,回村就只是一个骨灰盒和几万块的赔偿。沙沟院子里,两年就死了三个小伙子,他们都是我初小的同学。

和我死在异乡的老乡相比,松林幸运得多。几年后,松林在西安做生意做出了名堂,挣了钱,续娶了一门。之后,松林又把苗苗从老人身边接走。大儿媳妇也到了西安,打工维生,并把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带了过去。老瓦房里,就只剩下两个老人,除了梨树上几声鸟叫,都无声息,门前台阶上长出了青苔,就如同马爹爹脸颊上的老人斑一样。

松林一家赚了钱,买了崭新的小轿车,穿着名牌西服走在老院子里,跟城里人一样。比起他的妹妹,松林仍不算什么,村里人说马爹爹这个幺姑娘家里存款都有百万。不过,瓦房里的老人跟这些似乎没什么关系,仍然每天在地里摸索着。就算是过年,儿女们也就是送点儿东西就走了。

土地给马爹爹带来一笔最大的钱。前几年,陕南开始兴修小水电,河流被一节节吃干榨尽。水电站修到村里,占了他的土地,补给了他两万多块钱。拿到钱,他一个劲儿地夸国家的政策好。

“买的水果都淡巴巴的,有啥子好吃的撒。”有钱了,邻舍劝他下街上买点东西吃,对自己好些,马爹爹总是这样说。偶尔下街上,他会买一包两三块钱的烟,想抽的时候拿出来闻一下,又放回柜子里。他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最多就是在石泉县修过铁路。

然而,老了老了,马爹爹和姨婆的家庭问题却变得突出了。这两年,这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经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好几次,马爹爹都把姨婆打得浑身是血。儿女都不在家,姨婆就只能让我父亲主持公道,父亲会把马爹爹说几句,“他是读书人,说的他都懂”。

姨婆可能患上了某种心理疾病,住在阴暗寂静的屋里久了,就需要关注。然而,她能烦到的人就只有马爹爹。姨婆每天都哎哟连天的,说自己生病了,让老头子帮她看看。马爹爹被烦得不行,就动手。闹完哭完,又和好如初。

“读书好啊,你们在外面都是有用的人才。”长大后,马爹爹过年看到我都会特别客气,语气里充满了谦恭。他私下常说,对自己的孙子孙女没有念书感到痛悔。苗苗大约在14岁左右就嫁到了安徽,现在已经两个孩子了。他另外一个孙女也在16岁左右委身一个混黑道的青年,远嫁东北。马爹爹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见面了,马爹爹和后人们也并无亲近,急了照常骂他们“一群没用的东西”,后人也会回敬他“老不死的”。

马爹爹78岁了,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土都已经埋到了脖子。年轻人到了外面,青瓦土坟的房子就不再有吸引力,只是每年过年会回村上亮。山前坟头里烛光,比过年的老院子的电灯还要亮堂。

“这两年,他过来借报纸、杂志看,院子里他就只愿意跟我说点儿话。”父亲说,马爹爹性子孤傲,几乎从不在别人家里吃饭喝茶,给人家添了麻烦。

卧病之前,马爹爹一直在跑上跑下给姨婆看病。他急了,生怕姨婆走在前面,只留他一个人待在老瓦屋里。他每天去抓药、煎药、做饭,侍候姨婆,邻里都奇怪这老头子变温情了。结果姨婆病愈,他却病倒了。

去年11月,父亲和母亲苏杭旅行了一次,村里有机会外出旅游的人不多。回家后,马爹爹让父亲给他讲讲外面的世界,他后人们打拼的世界。父亲给他讲了外滩、西湖、苏州园林,讲了西安的城墙和高楼。讲完,马爹爹大哭一场,说自己老得快入土了,却没到外面看看。

父亲被惊得不知所措,他从没见过这个老头哭过,像个小孩子一样。讲出夙愿的第二天,马爹爹卧床了,昏迷不醒。两个月后,他达成了自己的愿望,走在了姨婆的前面。后人们开着车出现在葬礼上,又很快消失,他们急着回城,那时正是生意的旺季。

过年时,我去老瓦屋前站了一会儿,姨婆已经被接走了,院子里灯光寥寥,几乎漆黑。老瓦屋孤僻冷清,先是穷困,后是一次次的分离,乡村就这样被时代一次次挤压,人和房屋都冷不可触,最后都消失于时间。对我来说,能理解的就只有马爹爹那个愿望,行将就木之际,仍对此热泪盈眶。

我也疑惑,马爹爹有那么大一笔钱,为什么不花呢。

父亲说,那其中有他儿子的命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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