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家庭教育对个体发展的负功能

2014-02-12于凤银于目新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基础教育版) 2014年1期

于凤银，于目新

近年来，我国青少年教育出现了许多问题，如独立性、创造性能力不足，抑郁、焦虑等心理问题日益严重，自杀和犯罪事件增多。教育中出现的问题，使得教育理论研究者不得不反思教育和社会环境对青少年发展是否产生了不利影响。《学会生存——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指出：“教育既有培养创造精神的力量，也有压抑创造精神的力量。”[1]学者对教育功能的研究，也从促进个体和社会发展的正向功能转向或更多地关注教育阻碍个体和社会发展负向功能。20世纪90年代初，我国学者开始研究教育的负功能。经过二十多年的研究，国内学者对教育负功能的概念、性质、特征、分类、表现形式等进行了详细的探讨。但家庭教育①对个体发展的负功能这一论题学界还没有详细深入的论述。

一、现代家庭教育负功能的主要表现

有学者根据教育功能形成的途径和场所，将教育的负功能分为：学校教育负功能、家庭教育负功能和社会教育负功能。[2]家庭作为个体成长的第一环境，父母的教育方式、对待孩子的态度、教育思想等对孩子的智力的和心理的发展都有重要的影响。教育是一把双刃剑，父母对孩子的教育有促进其发展的一面，有时也存在不利的一面。

(一)溺爱对孩子独立性、性格形成和社会化的发展造成障碍

爱与被爱是一个人存在的基本需求。家庭中，父母或长辈对孩子的爱更是其生命成长的原动力。但盲目的或不正确的爱也会成为阻碍孩子心理成长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爱的异化或溺爱在现在的家庭中普遍存在。孩子作为现在家庭的中心，家长会自觉不自觉地溺爱孩子。家长溺爱孩子的表现主要有：在物质生活方面给予过多，甚至有求必应，过度关注、过度保护，对孩子力所能及的事包办代替等。家庭教育的重要任务是培养孩子的独立生活能力，为其将来适应社会生活做好准备。但在溺爱环境中成长的孩子，失去了自己动手体验现实生活、发展自己独立生活能力的机会。家长教养孩子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在家长因为对孩子过度付出而精疲力尽或操碎了心的同时，还可能会发现自己的努力并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孩子被认为不懂事、生活技能和自理能力太差、不懂得感恩父母等。

同时，溺爱对孩子的成长还有如下几个方面的负面影响。一是使孩子的心理更加脆弱。溺爱的根源是对孩子自身能力或力量的不理解、不尊重、不信任。在被父母净化的、排除了许多障碍的环境下生活反而会使孩子面临更多的困难。因为在日常生活中体会不到自己的价值，也会降低孩子的自信和处事能力。有外媒调查显示，“被父母过度保护的孩子更容易被同伴欺负。总共对20万名儿童所做的70项研究结果显示，父母越是帮孩子‘缓冲’负面的经验，孩子越会变得更加脆弱。”[3]二是易使孩子形成不良的性格。心理学家维蕾娜卡斯特认为，“若一个人在儿童时期被父母过分溺爱、纵容，便会养成骄横跋扈、为所欲为的习惯，长大以后成为一个具有‘自大狂’即强烈自恋情结的人(如希特勒)”，我们把这种人称之为“自我中心主义者”。三是导致人际关系不良或失败。现在这一问题在我们国家已经凸显。西南大学学生通讯社调研部随机对300名在校大学生进行了调查，“有12%的同学对自己的寝室关系表示很满意，28%的同学表示比较满意”；“近四成的同学认为自己的寝室关系不够融洽，近七成的女生对自己寝室的人际关系不太满意，甚至还有16%的同学认为自己的寝室关系有点紧张或者很紧张。”[4]

(二)压制的教养方式阻碍个性的发展

作为一个有着很长集权统治和封建专制思想历史的国家，在我国民主、平等的家庭关系或亲子关系的建立还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根本转变以家长为本位的教育观念也是很难短时实现的。由全国妇联发起的对我国2007年全国未成年人家庭教育状况抽样调查报告，“对家长教育孩子的观念进行了研究，在‘养个孩子不容易，所以孩子必须听家长的话’问卷中，回答‘完全同意’和‘有点道理’的达到70.4%。”[5]广州市关工委在对本市当前家庭教育的基本状况的调查显示：“中小学生中对家长的教育态度和方法，认为太专制的占28.71%，而认为家长漠不关心自己的占28.17%。”[6]

顺从、听话的奴性专制教育，是以牺牲孩子的主动性、创造性和个性为前提的。专制教育打击了孩子的自信，有利于自卑、内向型性格的形成。瑞士著名心理学家维蕾娜卡斯特认为，“一个人如果长久地处在父母的影响和权威之下，他的自我人格必然会变得越来越脆弱。”[7]“大量的事实表明，一个孩子之所以不能正常地发育和成长，主要是因为受到了成年人的压抑。由于孩子与社会是隔离的，当他受到成年人的影响时，他的行为、举止就会与其最亲近的人相像。”[8]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作为专制教育的受害者，他还很有可能成为未来的专制家长，因为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正如教育家保罗·弗莱雷所说，“如果渗透到家庭的状况是独断的、僵硬的、专制的，家庭也会不断增强其压制的气氛。随着父母与孩子之间这些独断专横的关系的加剧，孩子们在幼年时代就会不断地把这种家长式的专横作风内化为自我意识的一部分。”[9]

(三)学校化的家庭教育内容，忽视情感需求

在以家长为本位的家庭教育中，父母过分重视孩子的学习成绩和智力发展，忽视了孩子的情绪、情感需求。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当代父母十分重视开发孩子的智力和进行早期教育。在孩子还不会说话时，有的父母就开始教孩子认汉字、学英文。上了学以后，每天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还要做父母布置的作业。星期六、星期日更忙，英语、奥数、钢琴等辅导和补习课排得满满的。孩子基本没有时间玩耍了，甚至连睡觉的时间也保证不了。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显示，中国中小学生的平均睡眠时间为7小时37分，比国家规定的时间少了1小时23分；他们比美国、意大利、瑞士的同龄人每天要少睡四五十分钟，在高中阶段，这个差距扩大到了一个小时以上。[10]

积极开发孩子智力的父母却任由孩子的情感领域一片荒芜。孩子在各个发展阶段中都会遇到很多困难和问题，一些困惑如果不能及时解决会对他们的心理和生活造成很多影响。“如果父母不根据他们的年龄和具体情况从情感上关心他们，就犹如禁止他们呼吸或吃饭一样不利于他们的成长。”[11]如果不理解孩子的情绪、情感，没有建立良好的亲子关系，孩子对知识的学习就缺少足够的情感动力，父母也就不能在孩子陷入困境时提供及时的帮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一份报告中提到，“有人对儿童在学校里造成不及格现象的原因作过研究，这种研究表明家长行为的重要性；这种不及格现象不一定是与社会环境有关，而是和家长的个人因素有关，如严厉、随随便便、权威性、理解力、对话等。”[1]不仅如此，长期的情感需求不能被满足或不良的亲子关系，有可能导致未成年人的人格分裂或走向犯罪。发生在2013年5月13日的高三学生高炜晟买凶杀父杀姐案就是一个很惨痛的案例。[12]

(四)期望过高使孩子面临更多的压力与挫折

恨铁不成钢、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等心理反映了一些中国父母对孩子成才的迫切期望。父母的期待表现了父母对孩子未来发展的关切和信任，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成为孩子发展的动力。但是不切实际的过高的期望，也可能演变成为阻碍孩子发展的力量。因为这种“恨铁不成钢”、“成龙”、“成凤”的观念首先是违背了教育或儿童发展的规律，无论“成龙”还是“成凤”不让孩子成为他自己的教育都是错误的。其次，过高的期望阻碍了父母实事求是地认识自己的孩子，使其不能在孩子面临困难时给予正确的引导。再次，恨铁不成钢的愿望注定是不可能实现的。期望值过高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父母和孩子的双重失望。

父母对孩子影响的重要性是难以估量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年幼的孩子是无法走出父母这种期望的阴影的，因为父母的喜好、肯定或赞赏对他们的存在、成长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因而过高的期望带给孩子的负面影响也会更大。一是心理压力增大。一项对中国中小学生学习和生活的现状与期望调查显示，“有57.6%的中小学生因‘学习压力大’而苦恼”，“父母的高期望、高要求是学生压力的重要原因，91.7%的父母希望孩子获得大专以上学历，其中54.9%的父母希望孩子拿到博士学位。91.3%的中小学生希望获得大专以上学历，其中57.4%的学生希望拿到博士学位。”[13]二是过高的期望会造成孩子的挫折甚至失败感。由于长期不能达到或实现父母的期望，孩子慢慢会对自己失去信心，还会产生负罪感，认为是自己太差辜负了父母的爱。在父母的高期望下，即使有的孩子在学业方面已经做得不错了，也可能认为自己很失败，生活的幸福指数会降低。近年来对中国青少年心理问题的调查也表明，父母期望过高也是孩子焦虑、自卑等不良心理的重要原因之一。

(五)打骂、惩罚易导致不良心理问题的产生

当代父母的文化素质提高了，与自己的父辈相比，在对待孩子方面已经比较民主了。但以打骂、惩罚等为代表的传统家庭教育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存在。根据全国妇联对中国家教方式的调查，“在生孩子气的时候，有6.4%的父亲‘从不’用‘讲道理’的方式去沟通；有3.6%的父亲‘经常’用‘不理我(孩子)’的方式去惩罚孩子；有36.8%的父亲甚至会以打孩子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对孩子的气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经常’打孩子的父亲占到了3.3%，这是应该引起学校和有关部门关注的。”[5]而且打孩子在有些家长看来并没有错，或者说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狼爸”、“虎妈”的教育方式，在中国还有不少人持赞成态度，在实际上也有一些践行者。当这种教育在带给受教育者一定益处的同时，也在孩子的心里留下了阴影，长期来看这种教育可能成为阻碍孩子进一步成长的力量。正如阿德勒所说：“不能以友善的方式进行的教育便是错误的教育”，“处罚，尤其是体罚，对孩子总是有害的。”[14]瑞士著名心理学家皮亚杰博士认为，“当成人依赖于使用奖励或惩罚来影响孩子的举止时，成人就逐渐破坏了孩子的自主性的发展”，而且“惩罚是一种外部控制行为管理技巧，经常导致那些被控制的人的盲目服从、欺骗和背叛。”[15]因而，打骂、体罚等教育方式对孩子的心理发展弊大于利。

二、家庭教育负功能存在的根源

教育作为一种主观性很强的人类活动，它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和教育后果的不可预测性。家庭教育作为教育的一部分，其负功能的存在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存在的特殊性。

(一)作为人的未完成性、历史性、主观性

教育负功能的产生，一个重要原因是作为教育活动中重要要素的教育者本身的不完美、不成熟或缺陷。在家庭教育中，作为教育者的家长具有人的一般特性，如其本身发展的未完成性、历史性、主观性、有限性、脆弱性等，其表明家长或教育者并非一个完美无缺的存在。这些教育者本身的不足和缺陷，有可能在指导学习者时起到误导或阻碍其发展的作用。首先，作为家长的教育者本身是一个处于不断发展的、未完成的人，他要在生活中通过实践不断修正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现代科学指出，人在生理上尚未完成”，“我们可以说，人永远不会变成一个成人，他的生存是一个无止境的完善过程和学习过程”，“人和其他生物的不同点主要就是由于他的未完成性。”[1]作为教育者的所谓的成人只是相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的，他的教育思想、教育行为并不一定是正确无误的。要成为合格的教育者，他需要不断地加强或改进对人类自身知识和自我的认识，才有可能理解幼小孩子在成长中的各种心理需求。其次，作为教育者的家长，是一个具有一定历史局限性的人。人总是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中的人，他的思想、行为都要打上自己所生活时代的烙印。但是“人是有限的，因为他生活和活动在有限的存在的领域之内。”[16]因此，家长的认识能力、知识范围等方面的有限性，再加上现代知识经济的迅速发展，家长的思想观点、知识更新很难跟上时代的发展。在教育或指导要面对未来未知生活的孩子方面，存在错误或失误是不可避免的。再次，人的主观性，使得家长往往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而不是站在孩子的立场去评价、理解孩子的行为，易造成亲子相互理解的障碍或对孩子的心灵伤害。另外，家长的不良情绪和人格缺陷等，也会对孩子的成长造成不良影响。模仿是孩子重要的学习方式，作为孩子最亲近的父母首先成为孩子模仿的对象。由于幼小的孩子还没有建立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在长时间的熏陶影响下，孩子容易继承父母的不良习性。就像人常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

(二)家长本位观念下爱的异化

人作为一种具有情绪、情感的生物，爱与被爱是人类的基本心理需求。爱能带给我们希望和生存的勇气，能使我们更勇敢地面对挫折、困境，是我们生命存在的理由。“如果我们要活下来，就需要父母的爱。精心的身体照料并不能保证健康人格的成长。除非儿童得到了爱心，包括感情的流露和对她一些特殊需要的关心，要不然她很可能以不正常的方式成长。”[17]在人的一生中，家庭的爱或父母的爱对一个人的发展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家庭教育中爱发生异化必将对孩子的心理状态和未来发展乃至于社会的发展产生重大的影响。现今我国青少年心理问题、自杀、犯罪等现象日益严重，其成因是复杂的、多方面的，社会、家庭、学校等方面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家庭教育来看，由于传统专制家庭教育思想、社会功利主义思想影响、家长自身的局限性等，使我们家庭教育的爱发生了异化，这是造成青少年问题发生或进一步恶化的主要原因之一。

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古代，在中国还是国外，父母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这是不容质疑的。但在现代许多家庭中，父母的爱并不是自然而然地发自内心的对孩子本身的无条件的爱，而是有附加条件的。孩子要听话、服从，按照父母设定的人生路线走，实现父母的愿望，才能得到父母的承认和爱。这并不是真正的对孩子的爱，真正的爱是爱孩子的本来面目，使孩子成为他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种父母真正爱的并不是孩子而是他们自己，所谓的爱孩子只是把孩子作为实现他们自己的愿望的工具，这种爱充其量只是一种狭隘的、自私的、异化的爱。一些以爱为名义的行为会对孩子的心理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甚至影响其一生的发展。

(三)教育的功利导向

教育是人的教育，以人为本应是教育的根本出发点。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一书中写道：“在整个创造中，人是最有智慧和理性的生灵，人的能力及其一切活动都必须以人为本，这应该成为人类活动的目的本身。”[7]但在现实中无论是学校教育还是家庭教育，都偏离了这一根本。我们看到在一些法规中写到的受教育者往往只是作为国家集体一部分的普遍的、抽象的人，这种没有情感、情绪和个性的人只是国家经济建设的工具。从国家、社会需求出发的教育，彰显了教育中的国家本位主义，具有很强的功利性。

以升学率、考试成绩为考核学校教育机构和教师教学水平的主要标准，是我国教育功利主义的重要体现。升学率对争取政府资金支持和校领导的升迁至关重要，所以学校的领导都十分重视提高本校的升学率。为调动教师的积极性，每次考试学校对学生的学业成绩进行年级排名、班级排名，是十分普遍的现象。有的中小学还实行了教师末位淘汰制。学校领导、教师面对竞争的压力，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提高学生的学习成绩。面对竞争激烈的升学压力，家长自觉不自觉地成为向孩子施加压力的又一重要力量。过度的知识学习，在扼杀学生学习兴趣的同时，也为其非智力因素的发展和心理健康发展设置了障碍。

总之，由于教育的两面性，为了更好地为孩子的成长提供发展的帮助，应尽量减弱教育阻碍个体发展的功能。从国家方面来说，应普及家长教育，把对家长的教育纳入到国家教育的规划中。对将要做父母的人应进行必要的教育知识培训，加强家长学校等教育机构的建立和完善，因为家庭教育水平提高的先决条件是家长接受教育。从家长自身来说，要转变教育观念，不断提高自身素质，加强教育理论的学习，修正不良的教育行为、总结经验；要学会换位思考，从孩子的角度出发来认识孩子、理解孩子，重视孩子的情感需求。

参考文献：

[1]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学会生存——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M]. 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96.

[2] 郝文武.教育负功能探析[J].教育理论与实践，1996(4).

[3] BBC：父母过度保护孩子更易受欺负[OL].http://health.xinmin.cn/jkzx/2013/04/27/19979521.html，2013-04-27.

[4] 中国青年报.调查显示中国近四成大学生认为寝室关系不融洽[J/OL].http://edu.ifeng.com/news/detail_2013_05/09/25093958_0.shtml，2013-05-09.

[5] 全国妇联儿童工作部.全国家庭教育调查报告[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6] 广州近三成青少年认为家长太专制对自己漠不关心[OL].http://news.163.com/05/0402/13/1GBAHL7J0001122B.html，2005-04-02.

[7] 维雷娜·卡斯特.怒气与攻击[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8] 玛丽亚·蒙台梭利. 3岁决定孩子的一生[M].北京：朝华出版社，2009.

[9] 保罗·弗莱雷. 被压迫者教育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10] 中国青年报.大陆孩子在受应试教育过程中被学校和家庭毁掉[J/OL].http://edu.ifeng.com/news/detail_2012_05/02/14266912_0.shtml?_from_ralated，2012-05-02.

[11] 阿尔伯特·翁施.宠爱是毒品[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