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叫你一声哥

2014-02-12崔敏

山花 2014年1期
关键词:四海

崔敏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光阴荏苒,有人后来在天水见过他们,开了爿小超市,粜米面油,兼日杂百货。也有人说不对,他们应该在新疆石河子的老街,卖水盆羊肉,又叫“羊羹”。女的打白吉馍,男的配菜掌勺,伙计穿梭拾掇,招呼客人。无论在天水还是石河子的老街,有个女孩儿,围在他们左右,眼睛黑漆漆,唇红齿白。女孩儿口琴吹得好,《兰花草》、《大板城的姑娘》,引得路人流连、赞叹,喜上眉梢。问她哪里人?女孩儿张口就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李四海有一把弹弓。没事的时候,总要溜出商场的后门,过过瘾。弹弓的“子弹”是泥丸儿,干硬干硬的,有小姆指的指肚大。这些“子弹”都是李四海用黏性很强的黄土和上水,揉搓而成,晾晒在库房的窗台上。用完一批,晾晒一批,“子弹”总是很充足。它们排列整齐,间隔均匀,在阳光的沐浴下,饱满而粒粒生辉。

李四海那一年十九岁,是土门商场新华书店的库房保管员。土门商场半年后就拆除了,修二环,李四海算是最后一批员工,顶替母亲进来的。母亲还未到退休的年龄,但很久以来,就不再安排她具体的工作,东游西逛,没事儿。母亲有些昏瞀,时常擎把雨伞,幽灵一般,从这个柜台晃到那个柜台,脸颊现出痴迷的微笑。而一旦阴雨绵绵,她又收起伞,相当从容了,碴着两脚泥,回家。铅灰色的短发湿漉漉的,嘴唇翕张,似乎在述说经年往事。那天下午,李四海装了一裤兜的“子弹”,从商场后门出来,奔了沣惠渠。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玉米长势很好,沣惠渠两岸的槐树、白桦,遮天蔽日,满目葱郁。土门商场有年头了,它的周围除了农田就是村廓,往北两百米,穿越狭窄的街巷,沣镐西路上,有几家企业的福利区,人口稠密。大型商厦、酒店、连锁超市,纷纷进驻沣镐西路,形成新的商业圈。即便不修二环,土门商场的消失已无任何悬念,就看哪一家地产商,捷足先登罢了。李四海大约转了半个小时,打下来五只麻雀,都装在了黄书包里。他如果这个时候回商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但他没有。李四海发现了一只灰喜鹊。灰喜鹊长长的尾巴舒展着,从他头顶掠过,落在枝桠上,发出嘎嘎的叫声。他拿起弹弓,小心翼翼挪动着脚步……“子弹”飞了出去,那一瞬间,脚被土坷垃崴了,闪了个趔趄。事后,李四海总在想,要怪,就怪那块土坷垃。没那一闪,“子弹”不会偏离轨道,悲剧也不会发生。“啊”的一声,沣惠渠上,一个女孩慢慢蹲下去,用手捂着脸。

我的眼睛,女孩说,说完,嚎啕大哭了起来。

女孩叫起子。“子弹”击中了起子的右眼,这个消息,仿佛乌鸦的翅膀,搧啊搧,在石家堡村传遍了。送起子到医院的正是李四海,沣惠渠两岸的人们,包括土门十字值勤的交警,摆摊的商贩,钓座的司机,踩三轮的,都看见了李四海末路狂奔的情景。他张大了嘴,呵哧带喘,而臂弯中的起子,嗓音嗄哑,显然是哭累了,摇摇欲坠。最近的医院,是军工三院,大夫检查的结果,眼球破裂,需手术缝合,能否保住,两说。起子的叔伯、婶子、堂哥、堂嫂们闻讯后一起一起,涌进病房,让护士轰了出去。干嘛干嘛?病人需要休息,静养,赶紧出去……他们面面相觑、亢奋,脚步杂沓,聚拢到李四海的身边。四海站在走廊的尽头,窗外枝叶扶疏,夕阳的余晖洒在墙面上,拖曳出细长而斑驳的光影。功夫不大,往下蹴,双手抱住脑袋,旁边是烟蒂,一只开满牡丹花的痰盂。起子的亲朋雁翅排开,捶胸顿足,每人都啐了一口。啊呸,你眼瞎了?啊呸,你个杀千刀的!啐完,叹口气,一窝风,散了。李四海薅了把自己的头发,抬起眼睑,老黑憨头憨脑,正紧紧盯着他。

狗娘养的!老黑说,老黑是起子的父亲。他没走,走不成么。李四海哆哆嗦嗦,摸出烟,递过去,喊了声叔。老黑跳起来,我不是你叔,你是我爷,行啊不?!我的命也忒苦了,起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个锤子呢……嚎,扑沓扑沓手,接着嚎,声嘶力竭。护士蹿出,神经啊你,哪个单位的?像什么样子?!老黑小眼睛翻了翻,蹴在四海对面,没蹴住,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起子在医院躺了十五天,右眼算是保住了,但视力骤降,裸视0.2。大夫说,回去坚持用药,对左眼是否有影响,影响到什么程度,还很难下结论。大夫是个活泼的人,语气不无诙谐。别太紧张了,起子处于发育的阶段,而人体宛如一架复杂而精密的仪器,有自我修复功能。它可能半开半阖,有些时候,一阵微风掠过,又明媚如初。啥?李四海、老黑,你看我我看你,迟么二愣的,大夫耸了耸肩,撤退。起子在病床躺了十五天,李四海陪了十五天。人能走,吃喝拉撒没问题,要的是态度,态度得端正,接下来,一河滩的事呢。这期间,李百龄来过,送了些水果饼干,新华书店的赵主任也来过。赵主任蹙着眉,将四海拽到一旁,给你算病假吧。另外,考虑到现状,我召集大伙捐款,一共是一百八十元,你点一下。土门新华书店加上四海在内,有五个人,工资最高的是赵主任,不到六百块钱。四海的眼泪就下来了。这些天,李四海总是很伤感,眼圈发红,胡子却开始疯长,摸上去,已经有了手感。仿佛一夜之间,懵懂无知的少年,跨越了整个青春期,还没来得及抖擞,肩,就给塌了。

老黑也来,上午转一圈,下午转一圈,咳嗽、吐痰、嗐气。第十四天的下午,老黑披上褂子,嘴角噙着烟,拿食指勾了勾,四海形容萎黄,叔,叫我?老黑揪着下颏,有些事,咱得酝酿酝酿,在这说话不方便……李四海怎敢怠慢,走,找个地方坐坐。下楼梯,出院子,恭恭敬敬,将老黑让进一家川菜馆。要了瓶尖庄,一盘豆腐干,一盘回锅肉。本想来尾鱼,老黑颇嫌烦,刺多,又点了份宫保牛筋。四海很殷勤,斟酒搛菜。叔,吃么,喝酒喝酒,菜不够了咱再要。老黑额头晶亮,清嗓子,手里夹着烟,说话了。起子娘死得早,留下她和一个弟弟,两间土坯房,你可以去村上看看。不用看,朝夕相处十多天,境况,听起子说了。石家堡就在土门商场的南边,算城中村。地还有几块,种些麦子玉米,勤快些的,跑运输,租个小门脸,卖烤肉麻辣烫什么的,起二层,揽房客。那时房价便宜,再便宜,手中不也多几个活钱么。老黑懒,好杯中之物,大伙都喊他酒眯瞪。你是眯瞪了,屋里就差出一截子,在整个石家堡,也屈指可数,住土坯房的人家了。

李四海给老黑续上一支烟,点着,重新坐稳了。叔,你说,你说咋办就咋办。

老黑抿了口酒,起子是残废了,那大夫尽扯淡,还明媚如初,瓜坯。弄毬不好,两眼一抹黑啊,得是的?娃还小,将来咋办么?嫁都嫁不出去,我得养她一辈子……这样吧,你给这个数。老黑伸出两根指头,两万,就不多要了。娃哪怕瘫在床上,窝吃窝拉,也与你无关。

两万块钱在今天不算一笔大数字,而当时,能盖三间砖瓦房,敞敞亮亮的。李四海端起酒杯,一仰脖,灌了下去。知道了,叔。头发奓起来,去抓酒瓶,老黑吓了一跳。

李四海上面有三个哥哥,大海、二海、三海。大海在日化厂,跑销售,卖洗衣粉洗手液肥皂,城镇乡村火车汽车摩的,仆仆风尘。大海与四海相差一轮,对这个小弟,疼爱有加。买双鞋啦,添件短袖啦,咥个烤肉烤鱼啦,总是笑眯眯的。问题来了,日化厂产品单一,每况愈下,濒临倒闭的边缘。而大海去年才结婚,嫂子在煤气公司,效益好,婚房都是娘家提供的,说一不二。如此背景下,无论大海还是嫂子,对四海的事情,都没有一句话。二海师范毕业去了汉中,本来能留在本市,但二海的女朋友家在汉中,气候温润,享有“汉家发祥地,中华聚宝盆”之美誉,二海哭着闹着跟了去。二海学的是中文,得知此事后,给四海寄来一封信,絮絮叨叨,有八页纸。信的最后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你要好好读书,重新做人,再也不能玩弹弓之类的东西了……三海在远东公司,钳工,屁股下垫了一块砖,帮四海分析情况。“子弹”射出去的时候,旁边有人吗?四海想了想,应该没人吧。一辆掏粪的大车刚过去,我捂着鼻子在苞谷地里喘了会儿,发现了一只灰喜鹊……没人为什么不跑?你是猪脑子?啊?!管他老黑老白,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就这!俗话讲,偏大的向碎的中间夹个受罪的,二海三海,就是那个受罪的。二海羽翼渐丰,去了他乡,三海跟四海一样,不是读书的材料,技校毕业,进了远东公司。本来就不遭人待见,父亲隔三岔五会敲打他,别吊儿郎当的,跟着师傅好好学技术,再惹事生非,仔细你的皮。有原因的,三海踢过几天足球,膀大势沉,一次工友们聚餐,不知怎的,与老板呛住了,老板真不含糊,舞把菜刀冲出来,众人做鸟兽散。唯独三海迎上去,也就两个回合,将对方撂翻在地,三海的左肩因此缝了十三针。从此多了个绰号,拼命三郎。拼命三郎三海,这一回,要替兄弟出头。他还敢讹人?我他娘的现在就去石家堡,将他两间土坯房捣成泥浆。

李百龄一个嘴巴抽过去,三海跑了,李百龄是他们的父亲。还嫌不乱得是?活活能把老子气死!李百龄从远东退下来,去了一家私企,干老本行,维修电工,可以说,一天都没歇着,不就想多攒几个钱么。老伴神道道,对经济不闻不问,大海办事,将家底几乎腾空了,娘家还一堆意见。屋漏偏逢连夜雨,四海又捅出一窟窿,天大个窟窿,连起子的住院费,都是借的。李百龄揉着花白的头发,就说了一句,造孽呦!

起子念初三,瘦小单薄,出院后,学也不上了,每天上午九点,去土门商场新华书店的门前,等李四海。父亲老黑是这样说的,娃呀,你现在不敢用眼,课本先放一放,咱就跟他耗。啥时辰把钱清了,再去学校,咋个相?起子睁大了左眼,点点头。起子穿一件校服,蓝白条,鼻翼两侧,有几粒纤巧的雀斑。右眼蒙了块纱布,雪雪白。虽说出院了,药还在用,养一养,怕光。新华书店位于商场的东南角,四海将椅子放在窗口,坐这儿看书吧。窗台上,还剩余九颗“子弹”,稳稳的,形成一个菱型方阵。起子在书堆里逡巡不前,捡起一本《三毛流浪记》,嘴唇努了努,我爸吩咐了,在你这吃两顿饭,晌午一顿,晚上一顿,天黑了,才得回去。李四海摸了摸起子的头,一股汗腥气。起子,下午没事,帮你洗洗头吧。

弹弓那天下午就不见了,包括洗得发白的黄书包,五只麻雀。也许遗在了沣惠渠边,也许掉在了路上,记不得了。二海说得对,弹弓是不能再玩了。兄弟当中,四海是比较蔫的,闷葫芦。小时候,叠个纸飞机啦,拿罐头瓶养个蝌蚪啦,去地里逮蚂蚱蝈蝈啦,自娱自乐,从不讨人嫌。玩弹弓在小学六年级,下午放学后,四海就泡在新华书店,李百龄喊他来的。因为母亲转着转着,就迷失了方向,有一回跑到了冶金厂,还有一回上了开往户县的班车,把人能急死。母亲见了四海很亲切,叫他小萝卜头,面带慈祥的微笑。母亲不时停下脚步,薅些人罕菜、荠菜,凉调,包饺子,喷鼻香。母亲颟顸归颟顸,你让她买袋酱油、醋,煮个稀饭,没问题。三海就说,老太太是装糊涂,想让老四顶班呢。刚办完手续,回到家,撸胳膊挽袖子,擀面,切葱花,那股麻利劲儿,甭提了。母亲摭拾野菜,四海摸出弹弓,天上地下花花朵朵,就是一通扫荡。一次惹恼了蜜蜂,呼啸着扑向四海,四海躲到母亲的身后,老太太舞动着手臂,滚,别碰我们家小萝卜头。蜜蜂真听话,在母亲的颡上咬了几个红疙瘩。

李四海每月的工资是二百四十元。他算了一笔账,不吃不喝不抽,攒够两万元,也得七年。这让他变得恍惚,科技类的图书,上到文艺栏下,姚姐吁了口气,你呀,越来越不靠谱了。四海面红耳赤,《果树嫁接技术图解》、《科学养猪入门》,撒落一地。姚姐没事喜欢涂抹指甲油,大红、肉色、银白,噘着嘴,轻轻吹拂。见了四海,往往张开十指,猫捉老鼠一般,扑过去,四海落荒而逃。赵主任的脸色就很难看,謦欬声震屋瓦。工作单位,注意一下哈。姚姐皱鼻子,什么破单位,早就该关门了。的确,若大个土门商场,除了新华书店之外,服装鞋袜五金床上用品,几乎全承包给了个人。姚姐指着四海,你呀,干什么不好,非跑到书店来。四海腼腆地一笑,从后门出去,就能打鸟。啥?打鸟?你可真是个毛孩子,没治了。新华书店原本有十几号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死工资,没奔头。姚姐也想走,迟迟未动,在等一个人,大岩。大岩五年前承包了国营食堂,整饬一新,改名百姓小厨,烈火烹油,家常菜,去晚了,都捞不着座儿。大岩与姚姐眉来眼去,不是一天两天了。去年盛夏的一个午后,姚姐说她头晕,想在库房眯一会儿,四海就在营业部,给姚姐代班。库房支了张木板床,挂着蚊帐,时不时,四海晚上就不回去了,他报名读夜大,赵主任建议的。赵主任说你还年轻,得学点东西,将来没个文凭,怕是不行吧。主任的话,四海听进去了,守着一堆书,点灯熬油。午后的营业部一片岑寂,四海从柜台望出去,白花花,感受不到丝毫的凉意。他踱到门口吸烟,两只斑鸠都有些优雅了,在树下蹀躞,鹐食。四海蹑着手脚去库房窗台取“子弹”,刚到跟前,心砰砰砰,乱跳,是呻唤声,一阵紧似一阵。那天下午剩余的时光,四海怏怏不悦,姚姐给四海买了串冰糖葫芦,才算了结。大岩远在洛川的媳妇有所耳闻,领着碎娃奔了来,趿着鞋,在厨房杀鸡刨鱼,干得热火朝天,不走了。姚姐一面涂抹指甲油,一面幽幽道。我最多再等半年,惹急眼了,就住到百姓小厨去,爱咋咋的。赵主任登着梯子在修理纱窗,他握住改锥,没头没脑来了句,咱土门商场的女人,就喜欢一惊一乍的。

四海将图书开包上架,归拢完,洗了手脸,目光落在起子的身上。起子捧着《三毛流浪记》,一上午的时间,仅仅侧了两回身。李四海的肚子咕咕直叫,问起子,咱中午吃啥?吃啥都行。起子小脸寡黄,校服皱巴巴,就湮没在了阴影里。

四海平日回家吃,从今往后,得自己想辙了。他翻捡出不知谁遗下的搪瓷盆饭盒,拿开水烫了,洗干净,遛遛达达,踅进百姓小厨,点了黄焖茄子西红柿炒鸡蛋。大岩晃过来,奶奶的,今天是咋了,过生日?四海赧然。没,我妹子来了。噢……大岩明白了,去厨房端了份糖醋排骨,扣在搪瓷盆里,送你的。四海怔了一下,大岩接着说,今后只要是给妹子打菜,半价,米饭馒头随便吃。慌啥慌,有筷子吗?去拿两双,你他娘的用手刨啊?

李四海眼睛酸酸的涩涩的,招呼起子,吃饭。没有板凳,四海搬来牛皮纸包裹着的两摞书,高矮刚好,细嚼慢咽。姚姐一探头,真香啊,说着话,拈起一枚小排,放进嘴里,嗍指头。哎呀呀,姚姐一拍巴掌,瞧起子的头发,跟羊毛毡似的,我去烧水,起子吃完过来,姨帮你洗洗。起子看四海,四海说没事,一会儿你就过去,阿姨姓姚,洗完谢谢人家。知道了,起子说,笑。半个月了,四海头回见起子笑。笑啥呢?起子低鬟,姚姨的指甲,真漂亮。

李四海放下碗筷,吸烟。想这样的日子,还得过上七年。他的眼眯成一道缝,寒意从脚底升起,蛇一般,在骨髓之间攀爬,一点点,逼近了心脏。

霜降那天,大清早,一辆架子车拉来了行李,拿塑料布裹着,乌里巴突,挺老沉。起子坐在行李上,哭。右眼的纱布摘了,略微有些鼓胀,一夜之见,个子似乎长高了,梳了两条麻花辫。李四海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去了石家堡。天,灰蒙蒙,路面坑洼,正是晌午时分,村人蹴在自家的门前,咥面。小媳妇穿花棉睡衣,趿红鞋,从公厕出来,眼惺松,谈东谈西。一白一黑两只土狗,跟在四海车后,狂吠,倏忽又搅在一起,狗连蛋。拐过菩萨庙,老黑站在院子当中,指挥民工拆门窗,尘土飞扬。

叔,你这是干什么?四海惶遽,喘。噢,土坯房漏雨,盖瓦房么,给娃们再寻个娘。非常罕见的,老黑鼻梁上架了副石头镜,椭圆片片,面目,就变得模糊。我是说起子,拿铺盖干什么?老黑不乐意了,捏住过滤嘴,嘬两口,眼瞅着,要烧到手了,才碾碎。干什么?睡觉么。好意思问我,钱呢?一个多月过去了,见你一个子?老黑说完打喷嚏擤鼻子,在鞋帮揩了揩。你……四海往前迈出半步,眼睛瞪得多大。想动手得是?老黑吐痰。告诉你李四海,这不是土门商场,敢动手的话,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李四海没动手,动的是脚。一脚,将粗瓷老碗给踢飞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粗瓷老碗是喂鸡用的,鸡们咯咯叫着,一哄而散。老黑颠了颠屁股,脚疼啊不?那还有水泥预制板,再来两下?

木板床让给了起子,太阳黄不楞登的,铺盖在院子晾晒,祛祛霉味跟潮气。四海问晚上一个人害怕不?怕,起子嘴角扯了扯,又要哭。没事,那我陪你。晚上七点,翳然已暮,除了临街的百姓小厨亮起灯盏,整个商场偃息下来,群鸦乱飞。野猫从墙头跃下,沿着碎石墁地的甬道,钻进花坛,悄无声息。四海就睡在书上。到了夜里,将书码整齐了,再铺上报纸、被褥,就是他的“床”。赵主任第二天见了,叫李四海出去说话。暂时可以,但不是个长办法。四海给主任一支烟,你说咋办嘛?主任揉了揉眼角,胡子拉碴,满嘴浊气。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想办法。这毕竟是个单位,再小,也是一号组织。活泼可以,团结可以,但不要忘了,还有紧张和严肃。对了,最要紧的,是不能起明火,一旦着起来,天,可真就塌了。

主任近来烦得很,亏损严重,年终奖算是泡了汤。姚姐跟大岩的媳妇动起手,眼圈红肿,弄了副墨镜戴。有个学生模样的小伙来到书店,呦,这里改黑社会了?姚姐破口大骂,你才黑社会,你全家黑社会,滚你妈的蛋!小伙气得转了向,一头撞到门框,还好,倒给灵醒了。泼妇,渣滓,你去演女特务都不带化妆的……姚姐操起算盘砸过去,小伙闪身,伸出中指,给你个这。主任扑挲扑挲胸口,一声喟叹,连颧骨都是黑的。恰好邮递员来送报纸函件,一龇牙,我说老王,怎么总见你唉声叹气。主任眉头紧锁,叹叹气,心里舒服些,憋着忍着,容易患癌。邮递员蹁腿上车,你是舒服了,全堵到我这了,浑身上下不得劲。啥?啥个屁,邮递员一扭身,听说土门商场三十年前就是个乱坟岗子,鬼地方……主任大骇,躲进办公室,翻捡出与周易、堪舆相关的小册子,要好好研究研究,祓除一下晦气。这些天,简直邪了门儿。

起子成了书店的一份子。活动范围,就在门市部与库房之间,人人都支使起子。起子,去叫李四海,上货了。起子,拿抹布把书架擦一擦,把垃圾倒了。起子就去叫李四海,擦书架,或者倒垃圾。起子喊四海哥,脆脆的,甜甜的,多数情况下,还透着股欢欣。李四海不适应。在家里,他是老四、碎弟;在书店,约定俗成,喊老师。凭空多出一个妹子来,很有可能,是几年、十几年的多下去,李四海的心,就是一沉。起子忙完了,靠着墙,望望树,望望天,这才开始看书。看书的时间不能长,一长,眼睛疼。不光右眼,左眼也开始疼,流泪。人们这才想起来,冤有头债有主,哥是随便叫的吗?接下来,几乎刻不容缓,就是一日三餐。即便大岩半价,天天买着吃,也受不了啊,怎么办?生炉子。进入十一月,立冬之后,门市部就生起了炉子,烧土暖气。煤是蜂窝煤,一排排,垛在屋檐下,阴干。库房里不能生炉子,主任交代过,就摆在门外,烧水炒菜烤红薯,起子四海一同忙活。洗净切好,一个倒油,一个拿铲,冒烟咕咚,不时撞在一处。一个说咸了,一个说太淡,或者,粉条都快化了,而土豆还没烂,赶紧起锅。哥、妹子,一通嚷,点滴波澜,笑逐颜开。主任摇了摇头,真是娃们家,啥啥不懂,将来可咋办么?菜肴得了,四海上百姓小厨买米饭,起子爱吃米,不喜面。说是买,一分钱也没掏过,大岩早就放了话,主食管够。如果厨师心不在焉,鱼啊肉啊烧“过”了,颜色不对,大岩径直扣在米饭里,四海起子的小饭桌,就变得丰饶。老黑来过一次,要钱,裹了件黑棉袄。起子迎上去,尚未言语,被老黑拨拉开,李四海抠索了好半天,摸出一百六十三块五毛零七分。四海说,就这些了,我们还得吃饭。老黑拈走一百六,你还欠我一万九千八百零四十,没错吧?

没错,李四海倒腾着两条腿,隐隐约约,又想踢粗瓷碗了。

一场雪霰过后,李百龄送来电热毯,热水袋。起子早早上了床,眼睛睒也不睒,四海立在椅子边,就一把椅子,爸,坐么。李百龄没坐,沉吟半晌,家里都好着呢,你跟起子注意身体。说完,冲着起子笑,起子也笑。临走,放下一千块钱,四海叫了声爸,李百龄说没事。爷俩一前一后出来,脚下咯吱咯吱,砖缝间,满是青草、苔藓。送父亲到街边,人头攒动,李百龄腰身佝偻,说你回吧,当心着凉。农用三轮突突突,冒出滚滚浓烟。起风了,脸生疼,买瓶城固特曲,半斤花生米,一路小跑,回到库房。起子歪在被窝,听半导体,抱着热水袋。四海连哈气带跺脚,冻死了冻死了,快赶上冰棍了。起子笑,将热水袋递给四海。四海说不用不用,我这有给劲的,见效快。拧开瓶盖,猛灌了一大口,咧嘴咳气,辣的,面色酡然。骑在椅子上,四海说起子,天是越来越冷,你明儿回去拿件棉袄,厚毛裤,这是一千块钱,给你爸,咋样?行啊,起子睃了四海一眼,样子,懒懒的。你妈啥时走的?起子双手抱膝,我读三年级,喝农药走的。为啥?他俩总吵架,我爸爱喝酒,更爱要牌,整夜整夜不回家,我妈跑到牌摊,你再不回,就死给你看。我爸愣得狠,想死你就死去,我妈真就喝了农药。我有个舅舅也愣得狠,拎着镢头满村寻我爸……四海抓了把花生米给起子,要不,你还是上学校念书吧?起子不语。是不想念,还是……不想念,起子羞赧,脸绯红。我数学英语太差,高中肯定考不上。那你喜欢啥?起子摇头,扑哧一声,笑了。我喜欢剪纸,跟我奶学的,我给咱剪窗花吧。

起子第二天从家来,大包小裹,全是衣裳。四海问屋里房盖得咋样?好了。有钱了?队上分红的钱,地给卖了。说完,起子就哭了。四海蹲在她面前,哭啥?房盖好了你哭啥?我爸真就找了个女的,带着娃,凶巴巴,连口水都不让喝。四海急了,那你弟呢?我爷我奶带着呢,四海哥,我怕是再也回不去了……起子哭得呜呜的。四海摸了摸起子的头,好了好了,别哭,当心眼睛。起子咬住上嘴唇,抽噎,脸都皴了。

四海流清鼻,起子咳嗽,发热,去卫生所打针,打了三天。茶饭不思,懒怠动,四海急,熬粥,黍米粥,又切了几块山药,扔几颗红枣,文火煨着。姚姐进来,说太潮湿,库房长久不住人,得消消毒,熬醋。真就熬了半斤醋,酸溜溜,几个人,鼻涕眼泪,哈哈大笑。大岩跟媳妇回了洛川,办离婚手续,媳妇想通了,强拧的瓜不甜。唯一的条件是大岩拿出三万块钱,她要种植果树,红富士苹果,另外,每月给娃五百元的生活费。大岩唉声连连,感情这个东西,归根结底,还得拿钱说话。姚姐又亲又咬,箍住大岩的脖颈。只要人在,人在阵地在,钱算个啥?咱从头再来。大岩前脚走,姚姐立马烫了个爆炸头,施施然,刚踏上门前的甬道,高歌一曲,野百合也有春天。树杪上的老鸹翩翩起舞,落叶缤纷,燕子旋进旋出,要降水吗?

赵主任鼻子齉齉的,他也感冒了,发现门市部里有股怪味,说不清道不明,还挺好闻。那是库房熏染过陈醋的书籍上了架,与油墨混杂后散逸出的芬芳,有点暧昧罢了。四海给主任一支烟,我也觉得怪,出门一瞧,腊梅开花了,艳得狠。是吗?主任颔首。花坛里那几株腊梅,还是我栽下的,两年没动静,以为死翘翘了。因此,当姚姐的歌声响起,赵主任嗽了嗽喉咙,咱土门新华书店,真是日新月异啊!大寒将至,起子剪了两幅窗花,五谷丰登,贵花祥鸟,贴在门市部橱窗的正中央。主任一高兴,给起子买了把十孔口琴。说起子,好好练,将来你姚姨登台演出,咱就给她伴奏。起子咯咯笑出了声,谢谢,我一定好好练。从此,没黑没明,库房里都会传出繁杂而又喑哑的口琴声。

就要过年了,虽说效益不好,书店还是为职工发了一袋米,一桶油,两百元的购物券。姚姐没看上购物券,给了四海。姚姐说,年后我离职呀,去百姓小厨当老板娘。姚姐意犹未尽,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胸脯起起落落。你还没看清形势?商场说拆就拆,咋安置?如今民营个体书店到处开花,咱这饭碗,不好端了。四海霎眼,我想抢银行,可没那个胆。姚姐剜了剜四海,我看你烧菜煮饭像模像样,就搞餐饮吧,起码能顾上自己的嘴。老话讲,家中有粮,心里不慌。四海一耸肩,不响。

购物券是土门商场发的,吃毕午饭,四海说咱也逛逛,采买采买,新年新气象么。起子抿着嘴,笑。出东家进西家,小老板围前围后,怜惜起子,献策出谋,款式,色彩搭配,不厌其烦。终了,挑了双旅游鞋、棉袜、牛仔裤、羽绒服,所剩寥寥,又来了顶黑色绒线帽。起子换上新衣衫,却愀然不乐。四海哥,你啥都没买。我有军大衣呢,你看这鞋,军靴,可神气啦,海军陆战队穿的。四海拿钥匙捅门,用探询的口吻说,明天除夕,你想回家,还是在这……起子不语,过了一会儿,喃喃道,就在这,行呀不?行呀,四海吸了口烟。姚姐在院子喊,四海四海,帮我看一会儿,大岩回来了,咱晚上聚餐。门市部照常营业,四海、起子就在门市部烤火,闲坐,嗑瓜子。门帘一掀,进来两位读者,找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四海帮着找,书柜里翻。写啥的?钓鱼的事。好玩吗?其中一个蓄山羊胡的家伙对四海很不满意。好玩太轻率了,那是关于背了运,从失败走向失败,依然怀揣梦想的故事。是吗?四海收钱找零,倒挺倔啊。山羊胡顿了顿,也可以这样理解。地面铺满了枯黄的败叶,麻雀三五成群,啾咻,忽上忽下。性急的孩子,燃放起爆竹,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硝烟味儿。四海倚在门框上,晚上没事,我也翻翻《老人与海》。

那时去酒楼摆年夜饭的,尚属小众,大都猫在家里吃喝,看春晚,或通宵麻将,大岩决定从明儿起,歇业七天。晚上冷盘热炒,整了一桌子,服务员、厨师,加上四海、起子,语笑喧阗,算是拜个早年。姚姐真像个老板娘,粉面含春,招呼,生怕冷落了哪个。酒过三巡,大岩给厨师服务员发红包,也给起子发。四海眼饧耳热,怎么没我的?大岩呷了口酒,你就免了,我从洛川带了些苹果,你扛半袋子回去,还不行吗?四海点烟,就我可怜,整堆烂苹果。烂苹果?大岩的嗓门提高了,市场上有钱你都买不着,洛川的果子基本外销,别不知好歹。姚姐过来与四海碰杯,明天下午帮我顶半天班,给你两个卤好的肘子当下酒菜,满意了吧?四海咂嘴弄舌,觑大岩。大岩起身取了两瓶太白家宴,就知道你小子惦记着喝,这回齐了吧?

四海是有些高了,腿打颤,蹒跚,回到库房,倒在床榻那儿,犯困。起子忙着倒水,拧热毛巾。说四海哥,你擦擦,又泡了缸酽茶,去洗苹果。四海咬了口苹果,坐稳了,酒醒大半,啧啧称奇。好吃,这苹果真不错,起子,你也来一个。起子双手捧着色泽橙黄的果子,咬一口,很含蓄了,嗯,这是我吃过最好的苹果,又脆又甜,美死了。四海仿佛累着了,喝茶吸烟,裹在军大衣里,多少有些伤感。起子,过了年,你十五,我二十,又长了一岁。小时候,最喜欢过年,穿新衣,压岁钱,一工作,就没意思了。起子非常努力地咬苹果,笑。对了起子,咱也买挂鞭吧,放一放,有点动静。起子一缩脖梗,我不敢放,四海哥,困了你就睡,我给你吹口琴,睡吧四海哥……

翌日,起子醒来,静极了,自从用上电热毯,被窝里暖暖和和的。四海扯鼾,呼呀咳呀,起子偷偷笑,伸懒腰,穿衣裳鞋袜,开门。哇,白得耀眼,目眩,迷离。起子嗷嗷叫,下雪了下雪了。四海一探头,还下吗?下着呢,快看快看。起子将门敞着,果然,雪花洋洋洒洒,打着旋儿,天地一片银白。洗漱完毕,炉子昨夜没封好,灭了,从门市部换了块煤,烧水,煮面条青菜。起子问卧鸡蛋不?卧。几个?一人俩。四海做伸展运动,踢腿。大过年的,吃就吃好,再切根火腿肠。啥?咱是猪呀?那是你说的。起子嘟嘴,我看你是钱多了,再放些虾皮?真聪明,四海伸出大拇指,汤要宽,不敢煮太烂。午后,雪停了,起子、四海,在院子当中堆雪人,嘻哈。时不时,将雪球掷向对方,引发阵阵尖叫。正闹着,远远的,母亲过来了,头上裹着花围巾,颤巍巍,一跐一滑,往前挪。四海跑上前,妈,你怎么来了?傻孩子,过年了,回去吃团圆饭,喊你来了。母亲歇了歇,扫一眼起子,这小丫头是谁啊?四海笑,我认的干妹子。母亲扯下围巾,我最烦秃小子,可生了四个,全是秃小子。母亲拿围巾掸了掸裤腿,棉鞋上粘的雪花,女孩儿好,走,跟我回家去,酸菜馅的饺子,管够。四海冲起子吐舌头,起子面颊红扑扑,一不小心,跌了屁股墩儿。封炉子熄灯关门,四海捡了些苹果,又将姚姐给的肘子拿上。沿街的商铺纷纷打烊,贴对联,挂灯笼,有认识四海的,回家呀?四海大踏步,回呀。母亲走得慢,还唠叨,瑞雪兆丰年,这点雪差远了,刚没脚脖子,不够寒碜的。在咱老家,有一年下了三天三夜,门都堵住了,没法子,从窗户往外爬。哎,这小丫头怎么总跟着咱们?谁家的小丫头?起子险些笑岔了气,问四海,你老家在哪儿?东北,老远了,去过没?没去过,起子眼睑垂下来,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兴庆公园,学校组织的,还不让划船,可怜不?

四海家住远东福利区,街道张灯结彩,提前半个月开始布置,喇叭里传出欢快的民乐,采茶舞曲,紫竹调,喜洋洋。四海说夜里才好看,煌煌如白昼,到了元宵节,还猜灯迷呢。起子尾随四海,挤挤挨挨,生怕走丢了。门卫没话找话,李老四,好久不见,整个妹子回来。四海笑笑,不睬。进了屋,李百龄在床上躺着,血压高,头晕。四海脱掉军大衣,爸,不要紧吧?父亲撩起眼皮,没啥,吃了片药,好多了。缓了缓,接着说,大过年的,也不早点回来,还让你妈跑一趟。四海立在那儿,单位人手不够,我顶班呢。父亲摆手,再不言语。屋里乱糟糟,土豆、白菜、带鱼,过道堆着,没有下脚的地方。大海跟媳妇在厨房忙活,四海喊了声哥、嫂子,大海笑笑,嫂子笑笑,没话。之后,交头接耳,嘁喳,很有些诡秘的意味。二海在汉中,没回来。母亲指着茶几上的信封,说老二来信了,回不来,你看看吧。我早就说过,儿大不由娘,老二心肠硬着呢。四海拿起信封,掂了掂,又给放下。起子坐在沙发的一隅,看电视。进门后,就没人招呼起子,哪怕是瞅她一眼。李四海出去了,三海叫出去的。三海呷了口酒,说老四,出来一下。

天,要黑没黑,加上雪的反光,影影绰绰的。爆竹此起彼落,轰的一家伙,烟花升起,炸开。四海蹲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三海喷哈气,很重很重的哈气。这丫头的眼睛现在啥情况?四海抽烟,不语。得是不太好?还得上医院?对,前些日子检查过,要打一个疗程的针。三海很有耐心,敞开衣襟,你也看见了,家成啥了?老大过自己的小日子,吃完嘴一抹,开遛。咱爸是愁的,六十岁的人了,天天骑辆破车,往马王跑,挣钱。有天回来,裤子多长一道口子,摔了一跤,吓人不?老四,这样下去不行,沤就把人沤死了。丫头要看病,她屋里想讹钱,可咱还得活人呢,对不?三海续上一支烟,想了想,扔给四海一支。有两条路,我替你谋划过了,这些天一直在谋划。一是把她卖了,卖得远远的,下家我来找。啥?四海翻白眼,晃了两晃。啥个屌,卖就卖了,深山大壑,出都出不来,等找到她,儿孙满堂,成老太婆了。二是一了百了,明白没?意外的事故每天都在发生,就像你射中她的眼睛。你若下不了手,就交给我……

还是我来吧,四海说,肠胃撕撕拉拉,拽着疼。这就对了,三海跺了脚身边的杨树,雪花纷披坠落。自己拉的屎,就擦干净,别磨磨叽叽,跟个老娘们似的。四海站起身,烟头一闪一闪,很亮,泛着红光。后来,红光跳跃着,划出一道弧线,埋进松软的雪里。三海、四海,都听见了“吱”的一声。

老黑初三过来,要钱,四海说没钱,除了书之外,随便拿。老黑脸色铁青,看上了那袋大米,搓了搓,好么,桂花球,掮上了肩。初二又下了场雪,四海拿扫帚扫了,堆在树下,地面潮乎乎,天瓦蓝,起子坐在床上哭。主任值班,主任的痔疮犯了,夹着腿走,苦不堪言。他跟四海咕哝,过完年,上级要来检查,你把铺盖收了,不是我撵起子走,风声早就传出,我一直压着。具体哪天来,没个准信,你看……四海说知道了。回到库房,说咱出去浪浪。起子擦干眼泪,上哪?不上哪,随便走走。起子戴上绒线帽,想了想,将口琴揣进兜里。

出商场后门往南,是一条石板路,几间颓败的平房和一家变电站。从变电站往西,是石家堡颜家堡李家楼。沣惠渠绕村而过,两岸的薹草,枯黄。李四海在渠边抽了两支烟,水太浅,淹不死人的。冬小麦绿油油,田垅间,残留着积雪,很好看。四海说,咱往南去吧,南边有片林子,说不定,能遇上野兔,起子不响。四海捡起一截树干,沉甸甸,黝黑。远方,焦化厂的烟囱喷着火焰,昼夜不熄。起子小心翼翼,四海哥,你捡树干弄啥?打兔子啊,一家伙掷过去,必死无疑。四海看出起子的紧张,去兜里摸烟,笑。你知道吗,起子,我打那些知了、鸟儿,干嘛?吃,可好吃了。不用锅,不用油,拿泥一糊,拢一堆火,在里面烤,扒了皮,焦黄焦黄的……走啊走,草木萧瑟、阒寂,路过一口井,李四海站下了,不走了。井边长满了青蒿,挂了块红布条,枯藤缠绕。四海说起子,这井有水吗?得是村上的井?起子迟疑,你要干啥?不干啥,就看看井。起子四下望了望。除了麦田,还是麦田,月亮升起老高了。对面,苗圃里的棕榈、松柏、女贞,苍黑,焦化厂的烟囱,喷着火焰,燃烧。

四海哥,你是不是要害我?四海不语。哥,我管你叫哥呢,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的。起子啜泣,也不擦,哽咽着,泪水长流。你舍不得害我,我知道,早就知道,在医院那会儿,就知道。我没瞎,一只眼能看路,看月亮、星星和你。哥,我给你吹口琴了……李四海扔掉烟蒂,蹲在地上,开始薅草、麦苗,满手都是泥、粘滞的湿气和清香。

“起子,”

“哥,”

“起子!”

“哥!”

他们不再啜泣,颤抖,悲凉。一高一矮,上了路。陪伴他们的,是口琴声,呜呜咽咽,不成调儿,《兰花草》。

猜你喜欢

四海
四海心连·云端汇聚
巅峰对决,四海争霸
日照:联动四海八方
四海,特区站的万吨密码
四海的深圳速度
“最美奋斗者”——陈景润
木兰花开 香飘四海
习习春风吹四海
纵横四海的大盗
四海八荒都爱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