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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之四)

2014-02-12陈丹燕

山花 2014年1期
关键词:柏林墙铁丝网检查站

陈丹燕

7.2000年的柏林东:查理检查站

四十年以前,第二次大战结束后,战败国德国的首都柏林被分为东柏林和西柏林,由东方阵营的苏联管理东柏林,西方阵营的美国、英国和法国管理西柏林。在东柏林和西柏林交界的地方,有一条叫费尔德里希的马路,在那条非常柏林化的,灰色的,不长树的马路中间,站着一个美军设在西柏林边界上的检查站。这座在马路中间的检查站,负责检查东西柏林往来的人和车,可为什么要把它叫做查理检查站,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有人解释说,查理只是个普通的英国人的名字,没什么含义,好象我们中国人叫张三李四。

六十年代,在东柏林的苏联阵营和在西柏林的美国阵营越来越敌对,于是,这条默默站满了十九世纪庄严的大房子的街道,成为冷战时期最敏感的前线。直到现在,苏联那样一个大国已经消失,东西柏林也已经合并十年,历史早已经高歌前进,而这条街上还是迷漫着一种动荡紧张的气氛。参观的人们一群一伙地从费尔德里希大街44号的柏林墙博物馆走出来,脸上带着被吓着以后的那种恍惚,他们站在人行道上,往四下里张望,也有人的眼睛红红的,那是因为怜惜。那样的眼色,那样的张望的人们,终于使得这条马路保持了它的不安。

1989年11月9日晚上,柏林墙首先被东柏林的青年冲开,急不可耐的蓝衣金发的人们,像动画片里为逃生而狂奔的恐龙那样,霍霍有声地掠过查理检查站的玻璃窗子和惨白的探灯,向西柏林奔去。“10点半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们的朋友想带我们的女儿艾尔丝可去西边,因为他们听说柏林中心沼泽街和伯恩霍尔姆街的边境通道开放了。我丈夫不相信地拒绝了。”一个东柏林人日后回忆说。“宽阔的街道上挤满了汽车,为了停车,我们不得不先朝反方向开了一段。可是,孩子们等不及了,他们先跑过去看热闹。那天晚上,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人和汽车都挤在一起,一步步地向前挪,一米米地向前移——从东部到西部,没有任何人检查。我们三个成年人在寻找我们的孩子,自然是徒劳地在张望。他们走了——肯定“到了对面”。于是,我们就自己徒步向维丁区走去。其他的东德人在这里四处乱跑,直截了当地问我们,选帝后大街到底在哪里?东德出产的式样笨拙的小汽车被裹在汹汹人海里,越过被封闭了26年之久的勃莱登堡门,它们在人群里,像大水里的小乌龟那样颠簸着,大喜过望的德国人用巴掌在它的车顶上蓬蓬地拍打,就像重逢的人们紧紧抱着那久别的身体,会忍不住用自己的手去拍打那个后背那样。检查站的士兵们手里被塞满了从东柏林带来的鲜花,因为这些花,铁青着脸的士兵突然变成了腼腆的,手足无措的小伙子。查理检查站从此消失了。为了纪念它的消失,原来的柏林墙博物馆被改名为查理检查站博物馆。

1961年夏天,8月13日,东柏林和西柏林之间,有了柏林墙。起初的柏林墙,是东柏林在两个柏林之间拉起来的铁丝网,想要封锁西柏林。可是,东柏林的人却因为那些本意要封锁西柏林的铁丝网着了慌,他们日以继夜地越过铁丝网逃往西柏林。8月24日,一个叫君特的东柏林人因为企图越过铁丝网,被看守边界的东柏林士兵打死在街道上。也是在那漫天金红暮色的八月的柏林,在波瑙街的关卡上,东柏林的一个年轻士兵用在中学体育课上学来的跳高姿势,背着他的枪,带着他的钢盔,跳过铁丝网,逃往西柏林。他在铁丝网上的那一跃,被人拍了下来,成为柏林墙博物馆里最引人注目的新闻照片。为了阻止出逃,东柏林很快把铁丝网修成了高大的砖墙。十月,一个叫乌多的人在夜晚越墙,被打死在墙上,最后一刻,他的尸体倒向西柏林那一边,然后,如他希望的那样,他来到了西柏林的街道上。为了进一步阻止出逃,东柏林沿着墙又修了一重墙。那两重高墙的中间,只有高高的木头杆,高大的木杆上,两片木片在上面交叉,指出东南西北的方向,远远望去,像一只在半空中定着了不飞,可又没有落下来的大木头鸟。

同一个城市的德国人,就这样被分成东方阵营和西方阵营,居住在墙的两边。亲戚们变成了两个国家的公民。当然,当时是政治造成了这一切。但,没有人知道,到了二十六年以后,两个柏林重新成为一个以后,他们之间竟然有了如此深的沟壑,甚至外面的人都可以从举止上发现他们的不同。1990年后,凡是对柏林统一以后的情形有兴趣的人,都被柏林人告知:“尽管墙已经被拆除了,但是它还存在在东西柏林人们的心里。”在11月9日那个大喜过望的雨夜之后,东柏林人渐渐失望了,因为他们发现墙那边的世界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天堂。当年,在韶泽街的边界上,有一栋房子,它的门开在东柏林的一面,而窗开在西柏林的一面。逃亡的人们总是从窗上跳下去,而西柏林,总有人在窗下面等着接应他们。后来,西柏林的人特地在窗下装了一张安全网,使得跳窗的人们不至于发生危险。那以后,在韶泽街跳窗的人,心里都知道下面有一张安全网会接住他们。而这样美好的感情,被统一以后的现实打碎了。1990年两德统一时,那繁花似锦的梦想并没有成为现实,但东柏林人失去了往日禁锢生活中的安静。社会主义的福利制度被取消以后,从前方便职业妇女的众多幼儿园也随之消失了,接着,是失业的人多了,原来人人蓝衣的朴素的社会,现在有了穷人和富人。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原来那张墙时代为他们特别做好的安全网,已经没有了。

西柏林的人也在不满,为自己多付出的税不满,也为东柏林人对生活的天真不满:“我东边的亲戚来我家,他们看到我们的房子大,我们的汽车新,我们有钱,他们也想要这样的生活。可他们好像不知道我们家的每一件东西,连屋顶上的一片瓦,全都是劳动挣来的,它们不会从天上真的掉下来。他们就知道等着要。”

民主德国建造了柏林墙后,在紧挨柏林墙的一栋二十世纪初的大房子里,西柏林开设了柏林墙博物馆。在这个博物馆里,专门陈列自从柏林墙建立以来,人们是如何拼死越墙而来的故事,特别是1971年西柏林人可以自由出入边界,而东柏林人则不得随意进入西柏林的公约实行以后的那些悲伤和决绝的故事,看了让人心惊肉跳。有人把自己吊在过境回西柏林的小汽车底盘上逃到西柏林;有人自己偷偷在树林子里造一个热气球,在半夜里升到天上,把全家安顿在热气球吊着的网篮里飘过墙去;在过境汽车的行李箱被严格检查以后,有人改装了汽车前盖。他们把发动机移到一边,在边上装一个小箱子,人像在妈妈的子宫里那样蜷缩在箱子里;有人把两个行李箱连在一起,中间打通,让一个人平躺在两个箱子里,放在车的行李架上;有人半夜里在墙两边的房沿上用滑轮和钢丝连起一条索道,把自己的孩子挂在滑轮上推到西柏林那一边去;一楼的展厅里全是这样的故事,二楼的展厅里也全是这样的故事,那些孤注一掷的,惊心动魄的,滑稽可笑的,精明狡猾的,不可思议的逃亡故事在被发现以后打死在墙边上的倒伏的身影边上,显现出了那些故事惨烈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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