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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瞄准的女人

2014-02-12张学东

山花 2014年1期
关键词:炊事员母亲

张学东

黄铜拉链唰啦一下张开了金黄色大嘴。

通常,那些属于女人的细软物件:像粉底盒、口红、护手霜、香水、卫生巾、遮阳伞、丝质手套、纱巾、钱夹、小毛绒熊玩偶,还有口香糖或吃剩下一半的袋装小零食,马上如剖开的鱼肚似的竞相绽露出来。女人的肩头或手臂弯里总会悬着一只皮包,千奇百怪,五颜六色,或大或小,总之,这些皮革物件永远被无关紧要的东西塞得鼓鼓囊囊,简直就是女人身体的一部分,一个色泽光鲜的巨大皮革囊肿,欢乐和痛苦都装在里面,如影随形,片刻难离。

包是女人出门的首要道具,也是她们最后站在家门口的唯一有效的通行证。包内永远杂七杂八凌乱无序,像极了一个女人的全部生活。好在,女主人总是能够像训练有素的魔术师那样,斜歪着优美的身体曲线,后背微微靠向冰冷的水泥墙壁,同时,将包底勉强搁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然后,在一堆随时都可能倒散出来的杂物中间,茫然而又不可思议地摸索到叮当作响的钥匙串。

女人永远不会像男人那样,在距离家门很远的地方,就跟有预感似的,提前将钥匙攥在手里。男人习惯于手心攥着什么,比如香烟,再比如——枪。他们不太喜欢盲目,蒙头蒙脑,临到了才东翻西找,一头雾水的蠢样子。这一点上,男女是有很大区别的。最大的区别往往还在于,女人总是很盲目地、又总是非常感性的去做每一件事,包括打开皮包,取出钥匙,然后糊里糊涂去拧开属于自己的家门。

就说你吧,直到这一刻,也还丝毫未曾意识到,今天要打开的这扇房门的背后是何种情形,你又将面对些什么。其实,每次站在家门口,你大概都是这样茫然的,你从不需要憧憬什么,也不会心满意足,你总是微微皱一下眉头,眼前或许还会掠过几幅模糊的画面,好像你刚刚从电影院里走出来,最后的镜头依旧在你面前定格或闪现。生活不是电影,电影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导演太清楚故事的脉络和人物的走向了,演员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一项演出任务而已。从这个角度说,你也是导演,是你自己生活故事的执行导演,只不过,没有人为你提前写好剧本。你似乎永远也不清楚,下一步或下一场戏该演什么,或怎样去演。

跟绝大多数女人一样,你也喜欢看电影,几乎打小就这样。记得那些年看露天电影,你总是安静地坐在一只自带的小马扎上,两只黑亮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在银幕上,幼小的心灵随着故事情节起起伏伏,有时害怕得失声尖叫,有时又默默地陪着剧中人一起抹眼泪。那时你们一家三口,爸爸、妈妈还有你,日子过得简简单单,平凡却充实有味。但几年之后,霉运忽然降临,父母离异,母亲带着你改嫁,之后你身边又莫名地多出一个弟弟。尽管这个鼻涕兮兮的小男孩总是拿孱弱的小手拽着你的衣襟,不停地唤你姐姐姐姐,可你总觉得他是个外人,就因为弟弟跟你不是同一个父亲的缘故吧,或者,还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很多事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你一直对后来的生活耿耿于怀。

当然,最让你难过的还是父亲,你永远也弄不明白,这个表情有些阴郁的男人,为什么会对那种东西那么感兴趣?简直到了登峰造极走火入魔的地步了。当时,家里的墙上几乎贴满了从《大众电影》里扯下来的演员照,还有彩色年画,画上的人物多数都是英雄形象,杨子荣、洪常青、韩英、邱少云、董存瑞,还有吴琼花和红色娘子军……总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几乎每个人手里都端着枪,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冲锋陷阵的样子。这些当然都是父亲的最爱,你是女孩子,素来对此兴趣不大,打打杀杀的让人恐惧。直到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后,母亲才毅然决然地将长期霸占着你们家四壁的那些革命的画纸统统撕扯下来,并付之一炬。其实,烧掉的只不过是些发黄的旧画纸,留在墙壁上的却是难以磨灭的历史阴影。

那时的你懵懵懂懂,小黄毛丫头一个,只知道家里出大事了,父亲居然用自制的手枪,没完没了地瞄准墙壁上的那些英雄画面,据说也包括主席的肖像,嘴里不时地发出砰砰的射击声。他的胆子也忒大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件荒唐的事,父亲到底被人告密了,东窗事发后,他被绳捆索绑半夜三更从床上给提溜走了,而且很快就定了罪,现行反革命,无期徒刑。母亲好像也哭哭啼啼过那么几天,但她更多时候反复念叨的却只有两个字:活该,活该!活该!!对,不是活该,又是什么?想想看,一个妻子整天要在家里胆战心惊地面对行为怪诞而又乖张的丈夫,她的日子能好过到哪去?反正那些话伴随着年轻母亲咬牙切齿的模样,都永久地刻进你的脑子里了,并且,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你几乎也默认父亲真是活该的,咎由自取,吃饱了撑的,害人又害己。

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你也是偶然间从旁人嘴里得知,那个可憎的告密者,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母亲,你完全傻了,崩溃了。这怎么可能?可你转念一想,又怎么不可能呢?要知道跟父亲朝夕相处的人只有你和母亲,除了母亲还能有谁知道那个可怕的秘密呢?就算父亲再蠢,就算他痴迷自制的那种手枪,但他不过是机械制造厂里一名默默无闻的车床工,他还不至于当着大家伙的面,拿着破枪去瞄伟大领袖的头像吧,他又不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从那时候起,你开始怀恨自己的母亲。尽管后来母亲一再地哭鼻子抹泪,说当时形势所逼迫不得已,她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和这个家。可你根本无法接受这种解释,你对母亲这个告密者简直无法忍受,由此产生的恨突如其来,并日久天长,尽管此后的很多年里,你始终带着莫名的仇恨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当然还有那个后来出生的小弟弟。

对于那个异父的同胞弟弟,你总是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好像是父亲出事没多久,母亲就带着刚五、六岁的你改嫁了,你成了名副其实的小油瓶子。好在,母亲要嫁的这个男人,并没有表现出那种厌嫌你们娘俩的情绪,相反,这个表面上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对你们还是很友善的。也许,对于你们娘俩来说,这个男人一生最大的贡献的就是,在那种极特殊极敏感的时期勇敢地接纳了你们,给了你们一个相对来说可以遮风挡雨的小窝。他是个年纪偏大的转业军人,祖上三代皆为贫下中农,根红苗正。不过他在部队却是没拿过一天枪的,因为他不过是个老炊事兵,整天就围着锅碗瓢盆转圈子了,后来他好不容易转到地方上,人尽其才,还是被安排在一家国营工厂的职工食堂里烧菜做饭。关于这个男人,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些。

你不禁又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上午,远远地就听见一阵鞭炮声在街巷深处炸响,人们纷纷涌到街上,抻长脖子等着看稀罕,你害怕得紧紧捂住耳朵。那个即将成为你继父的炊事员,正骑着擦洗一新的永久牌锰钢自行车,缠裹了电影胶片的车大梁上就坐着你,你的发辫上扎了两截红丝绸,乍一看跟杨白劳家的小喜儿似的;车后架上端坐着你母亲,她那天梳着油光油光的发髻,面色素净,嘴唇红润,青春再度焕发一般。她比骑车子的男人小好几岁,人也长得俊,应该说她配一个炊事员那是绰绰有余的。

后来自行车终于停稳,先是你母亲款款落了地。那天她脚上穿一双用彩线绣了牡丹花样的黑平绒布鞋,手里拎着鼓鼓囊囊的一只大红布包袱,那颜色夺人眼目,简直就是一团火。你母亲轻轻仰起脸,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院子,那架势多少有点儿视察的味道,或者,她需要确认一下自己下半辈子的光阴。这对她非常重要,生活已经坑过她一次了。男人则一手扶住车把,轻轻向前一勾腰,另一只手就把横梁上的你抱了下来。你也是这时才清楚地闻到炊事员身上的那股浓浓的味道,酱油醋辣子面混合在一起,还夹杂着一股很冲鼻子的葱花油味。你并不在乎这些,其实一路上早把你的一双小脚都悬空麻了,此时双脚刚一着地面,你便一颠一跛龇牙咧嘴叫起来。你母亲这才回过神,也过来帮着男人将你搀了一把。又咋的了?小姑娘家家别那么娇气!你听到母亲有些不满的责备,今天是她的好日子,你似乎不该喧宾夺主,败了她的兴。所以,她甚至还在搀你起来的时候,有意或无意地拧了一下你的后腰,很疼,钻心的那种,马蜂蛰过一般,以示警告。你差点又叫出声来,可你究竟忍住了。生活过早地教会了你一些东西,比如默默承受。

那时,院里早迎出来一伙子人,大概都是男方家的远房亲戚,也有的是头晚就赶来住下帮忙的。一个老妇人笑逐颜开地接过你母亲手里的红布包袱,轻轻拉着她的手,一面说着笑着一面往里走,后来你知道老妇人就是炊事员的老娘,往后你得管她喊奶奶;另一个中年男人也顺势把你拉在手里,你多少有点害羞,始终不敢抬头,像做了什么错事。你好像还注意到炊事员在院墙下锁好了车子,然后就转过身,一面朝围观的人群嘿嘿憨笑着,一面将双手伸进新展展的灰的卡制服的两只兜里,用力掏了一掏,便天女散花般朝大伙一扬手,再一扬手,左右开攻,又是花生核桃,又是水果喜糖的。好像是,整个厂子里的小孩都欢呼尖叫着涌来了,他们欢天喜地满地哄抢那些好吃的……炊事员一点儿也没有得意忘形,他竟然惦记着留下最后的几颗糖,悄悄地塞到你的小手心里。

当时的场面真的又喜庆又热烈,可那一刻,你却突然泪流不止,说不清楚究竟为了什么,反正,你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美美地哭上一鼻子,或者一个人待着。你也是忽然有点儿想那个不知在什么鬼地方接受改造的男人了。才五六岁大的一个小姑娘,竟前所未有地感受了什么叫做思念和忧伤了。直到好多天以后,你才悄悄地品尝了那些糖果迟来的滋味。有时你想生活要是像糖果来得那样简单该多好!

下午通常没什么要紧事,你早早地就跟一个女同事开溜了。

像这样的事业单位,你又是坐办公室的,每天早晨雷打不动地去开水房打两壶水,然后抹抹桌子,拖拖地板,然后就沏上茶水,慢条斯理地翻翻当天的报纸,最忙的事情就是接电话,动动嘴皮子的活。对面叫丽娜的女同事与你同岁,和你还算是投缘,没事的时候你们俩总爱嘀嘀咕咕嚼舌头,无非是些东家长西家短,昨天吃了什么,最近穿什么最时髦,彼此的丈夫如何如何。你俩除了能鸡毛蒜皮磨叽到一处,最重要的是,你们小部门只有四五个女人,可谓一台好戏,那个年龄偏大且胖乎乎的女同志,是你们的小头头,说话嗓门高,总一副先知先觉的嘴脸,平时爱对别人指手画脚,因为她姓高,私下里你们就戏称她为“高八度”。“高八度”在单位似乎有些背景,所以,你们尽量对“高八度”避而远之,时间一长,你跟丽娜就越走越近乎了。

离开单位后没有直接回家,你们结伴去逛街,无头苍蝇似的,东游西荡,毫无目的性,就像一个猎人糊里糊涂走进森林,对所要猎取的猎物一无所知。感觉只是因为街上奇缺你俩似的,这边停停,那里瞧瞧,穿梭于熙来攘往的人流,又不肯放过任何一样女人感兴趣的物品或风景。最后的战果仅仅是,丽娜挑了一双丝袜,你在街边摊心血来潮地买了两条一拃来长的金鱼,就是眼睛鼓凸凸的、尾巴像大扫帚的那种。为什么非要买金鱼,你同样一无所知。只是看到摊贩熟练地把鱼和水装进一只蓝色的塑料袋里。你只知道鱼缸是不用再买的,家里还有现成的。你忘了上一次养鱼具体是什么时间了,反正鱼总是要死的,只是时间长短问题。摊贩说鱼是饿不死的,吃多了会活活撑死。你不置可否,你就是喜欢看它们在水中无忧无虑游来游去的样子。鱼儿永远也不会跟人亲近,不论你怎么对待它们,鱼就是鱼,见到人总是显得惊慌失措如临大敌。

钥匙嘎啦嘎啦响动,锁芯年久劳损,拧起来跟插在坚硬的石头缝里似的。

你讨厌这种单调的噪音。你曾几次三番要求换锁,可母亲表示反对,滴几滴机油就好了。鬼才信呢,人的脑子生锈了,也能用这种法子吗?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太浪费,动不动就说什么换掉扔掉,总有一天,干脆把我这老不死的棺材瓤子也扔出去吧,你好眼不见心不烦。又来了,又来了!妈你烦不烦?我说的是门锁!门锁!姑奶奶以后你别带钥匙了,我每天等在家里给你开门总成了吧。万一你要是不在家呢,万一你去市场买菜呢,万一你跑到老年舞会上跳得高兴忘了回家呢?我总不至于站在楼道里傻等吧。你哪那么多万一万一的,就数你理由最多,妈什么时候跳得忘了回家?你这丫头就知道满嘴胡咧咧,这么多年我有一次忘了回来给你们做饭吃吗?没良心的死丫头,跟你那个死鬼爹一样,我这辈子真是命苦啊!又来了,又来了,妈,我耳朵都听出多少层老茧子了,你不说这个会难受死吗?我现在问你到底见没见我那个鱼缸?

在母亲的片刻沉默之后,你早换好拖鞋,胡乱扔下挎包,踢踢踏踏拎着那只蓝色塑料袋去找鱼缸,客厅卧室里翻箱倒柜半天,没找到。怪事,我明明放在柜子上的,怎么就不见了?妈你是不是动了我的鱼缸?母亲这才注意到你手里的塑料袋。干吗又买这东西,烧包,有钱没处花了?还不如称二斤鲫鱼回来,妈给你们炖汤喝呢!你是养鱼的料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起来就撒给一把食,想不起来几天也懒得瞧上一眼睛。我问你到底见没见那个鱼缸?你别东拉西扯的好不好,你要实在馋得想吃鱼的话,那好啊,现在就把这两条拿去烧了吃吧!母亲终于动怒,你少问我,我的话都是耳旁风,我才懒得管你!她猛地甩手钻进厨房,并用力推上房门,声音巨大,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切菜声。

上次养的那缸鱼一条一条漂浮在水面上,母亲就好像说过,好端端的,真是害命啊!你不以为然。人都要死,何况几条小金鱼?其实,你说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一点也没有,可你母亲总往别处去想,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人似乎越来越神道,越来越敏感,没事总爱胡思乱想,爱钻牛角尖,似乎她的更年期无限制地在延长了。你们本来只是在讨论金鱼,她却善于由物及人浮想联翩。母亲总能联系到几年前死去的那个炊事员,就是你继父。

人死不能复生,理应顺命。在你看来,就连继父的死也是命,要是当年他没有娶你母亲,或者,他俩后来别生下那个小冤家,说不准继父就会没事的。为了自己心爱的儿子,与一帮小混混大动干戈,硬搭上一条命,好像也能说得过去,这世上有多少人莫名其妙地忽然就没了,什么也不为。不过,当时外人都不这么看,他们私下里嘀咕,你母亲天生克夫相,你看她害得头一个男人当了劳改犯不说,又把第二个男人也葬送了。这简直有些危言耸听!

当然了,也不时会有个把好心人劝你母亲再往前走一步,毕竟继父走的时候母亲刚过不惑之年。这次母亲似乎认命了,她甚至认为这一切都是报应,是老天爷对她应有的惩罚。母亲不但没有再婚的念想,相反,她竟主动提出来自己想提前退休,她一趟趟去单位找领导说情,求爷爷告奶奶地终于让你成功地顶替她上了班,而她自己心甘情愿做一名家庭主妇,整天伺候你们吃吃喝喝洗洗涮涮。

事实上,自从炊事员发生意外之后,你就开始过着一种相对深居简出的日子,这个家除了母亲每个早晨要去家属院外的小巷子赶一趟蔬菜早市,傍晚搁下饭碗,雷打不动地加入到一群老头老太太的摇摇摆摆的舞蹈行列中之外,你基本上维持着两点一线——从单位到家再从家去单位的单调生活。前两年身边还有个读书的弟弟,可这个家伙完全被炊事员和母亲合起伙来惯坏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吃懒做,书念得磕磕巴巴,可坏毛病一样也没落下,撒谎、偷东西、打群架、泡游戏厅、纠缠小姑娘,直到后来为了他喜欢的女中学生争风吃醋,跑去跟另外一伙社会上的混混斗殴。

你后来总在想,那天也是合该出事。弟弟拿了你夹在书本里仅有的几元零花钱,恰好让你发觉了,你拦住他的去路,非要让他把钱还给你。可弟弟死活不认账,后来你们姐弟争吵起来,他气急败坏地骂你是没人要的油瓶子,你当时也是气极了,就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他又冲你身上吐唾沫,你拉住他的书包带子死活不撒手,非让他道歉不可。结果把包带子扯断了,书包掉地,文具盒书本撒了一地。弟弟乘机夺路而逃。母亲后来狠狠地训斥了你一顿。你哪有个当姐姐的样?他是你的仇人吗?你们整天跟乌眼鸡似的闹腾,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把你带过来。你被母亲的话深深刺伤了,心里觉得委屈,可你后来还是在母亲的谩骂声里蹲下来,流着眼泪收拾撒落在地上的书本。

正是在那个时候,你完全是无意中发现那张字条的,那是弟弟写给一个小女生的,大意是只要对方能跟他一直好下去,他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去做任何事情,包括他们定于今天下午放学以后的那场所谓的决斗。你当时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弟弟实在幼稚可笑,你内心深处甚至有种既阴暗又迫切的期待:但愿这个愚顽的小混蛋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才好呢!所以,你压根没有把字条的事跟大人们提及。可以说,你那天完全是一种隔岸观火的报复心态。当然,你也根本无法预料后来的结局。天黑后,弟弟也没有按时回家,继父后来一个人出门去找他,然后撞上了弟弟跟那伙小混混的械斗,继父为了儿子脑袋挨了好几砖头,血流了足足有半脸盆吧。

金鱼的大尾巴搅得塑料袋扑唰扑唰乱响。

那个卖鱼的摊贩真够小气的,只在袋子里装了很少的一点儿水,顶多够你刷一次牙的。扑唰——扑唰——鱼儿始终在拼命做着垂死挣扎,仿佛随时要撞开袋子突围出去。此刻,你的心情烦躁而又憋屈,为那两条大眼睛鱼,或者,也为自己。

在这个家里,你的心情似乎从来也没有多么好过。就像弟弟所说的,你可有可无,是顺带捎来的,一个老拖别人后腿的小油瓶子。继父罹难后,他生前的一个老战友很是怜恤你们孤儿寡母。这位老伯一直在军区里工作,好像还有些门路,他热心热肠地来家里跟你母亲说,孩子得抓紧送进部队锻炼去,要不人就毁了。母亲感动得无话可说,后来弟弟在那个老伯的关照下,真的就应征入伍了。而你高中一毕业,也顶替母亲上了班。于是,这个家才暂时归复平静。

弟弟入伍后,也就每年春节前夕才匆匆回家探一次亲,穿上了绿军装,人模狗样的,好像那身威严的衣裳真的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竟将他一贯懒散不羁的野性子给束缚住了。过去在家的时候,弟弟从来懒得叠自己的被褥,现在每天清早起床,都要把被褥叠得像块大砖头似的,有棱有角,方方正正,一丝不苟。或许,真的是士别三日得刮目相看。而且,你们姐弟的关系明显渐渐有所缓和,吵架的事自然再也不会发生,但更多的时候,你觉得彼此都像是表面上的客气,如同陌生的熟人。弟弟回到家完全成了客人,母亲整天想方设法地做好吃的犒劳他,今天包饺子,明天清炖羊肉,后天又要兴师动众涮火锅。你下班回来也忙前忙后打下手,生怕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总之,一家人的关系看起来融洽而又稳妥,那个可怕的历史节点如同旧日历上被撕去的一页,永远不会再有谁把它翻找回来。

必须马上找到那只旧鱼缸!否则,它们会被活活闷死的。

你可不想让鱼儿现在就死在自己手上,至于日后它们不幸死了,那可是个时间问题。母亲不置可否,现在又使性拌气地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不肯出来。你已经翻遍了客厅、卧室、小书房的每个角落,甚至还有卫生间,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推开厨房的门。

你母亲只在每个白天过来料理三餐,晚上直到看完她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才迟迟下楼回自己那边去,也就是说只有晚间休息不跟你在一起。说来话长,这事你早就开始后悔不迭了。本来,一年半前你结婚时男方家里也准备了一套不算大的新房,一室一厅,虽然局促狭小,可那毕竟属于二人世界呀。后来,你母亲总觉得你们小两口住那边离娘家太远了,平时互相照顾起来很不方便。再后来,你母亲所在的这个家属院正好有人要卖房子,母亲就风风火火大包大揽替你们张罗起来。那时,你丈夫对自己丈母娘的话可谓言听计从的,经不起她苦口婆心地一再撺掇。你母亲甚至还承诺,等你俩以后有了孩子她来带,权衡再三你们到底还是下定决心,把那套新婚不久的小房子转手了,当然你母亲也慷慨地凑出两三万块钱鼎力相助,这样一来就买下了现在这套大一些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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